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花费几个月时间来解读天山北路,直至整个中亚的地缘结构时,总是有朋友问到,为什么绕过了塔里木盆地。其实原因很简单,因为如果我们先解读塔里木盆地的话,也同样会有朋友产生疑惑,那就是后来汉帝国所开拓的丝绸之路,为什么没有走天山北路。就我个人的习惯而言,喜欢先扫清外围再推进重点。一旦外围的诸多疑惑都了然于胸后,再解读核心问题时就会轻松多了。 现在是时候探讨下张骞最终是选择了什么样的逃亡路线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张骞并没有穿越东疆盆地区、柴窝堡——达坂城盆地,进入天山北路。因为他在逃离匈奴时,就已经知道大月氏人已经不在伊犁河谷了。即使此时的张骞,已经从地缘政治的角度,认为乌孙有可能取代大月氏,成为汉帝国的联盟对象,出于一个使臣的使命感,也是一定要以找到大月氏人为目的,去完成他的西域之旅的。 比较有异议的,是张骞到底是从哪里起程,开始他的逃亡之旅的。由于张骞在被俘之后,曾经被匈奴单于所召见,所以有认为他是从匈奴在漠北的王庭出发的。并由此而推断出,张骞是西南方向插入哈密盆地,再经由吐鲁番盆地、焉耆盆地,进入天山南麓的。然而这条路线最大的问题是距离实在太远了,很难想象张骞能够仅用数十日的时间,就穿越匈奴腹地(还包括大漠戈壁在内)、塔里木盆地到过费尔干纳的大宛国。要知道,粗略估计这条路线的距离也在万里之上。 事实上,史书当中除了言明张骞逃亡至大宛所需时间为“数十日”以外,还说到他是“居匈奴西”。结合张骞并没有在逃亡当中,接触到在准噶尔盆地与匈奴对峙的乌孙人的情况,这里所指向的“匈奴西”,所指向的应该就是河西走廊的西部,也就是他最初被匈奴俘获的地区。这样的话,张骞循天山南麓西逃,进入大宛的路程大约为2000公里出头。在数十日之内完成这段旅程是完全有可能的。如果张骞是从河西走廊的西部,也就是敦煌所在的党河下游出发的话,那么疏勒河将成为他最初的向导。沿着这条河流一路向西的话,塔里木盆地的最东点——罗布泊洼地就将呈现在帝国使者的面前了。 作为整个塔里木盆地的最低点,罗布泊一词出现在我们的记忆里,更多的是与“原子弹”联系在一起的。作为核爆基地,罗布泊地区可以说是,为了红色中国的政治安全,作出了巨大贡献。不过,仅从这一点我们也可以看出,罗布泊地区应该是一片面积巨大的无人区。事实也的确如此,即使没有核污染的威胁,今天的罗布泊地区也已经完全不适合人类生存了。而原因很简单,那就是没水。然而在历史上,尤其就我们现在所处的时空来说,罗布泊周边地区,却是整个塔里木盆地最不缺水的地区。因为在无法外流的情况下,发源于塔里木盆地周边山地的河流,除掉被自然蒸发、渗透,以及人类利用掉的水份之外,最终所流向的归宿地就是这片洼地区了。 对于象塔里木盆地这种,中央腹地几乎完全为沙漠所覆盖的地理单元来说,几乎是没有办法寻找一个地缘中心的(就象地中海地区一样)。而单从水系结构来说,将塔里木盆地的地缘中心,定位在罗布泊地区是最合适的。那些在塔里木盆地腹地组网,并最终指向罗布泊洼地的河流,被总称为“塔里木河”。基于汉帝国的方位,如果能够控制罗布泊周边地区,那么就有机会通过塔里木河水系,将帝国的军事、政治影响力,延伸到塔里木盆地边缘的大部分绿洲。 不过,在正式布局塔里木河流域之前,汉帝国要先解决河西走廊与塔里木盆地的战略连接问题。在这个问题上,张骞已经用他的逃亡经历,为帝国指明了方向。因为作为塔里木河水系的最终归宿地,贯穿河西走廊西侧的疏勒河,最终也是汇入罗布泊洼地的。也就是说,在汉帝国渗透西域之后。在河西走廊通过罗布泊地区的战略通道——疏勒河畔,选址建立一个军事据点,将是十分必要的。而基于河西走廊最后一块(西部)大规模农业开发之地的地理位置。这个军事地点也将会被视为中央之国的西大门。 最终在疏勒河畔被兴建的这座关口,想必大家都已经很熟悉了,它就是“玉门关”。在那些出于各种原因进入西域的人看来,西出玉门关其实就相当于正式进入了西域。即使那些西域国家再唯中原王朝马首是瞻,玉门关以西也已经是化外之地了。不过,玉门关并不是唯一留存在我们记忆当中,被认定为中央之国核心区西大门的地标。最起码那句“西出阳关无故人”的诗句,知名度并不会比“春风不度玉门关”要低。而出现在唐唐诗当中的玉门关也好,阳关也罢,都不是唐帝国所兴建的。它们地缘价值的发现者都是我们现在所处的汉帝国。只不过,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其实并不清楚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样的区别,又为什么要在同一地区兴建两个关口。 简单来说,出玉门关和出阳关的区别在于,所选择的道路会有所不同。前者所指向的,是丝绸之路北道(包括天山南北的路线);而后者所指向的,则是丝绸之路南道。由于张骞在逃亡之时,最初所选择的是北线方案。因此阳关所指向的路线,我们要放在最后面,也就是张骞从南道返回时再具体解读。现在的话,我们所关心的是,沿疏勒河——罗布泊通道,正式进入西域的张骞,将最先接触到哪个西域国家。这个国家,最终又会将我们带向何方。如果张骞是从疏勒河流域开始逃亡的,那么当然终于出现在罗布泊西岸时,最先遇到的西域国家应该就是神秘的楼兰。虽然说此时包括楼兰在内的,塔里木盆地诸绿洲国家,大多已经摄于匈奴强大的实力,表示愿意接受匈奴的领导了。但以游牧民族的自然属性而言,他们并没有意愿去直接经营那些绿洲。相反,倒是后来渗透而来的的汉帝国,倒是对屯垦这些绿洲颇有兴趣。所以在到达楼兰后,,张骞实际已经脱离了匈奴人的直接控制区了。只是,既然这些绿洲小国名义上已经臣服于匈奴,那么被发现真实身份,并被送交匈奴人的危险也还是现实存在的。因此张骞和一直伴随左右的堂邑父,才会仅用了数十天时间,就横穿了整个塔里木盆地,到达费尔干纳盆地的大宛。 张骞如此高效率的逃亡过程,应该让他无暇仔细考察沿途那些绿洲小国了。不过,只要汉帝国因为张骞的报告,最终动了开拓西域的心思。自然会有大把的机会,来研究那些绿洲小国的地缘结构、关系的。至于这些绿洲小国的技术参数,是否是张骞所提供的,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在西域诸国中,楼兰无疑是最为知名的一个。这很大程度是因为它的遗址尚存,并且在上世纪初,被西方探险家发现。那些被带入西方的楼兰文物,使得楼兰具有了很高的国际知名度。当然,有些朋友知晓楼兰,也可能是因为有“小河公主”之称的楼兰古尸。即使过了四千年的光阴,干旱的气候环境,仍然让我们有机会领略这位楼兰美女的异域风情。对于我们来说,这最起码表露出两个地缘信息:一是最起码在四千年前,罗布泊周边地区就已经整体沙漠化了;二是最初渗透至塔里木盆地的,是来自欧洲的移民。 在沙漠化的土地上形成绿洲文明,你唯一能指望的就是那些来自高大山脉的恩泽了。就与高大山脉的距离来说,罗布泊地区其实完全没有优势,尤其是无法就近受到天山山脉的补给。这是因为罗布泊洼地,并没有与山顶常年积雪的天山主脉相邻,而是与一条叫做是“库鲁克塔格”的,四季干旱,戈壁化的山地相邻(库鲁克塔格的原意就是“干旱之山”)。这条曾经在分析东疆盆地区时出现的山地,实际是罗布泊洼地与东疆盆地区的分水岭。只不过,将这条既无高度优势,又无位置优势(被天山主脉阻挡了太平洋水气)山地称之为“分水岭”,实在有些勉强,因为它实际上基本无水可分。无论是它北部的焉耆、吐鲁番、哈密盆地,还是它南部的罗布泊洼地,都没有指望它能为自己带来绿色。对于东疆盆地区来说,它们的希望来自于天山山脉。尤其是拥有尤尔都斯盆地集水区的焉耆盆地,更是因为天山的恩泽,形成了西域最大的淡水湖——博斯腾湖。 从尤尔都斯盆地受益的并非只有焉耆盆地和博斯腾湖。不能就近补水的罗布泊洼地,凭借其低海拔的地势特点,也成为了天山雪水的受益者。那些从尤尔都斯盆地汇流而下,经开都河汇入博斯腾湖的天山雪水,并没有最终在博斯腾湖结束它们的旅程,而是在蓄满这块洼地之后,继续向南突出塔里木盆地,将罗布泊洼地作为自己的归宿。 连接博斯腾湖与罗布泊的这条河流,叫作孔雀河。通常情况下,楼兰与孔雀河这两个地缘标签,总是如影随形。因为楼兰古国就是建立在孔雀河下游,也就是孔雀河注入罗布泊时,所漫流形成那片三角洲地带。如果焉耆盆地孔雀河三角洲,在今天是属于两个不同的政权,那么焉耆盆地的统治者,可能会对那么多珍贵的淡水资源流入邻国感到不满(虽然现在实际上也没什么水了)。但从地缘角度来看,正是因为博斯腾湖没有“贪婪”的成为终端湖,而是甘心做为一个中继湖,将多余的淡水补给罗布泊,才会为它争取到淡水湖的地位。反过来看罗布泊,这片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塔里木河水系最终归宿地的洼地,却和所有荒漠中的终端湖一样,在人类开始大规模开发之前,就已经完成了咸化过程。这也使得楼兰人,最终所能指望的,其实就是孔雀河下游,河水漫流的那片三角洲地带了。 如果仅仅是依靠孔雀河补水,那么孔雀河三角洲的地缘潜力,并不一定会比罗布泊东岸的疏勒河三角洲高。但事实上,孔雀河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整个塔里木河水系,才是楼兰古国繁荣昌盛的基础保障。以我们在中亚的经验来看,除非水量足够大(比如象阿姆河那样),才有机会在下游形成三角洲平原和终端湖。更多的河流,只是季节性的为这片干旱的荒漠,带来融化的雪水,然后默默的湮灭于沙漠之中。就今天的数据来看,完全依靠博斯腾湖水溢出成流的孔雀河,年径流量不过12亿立方米。尽管这样的流量,已经能够保证孔雀河四季不断流,但要想在沙漠中蓄积出罗布泊来,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不过对于罗布泊洼地来说,孔雀河并不是唯一有可能注入这个塔里木盆地最低点的河流。最起码为张骞指引过道路的疏勒河,也曾经帮助将祁连山上的雪水,带出河西走廊,奉献给罗布泊。问题是,有了这一东一西两条河流的补给,就能够形成罗布泊了吗?要知道,罗布泊在历史上,面积最高曾经达到过两万平方公里(相当于四个青海湖)。在这片年蒸发量超过4000毫米,降水量却不足10毫米的土地上,仅仅依靠祁连山和天山尤尔都斯盆地的支持,罗布泊仍然摆脱不了干旱的命运。不过,我们前面也说了,罗布泊洼地实际上是整个塔里木河水系在理论上的最终归宿。这意味着,我们还可以把希望,寄托在塔里木盆地边缘的其它河流身上。关键在于,这些河流有没有能力,合力冲破塔克拉玛干沙漠的阻隔,将雪水送到塔里木盆地的最东端来。 单从自然降水来看,塔里木盆地内部是没有任何机会,形成河流的。对于塔里木盆地来说,最为悲剧的就是,它的周边,所矗立的天山山脉、帕米尔高原、喀喇昆仑山脉、昆仑山脉等山地,都是这个星球上海拔排名靠前的高大山体。这意味着塔里木盆地内部,几乎没有机会从大西洋、印度洋获得湿润的水气(遥远的太平洋就更没指望了)。正因为如此,塔里木盆地这个表明结构的地理标签,在人们的印象中几乎与另一个表明土壤性质的地理标签:塔克拉玛干沙漠重叠。然而,这些让盆地腹地无雨可下的山地,也并非一无是处。最起码它们当中那些位置、海拔占优的山地,有机会凭借高人一头的优势,将从印度洋、太平洋方向过来的水气,凝结成冰雪,然后再融化供给山脉两侧。 在综合考虑到与海洋的距离、海拔、地理位置等指标后,塔里木盆地内部,在获取雪水这一宝贵资源的问题上,呈现出了“西高东低、北多南少”的格局。这种格局反应在水系结构上,就是塔里木盆地西部山地所汇集而成的河流,最终沿着塔里木盆地北部东流,汇入了罗布泊洼地。这条河流就是“塔里木河”。 最初为塔里木河形成作出贡献的,是盆地西半部那些高大山体。从天山西段、帕米尔高原、喀喇昆仑山、昆仑山西段汇流而出的喀尔喀什河、叶尔羌河、阿克苏河、阿克苏河、于阗河(和田河),在今天新疆的“阿瓦提县”境内合流成功,并开始以塔里木河之名,沿盆地北部横流向东,沿途再收集源自天山的河流壮大自己,抵消炎热气候所带来的高额损耗。在最后吸收了孔雀河之后,塔里木河开始向罗布泊洼地发起最后的冲剌。由此也成就了罗布泊这个咸水终端湖,以及河口一带有机会进行农业开发的三角洲平原——孔雀河三角洲。当然,从技术角度看,认定孔雀河其实是从属于塔里木河水系的,这片孕育了楼兰文化的土地,更应该称之为“塔里木河三角洲”。 我们之所以更愿意以孔雀河三角洲,也定义罗布泊西岸曾经存在的那片湿地,是因为无论孔雀河的河道如何变化(现在的河道在古河道的北方),它的大方向都是指向罗布泊洼地的。也就是说,只要有充足的水量帮助孔雀河冲破沙漠的包围,这些来自尤尔都斯盆地和焉耆盆地的河水,最终归宿都是罗布泊洼地。然而那些汇集了孔雀河以西,大部分水资源的塔里木河干流,却不一定会把最后的资源,贡献给罗布泊洼地了。而这,也最终导致了楼兰消失。 要弄清楼兰消失和塔里木河流域变化之间的关系,我们先要了解另一个未解之迷,那就是 “塔里木河”流域的结构究竟有过什么变化。不同的历史时期,所谓的塔里木河究竟指向何方。这似乎并不应该成为一个问题。塔里木河干流河道,在历史的某一个时期与现在偏差个几公里,甚至几十公里(对于一个腹地平坦的板块来说,这些都是很好理解的。参考黄河下游水系在华北平原的变迁),都不应当影响到我们今天对塔里木盆地基本地缘结构的判断。因为那些支流在靠近山地之处所形成的种积扇平原,才是绿洲小国所依附的重点。鉴于几千年来,这些集水山谷的地理结构,并不会有什么变化。今天的绿洲,和古代的绿洲,基本都是可以对应上的。至多只是因人类的开发,而出现大小变化罢了。这也使得当年张骞和随后而来的其他汉朝使者,所见到的绿洲小国,也几乎都可以和今天的县级以上城市相对应(参见《汉.西域地缘结构图(南疆部分)》。 如果楼兰象其它绿洲小国那样,依附于某条刚从山地喷薄而出的河流,那么即使今天早已没有楼兰这个国家,我们也同样可以在行政地图上,找到与其位置相对应的人口聚集区。悲剧的是,楼兰是一个不靠山地,完全依附于塔里木河下游而生的国家。无论是塔里木河流域的总流量出现变化,让那些河水不足以渗透到罗布泊洼地;还是因为河流之间的组合关系出现变化,使得其它洼地成为塔里木盆地诸河流的终端,都有可能影响到楼兰的生存。至于这些变化到底是什么,我们下一节再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