既然月氏人已经被迫沿天山向西域纵深迁移了,那我们就很有必要来了解一下天山南北的地缘结构了。前面我们也说了,西域之地也经常被概括为“天山南北”。结果它现在的行政标签,又可以被大致分割为南疆、北疆。然而当我们仔细研究天山南北的地缘结构,就会发现仅仅以天山主脉为中轴线,将西域划分为南北两块并不精确。基于天山山脉的地理结构,以及现实的地缘政治形态。在南北两疆当中,其实还可以分割出两个相对独立的地缘板块——东疆和西疆来。至于这四个板块之间的地缘关系,以及各自的地缘特点,也是我们后面所要分析的内容。 每一个地缘板块的独立,都必须有相对清晰的地理边界,以使它们有形成独立地缘特点的基础。简单的依照几何原则来做划分,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西域内部这四个亚板块也不例外。单就南、北疆的划分来说,其地理分割线是十分明显的。天山山脉就是二者的地理分割线,准噶尔、塔里木两个盆地区就是它们的基本地理形态。现在的问题在于,绝大部分山脉并非呈完美的线性排列,地质运动总会使它们的边缘或多或少的延伸出一些支脉。这些支脉与主脉之间的夹角地区,有时甚至会封口为一个独立的盆地,并因为它位于板块连接处的枢纽位置(通常是在两端),而获得与依附主脉而生的一类地理单元,同等的地缘地位。典型的案例,就是位于秦岭最东端,由伏牛山等支脉合围而成了“洛阳盆地”。这个连接黄土高原与华北平原的战略枢纽,其在中央之国的地缘等级,足可以与依秦岭而生的关中盆地相媲美。 仔细观察天山山脉的地理结构,我们就可以在它的东西两端,各发现一个明显的夹角、盆地区。其中东部与河西走廊相连的部分,封闭性较好呈完整的盆地结构。不过天山东麓的这个地理单元,与其说是一个“盆地”,不如说是一个“盆地带”。因为它的内部最起码有三个体量相当的盆地——哈密盆地、吐鲁番盆地,以及大部分朋友不太熟悉的“焉耆盆地”。这也意味着,单从地理结构的角度来看,“东疆”的概念应该是由这三个盆地共同组成的。然而“地缘”与“地理”之间最大的区别,就是要考虑人的因素。基于人类活动的原因,“东疆”作为地缘标签存在的话,一般只是包括哈密、吐鲁番地区。至于说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种差异,我们在后面的内容中会逐渐揭开这个迷团。可以透露的一点是,这和神秘消失的楼兰古国有关。 东疆板块能够合围成一个封闭的盆地带,除了在主脉南部延伸出了一条叫作“库鲁克塔格”的支脉以外,更要感谢一段叫作“北山”的山体。正是这片轮廓呈三角形的山地,矗立在天山山脉的最东端,东疆板块才有机会呈现完美的盆地状。从地理结构上看,又被称之为“马鬃山”的北山,不仅直接为东疆盆地带位置最靠东的“哈密盆地”封口,更成为了河西走廊与西域的地理分割点。如果最终控制河西走廊的,是来自西域的政治力量,也许这个颇有一些体量的地理分割点,就会划入西域内部的某一行政区了。但事实上,这种控制力是来自于东方的。因此在现实的行政规划中,北山的绝大部分是归属于覆盖河西走廊的“甘肃省”。在行政地图上,它与乌孙人曾经游牧过的“疏勒河流域”一起,成为了甘肃两头大、中间细的,哑铃状地理结构的西头。 按照我们在东亚大陆的经验来看,能够在走出河西走廊绿洲带之后,就面对东疆这样一个盆地区,绝对是一种幸运。理论上,这个盆地区四周山地上的河流,都会遵循自然规律向盆地汇集。在盆地冲积成一大片湖泽、平原之后,继续滋养者这片土地。对于象月氏人这样游牧民族来说,盆地腹地那些水草丰美之地,以及周边山地上那些高山牧场,足以在一年当中的各个季节,为他们的牛羊提供牧草。至于向西渗透的华夏民族,更可以在这些盆地腹地,施展他们治水和精耕细作的本领。将东天山腹地开耕成塞外江南。 从体量上来看,东疆盆地区的面积,几乎与河西走廊不相上下。如果东疆盆地区的自然条件,真的如我们想象的这么好的话,古典时期的中央之国在坐实河西走廊之后,应该完全有机会将自己的核心控制区延伸到此。也许过于突出的位置,会影响中央之国在这一区域经营的稳定性,不过盆地形结构,使得中央之国有机会沿周边山地,建筑他们最善长的防御体系,以弥补地理距离上短板。只要盆地腹地的自然条件,足以供给出足够多的人口。 然而这一切,最终并没有在古典时期成为现实。尽管因为地理距离和交通的原因,东疆地区与东亚核心区的地缘关系,是西域内部最为紧密的。但中央之国的主体文化,仍然没有机会在此占据优势。简单点说,东疆地区在古典时期并没有成为“汉地”。之所以会这样,归根结底还是一个字——水。前面我们也分析了,包括天山山脉在内的西域三大山脉,都是呈现西高东低的走势。这也意味着,无论从海拔还是与西风带的亲密度来说,东部山麓都要更为干旱。体现在东疆盆地区来说,就是流入这些盆地的河流,几乎没有机会在盆地腹地,形成河流纵横的冲积平原。 由于东疆盆地区实际上是在天山主脉的南边(所在简单划分南、北疆时,是归属于南疆板块)。因此盆地内有限的水资源补给,几乎完全要仰仗来自西、北方向的,天山主脉上的高山之雪。至于盆地区东南边缘那些海拔更低山地,比如库鲁克塔塔山、北山,在天山主脉的拦截之下,就很难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河流供给盆地腹地了。如果换个方向,天山主脉延伸在东疆盆地区的南面,而盆地区的北面是海拔更低的支脉,相信整个盆地区的自然条件会好的多。最起码那些西来的水气,有机会润泽更多的山麓,供给出更大片的山地。然而就所有我们所能够考虑到的地缘因素来说,此类最基本地缘因素,却又是人类最难以改变的。所以无论是古典时期在此博弈的各个民族,还是现在的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立足于现实的地理条件,开发最有可能形成绿洲的盆地北缘。 既然东疆盆地区,基本上是依赖西、北方向的天山主脉上的雪水供给,那么这也意味着,你所依靠的那段山体越高,南北纵深越宽,就越有可能获得更多的水资源。从这个角度来说,最靠西的焉耆盆地,所处的位置是最为有利的。它西、北方向所依附的那段山体,是天山山脉中较厚的一段。依靠这些来自西北方向的雪水,焉耆盆地之中不仅形成了现在新疆最大的淡水湖——博斯腾湖,甚至还有余力南向流出盆地,向塔里木盆地腹地延伸出一条西域名河——孔雀河来。 说到孔雀河,它的知名度应该比“焉耆盆地”高多了。尽管在两千多年前,焉耆盆地中的“焉耆”国,也是西域诸国之一。不过比起在孔雀河下游神秘消失的楼兰古国来说,大家的熟悉度就要低的多了。不过提到紧贴焉耆盆地南缘,孔雀河谷出口处的“库尔勒”来说,很多朋友可能就知道了。毕竟这些年来,库尔勒香梨的名气,已经差不多等同于哈密瓜和吐鲁蕃的葡萄了。“背依高山雪水足,面朝沙漠光热多”的环境组合,使得这三个地方的水果都足够的香甜。 孔雀湖和楼兰国的问题,我们在后面不久就会解读到。现在还是让我们把视线,拉回到东疆盆地区内部来。在张骞凿空西域的年代,分布在博格腾湖西、北两侧的,是“焉耆国”和“危须国”。其中纵深最大的焉耆国人口过万(史载“口三万二千一百,胜兵六千人”),算是西域位列前三的大国了。加上危须国的几千人(史载“口四千九百,胜兵二千人)。焉耆国、危须国所定居的半个焉耆盆地的人口承载量,应当算是相当不错了。如果博格腾湖东南方向的另外半个焉耆盆地,以及与焉耆盆地体量相当的吐鲁番盆地、哈密盆地,都有这样的条件话,那么整个东疆盆地区就足以吸引月氏人入驻,并以此为核心,经营向天山南北渗透了。 然而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由于焉耆盆地的水源,基本来自于西、北两个方向。所以这个东疆盆地区当中,条件最好的盆地,利用率其实也只有一半。也就是说,不管居于其间的部族,是从事牧业还是农耕。博格腾湖的西、北方向都是最好的选择(现在有和静县、和硕县、博湖县、焉耆回族自治县四个县级行政区分布于此)。而缺乏淡水补给的东南部,就只能让位给戈壁大漠了。这也就是说,那半个水草丰美的焉耆盆地所能承载的人口,就是全部盆地的潜力了。 对于人口至少在二十万左右的大月氏人来说,仅仅依靠人口承载量数万的焉耆盆地显然是不够的。那么东疆盆地区的另两个成员——吐鲁番盆地和哈密盆地,又能在多大程度上帮到月氏人。这个问题我们下一节再解读。从地理形态上来看,并排排列的吐鲁番、哈密盆地非常相似,所不同的无非是,吐鲁番盆地更深一些,而哈密盆地略大一些罢了。然而在干旱的天山南路,这两项指标都不是影响板块地缘潜力的重要指标。唯一重要的要素只有来自高山的雪水,谁能够更多的从天山之上获得更多的雪水,谁就能够在竞争中处于更有利的位置。 就位置和周边山地纵深而言,占据优势的显然是吐鲁番盆地。紧邻焉耆盆地的它,和焉耆盆地一样,可以从西、北两侧的天山主脉上得到天山雪的润泽。至于哈密盆地,情况就要悲观的多了。它唯一能依靠的,只是北部被称之为巴里坤山——哈尔里克山的两段山体。这两段东西相接的狭长山体,算得上是最后一段山顶有积雪的天山主脉了。再往东的话,就是天山山脉的最后一段山体——北山了。而这个身兼西域与河西走廊地理分割线,以及为东疆盆地区封口双重任务的山体,平均海拔不到两千米。能够为那些顽强生存于此的游牧民,提供水源的,除了那每年仅仅80多毫米的降水以外,就只有低洼处才能一见的泉水了。 这样看来,吐鲁番盆地最有可能,具备和焉耆盆地一样的地理条件,即由于能够承接来自西、北两侧天山雪水的补给,而在盆地腹地形成半个水草丰美之地。事实果然如此吗?情况似乎并不那么乐观。问题还是在于周边山体的体量上。从所附的《西汉东疆地区地缘结构图》上,我们也可以明显的看出这一点。围就吐鲁番盆地的山体,显然和围就焉耆盆地的山体,在体量上不属于一个级别。当然,比起哈密盆地来说,吐鲁番盆地的情况又要好上许多了。后者除了在盆地北缘,有机会开发出些许绿洲来,绝大部分土地都是被干旱的荒漠所覆盖。如果“盆地”之名,以及地图上那代表低海拔的“绿色”,让大家对其腹地产生幻想的话,那么我们还有另一个地理标签,帮助你打消这个幻想,那就是哈顺戈壁。这条由吐鲁番盆地东南部起,覆盖哈密盆地大部的戈壁带,最终一直延伸到了北山西侧。 吐鲁番盆地在东疆盆地区“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水资源结构,还体现在其腹地的形态上。和焉耆盆地一样,天山之上汇集而来的雪水也有机会在这个中国陆地的最低点(海拔负155米),汇聚出一片湖泽——艾丁湖。然而在吐鲁番盆地的高蒸发量下,河流所带入的矿物质最终被浓缩在了剩余的湖水里。也就是说,艾丁湖是一个咸水湖。 实际上,艾丁湖水中的盐份提高,与周边人类活动的加剧也有密切关系。人类在山麓所截流,用来作农业开发的雪水,在滋养出绿洲的同时,也让艾丁湖的湖面不断的在缩小。仅仅是在最近半个多世纪,湖水面积就已经缩小了八成多。当然,也不是说艾丁湖这样的盐泽之地,周边就是生命的禁区了。只不过,能在这种缺水环境下生成的些许荒漠化草原,已经不足以成规模的承载人类活动了。让艾丁湖区成为那些能适应此环境的动物天堂(比如野骆驼),是最合理的选择。 艾丁湖区的恶劣环境,很自然的缩小了吐鲁番盆地的土地利用率。不过在靠近盆地西、北边缘,那些能第一时间承接到天山雪水的低地上,生活在吐鲁番盆地的居民,却利用技术改善了生态环境,扩大了绿洲面积。这项工程是那么的成功,以至于我们在小学地理课中都应该读到过对它的赞美之声。它就是“坎儿井”。 对于坎儿井的基本构造,相信大家都会有些印象。简单点说,坎儿井就是一条将天山雪水引入绿洲的地下暗渠。而为了对这条暗渠进行日常维护,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有一口连通地面的坚井。通过这类暗渠引水,并非吐鲁番地区的独创。在中亚有中原地区,都有过类似的做法。不过从水资源有效利用的角度来看,吐鲁番的坎儿井工程可以算得上是性能最突出的了。而这又与吐鲁番盆地特殊的地理构造有关。 前面我们也说了,以天山南路的降水情况而言,基本没有可能支撑大规模的人类生存,唯一能指望的就是来自天山之上的雪水。然而吐鲁番本身的气候条件,对于山脚下的人类能否得到这些珍贵的雪水,又造成了很大影响。作为中国地势最低的盆地,吐鲁番盆地也比西域的其他地区,更容易积聚热量(年降水量16毫米,蒸发量却可达到3000毫米)。在这样的高温烘烤之下,雪水甚至还没有流到低地,就必须在荒漠化的土地中穿行了。如果是这样的话,真正能被人类所利用的雪水有多少,就很难说了。 不过吐鲁番盆地的高温虽然对人类利用水资源造成了负面影响,但地理环境却弥补了这一不足。当天山雪水不得不穿行于戈壁之中时,那些干燥的砾石却并不足以存住水。也就是说,这些雪水大多数并没有暴露在阳光之下,而是渗透到了戈壁的下面成为了潜流,以渗透的形式向盆地的最低点——艾丁湖聚拢。对于人类来说,自山坡开始开挖暗渠,从这些地下潜流当中引水的“坎儿井”,就是在这样的地理背景下诞生的。 象吐鲁番盆地这样,雪水从戈壁下面潜行的情况在西域并不少见,毕竟这是一个雪山与戈壁并存的世界。然而真正能利用坎儿井来有效利用水资源的地区,却并不多。在新疆现存1600多条坎尔井中,大部分都是分布于吐鲁番盆地。以至于我们一提到坎儿井,首先想到的就是吐鲁番。实际上,在吐鲁番盆地隔壁的哈密盆地,盆地北侧有机会从天山主脉获取雪水的哈密绿洲,也在利用坎儿井扩大绿洲面积。只不过从规模上看,无法与吐鲁番盆媲美罢了。 影响两个近邻盆地可利用水资源的原因,除了吐鲁番盆地有更多来自天山的雪水补给以外,还和吐鲁番盆地的一个特殊地理结构有关。我们在附图中,可以很明显的观察到,与哈密盆地天山麓的自然过渡不同,吐鲁番盆地在过渡到低地区时,又因为地质运用横亘出了一条东西向的山脉。这条海拔不过数百米的细长山脉,在中国的知名度,可以说比吐鲁番和坎儿井还要高。即使是没有在课堂中知晓上述两个地缘标签的人,也应该对它有所耳闻,它就是“火焰山”。 提到火焰山,我们自然就会想到西游记。这部在绝大部分人童年记忆中出现过的神怪小说(电视剧),对火焰山的描写固然是有夸张的成份。但实际上,这片因干旱而寸草不生的山地,除了上面没有着火以外,给人的感觉的确有如火炉一般。然而正是这样一条,看起来完全和“水”对立的火焰山,却和吐鲁番绿洲的生成、做大有着直接的关系。也正是有了它,吐鲁番才有可能大规模的利用坎儿井,来截留那些珍贵的雪水。 我们知道,横亘在吐鲁番盆地北部的,隶属于天山主脉的“博格达山”,海拔最高处达到了5445米。而吐鲁番盆地腹地的最低点——艾丁湖,却为负154米。这样巨大的相对落差意味着,天山雪水无论从地表还是地下流淌,都会以极快的速度渗透。而对于试图在中游地区,依靠与地表夹角更小的暗渠截流的坎儿井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利好消息,如果雪水渗透速度过快的话,坎儿井的开挖者们,甚至会很难找到一条成型的地下河流。就一项引水工程来说,水源处最好处在一个封闭或流速较慢的蓄水状态,才能提高有效利用率。 在现在的诸多引水工程中,在源头处筑坝蓄水是最为常见的做法。然而,我们不可能去要求二千多年前的人,就有这样的技术能力,为那些天山雪水坎儿井工程的源头下方筑一道坝,以使它们更多的蓄积在戈壁下面。不过火焰山的存在,却天然的帮助人类解决了这个问题。这样一条横亘于天山脚下,异军突起的山脉,天然的承担了缓阻天山雪水的作用,使得火焰山北的地下雪水得以蓄积起来,成为坎儿井的水源。当然,即使没有人类的开发、引导,将天山雪水用来在火焰山南北进行农业开发。在自然力的作用下,这些雪水最终也会在火焰山中打开一些缺口,继续向腹地流淌的。事实上,火焰山中也的确存在很多这样的历经千百万年而形成的谷地。而这些生长在炽热山体中的谷地,由于更有机会得到天山雪水的滋润,也成为了吐鲁番绿洲的典型代表。我们所熟知的“葡萄沟”,就是生成在这样的谷地中。 自然界的鬼斧神工,加在人类的巧秒设计利用,使得早在两千多年前,火焰山南北就出现了多块绿洲。尽管就“坎儿井”这项工程本身来说,一直以来有说法,认为是在汉帝国开发西域之后,由中原传入的。不过即使这种巧妙设计,融入了中央之国的智慧,却也并不代表先期生活于此的土著居民,就没有办法从戈壁滩下那丰富的含水层中,获取淡水资源了。事实上,在汉帝国的使者到来之前,吐鲁番盆地就已经存在了一个能够筑城,并从事农业生产的国家——姑师国(车师)。而对于汉帝国来说,车师国和吐鲁番盆地的重要性,更要高于自然条件更好的焉耆国和焉耆盆地,以至于在汉帝国的历史中(西汉),至少对车师进行了五次征伐,并煞费苦心的将之分裂成数块。至于为什么会这样,我们明天再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