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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时代 — 于阗南向之路与扜弥国地缘结构

温骏轩 地缘看世界 2022-12-19
很显然,从于阗及其周边国家直线向南的话,之前花了大把时间解析的克什米尔地区,以及西藏的阿里地区将会再一次呈现在我们眼前。尽管一些历史研究者以及徒步旅行者,试图用自己的方法将在此寻找新的丝绸之路线路,但通过我们之前的分析,大家也应该明白了,这些所谓的“道路”并无法稳定的承担贸易功能,将它们归为丝绸之路的支线并不合适。  虽然开通这些道路并没有太大商业价值,但并不表示它们在历史上不能发挥重要作用。由于对于那些虔诚的宗教传播者来说,这些通行之中的困难,会被视为修行中所必须承受的考验。事实上,在塔里木盆地与南亚、西藏的交流史中,很多被历史记录下来的通行案例,都带有宗教色彩。相比于商业往来,这些宗教、文化上的传播事件,对当地族群的影响力要深远的多(比如玄奘法师)。  在有关于阗人的历史记录中,有一种说法是他们源于阿育王时代的北印度(呾叉始罗国)。虽然这种说法无从考证,但从考古发现来说,作为西域著名的佛国,于阗人所信奉的佛教,无疑带有浓厚的印度原生佛教色彩。如果于阗人或者来自印度的僧侣,出于宗教传播上的需要,频繁穿行于几乎没有战略补给点的藏北高原,我们并不应该感到奇怪。  如果从河谷的走向来看,喀拉喀什河算是叶尔羌河以东,最接近喀喇昆仑山脉的河流了。它的源头直指今天中、印双国争夺的阿克赛钦西部。理论上,从于阗所处的和田绿洲,一路向南穿越昆仑山脉、阿克赛钦等地区,就能够无限接近喀喇昆仑山口以及其西侧的克勒青河谷了。至于旅行者接下来,是选择哪个山口进入包括拉达克在内的克什米尔地区,就要看此行的目的和诸道路的通行条件了。  在如此艰难的环境中穿行,选择什么样的道路其实是很难预先计划的,因为自然灾害可能会随时阻断,向导为你设想的道路。在寒冷的冬季,穿越那些冰封的山口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到了洪水时段,河水又会蓄满那些狭窄的河谷。即使避开了这些危险的季节,各种地质灾害依然会随时让你不得不改变前进的方向(比如今天如果我们去喀拉喀什河谷中考察,就可能经常会碰到从两侧山地掉下的落石)。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带上指南针(保证你没有走回头路)和足够的补给、畜力,让你有时间在高山峡谷之中做选择题。  有鉴于此,尽管喀拉喀什河谷,貌似是穿越昆仑山脉的最佳选择,并一度也成为了新藏公路的选项,但它并没有成为最终的选择(上世纪90年代,在昆仑山北坡修筑了水库,就更没这种可能了)。我们无法准确判断,2000多年前的于阗人,透过喀拉喀什河谷获得了多少利益。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于阗人想稳定的保有一条,通往南方之路的话(而不是受制于他们的直接竞争对手“莎车”),仅仅困守于阗河流域是不够的。  向西吞并皮山这个绿洲小国,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在近代,皮山绿洲所控制的桑株河谷,曾经一度成为了深入昆仑山脉的主通道。对于阗人来说,利好的消息是经由皮山国穿越桑株山口(达坂)的旅行者,最终会发现在山口北侧迎接他们的河谷,是能够把于阗人带上来的喀拉喀什河。从这个角度说,皮山绿洲与和田绿洲之间的地缘关系,要比它与叶尔羌绿洲的关系更为密切(尽管距离上,皮山与莎车更近一点)。  在东汉时期国力达到顶峰的于阗也的确吞并了皮山,于阗人甚至一度吞并了他们最直接的竞争对手莎车(之间莎车也曾经攻占过于阗)。这也意味着于阗国似乎控制了所有穿越昆仑——西昆仑山脉,进入克什米尔地区的入口。然而如果于阗人真的想做到这一点的话,就不能只把目光局限在自己的西侧了。因为在和田绿洲的东侧,同样有一个在人口潜力与交通位置上,能够威胁到于阗的绿洲——克里雅绿洲。  依照绿洲的命名原则,克里雅绿洲所指向的自然就是“克里雅河”了。在今天行政版图中,克里雅绿洲所指向的行政区,就是今天隶属和田地区的“于田县”。在二千多年前,汉帝国的使者在此发现的国家叫作“扜弥”(也称“拘弥”)。在汉书的记载中,这个绿洲国家的人口数量达到了惊人的二万四千人。而被我们视作南线国家主力的于阗国,人口也不到两万(一万九千三百人)。  依人口数量倒推绿洲面积的,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克里雅绿洲的面积应该超过和田绿洲(最起码是同一级别)。然而今天的于田绿洲,在体量上却完全无法与和田绿洲竞争。整个地区的政治中心,也是位于和田绿洲上的和田市(于田县受和田地区所辖)。事实上,于田之于和田的这种从属关系,早在东汉时期就已经定型了。  事实上,在中央之国记录下来的西域历史中,扜弥国一直是以弱者的形象出现在史书当中的。为了帮助这个后来被于阗吞并的国家复国,东汉帝国甚至发动了两场战争。对比扜弥——于阗两国在西汉时期的人口数量,我们无法想象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唯一能够解释这点的,就是扜弥国因为某种原因迅速衰弱了。  这种衰弱并不应该是因为战争而起的,因为即使扜弥国因为外力而灭国,但只要这片土地还在,很快就会以其为基础出现一个新的独立国家,并重新出现在地缘政治舞台上的。这就好像中央之国在古典时期一直会周期性的出现王朝更迭,但作为一个地缘政治板块,中央之国在东亚一家独大的地位,两千多年来却一直变有被削弱过。而我们现在看到的,却是克里雅绿洲在西域地缘政治舞台上的末落。唯一能够解释这点的,就是整个绿洲的地理环境出现了重大变化。  在环境恶劣的塔里木盆地,完全依赖高山雪水补给的绿洲,因河流改道一类的原因影响到“国家”命运的例子并不鲜见。在我们已经解读过的内容中,神秘消失的楼兰古国就是典型案例。相比身处罗布泊西岸,完全依靠千里之外补水的楼兰,与集水山地位置接近的克里雅绿洲要幸运的多。最起码我们现在,依旧能够在此看到绿洲的存在。也就是说,克里雅绿洲是萎缩而不是消亡了。  在张骞回程路过扜弥国时,这个绿洲应该正处于它的鼎盛时期。只不过很快,准备经营西域“断匈奴右臂”的汉帝国,就将亲眼见证这个绿洲的衰败了。在后汉书中,以“拘弥”之名被记录下来的克里雅绿洲,人口锐减至了七千余人。而在于阗两灭其国之后,再次复立的拘弥国就只剩下一千人了。  那么,扜弥国的衰弱,是否是因为克里雅河的改道,或者水量变小呢?情况并没有这么简单。因为所谓的“克里雅绿洲”并非仅仅指向今天的克里雅河冲积扇。而扜弥国的地望,也并不能简单对应在今天的于田县。至于这其中的秘密,我们将放到一会揭晓。应该已经有朋友注意到了,在和田和于田的中间,还建制有一个行政县——策勒县。在谷歌地图上,这个县级行政区看起来就象是在沙漠之中崛起的一座城市。你只有把地图放大到,可以看见乡镇级别行政区的程度,才勉强可以看见一条叫做“策勒河”的河流,纵穿策勒县城。当然,要是再实地考察的话,我们会发现,最起码在洪水季节,策勒的土地上会出现八到九条河流的痕迹。  总的来说,策勒绿洲是一个没有大河支撑的绿洲,能够常年保证下游有水的河流,只有策勒河和它东侧的奴尔河。所在的河流全年加在一起,所能提供的地表水资源也不到6亿立方米。并非说这种数量级的水资源保有量的绿洲,就不能进入地缘政治舞台了。在之前的内容中也出现过轮山、皮山绿洲的案例。只是参照对那两块绿洲的定义,策勒绿洲的这几条河流,级别上定位为溪流会比较合适。  讨论策勒绿洲的这几条地表水到底是应该被定位为河流还是溪流,它们应该被统称为“策勒八溪”还是“策勒九溪”,并没有什么意义。将它们呈现出来的目的,是让大家明白这块绿洲是多么的脆弱。如果你有机会从空中俯视策勒绿洲的话,一定会担心它随时有可能被沙漠所吞噬。事实上,策勒绿洲也的确是中国沙漠化风险最好的地区,仅策勒县城就曾经被迫搬迁过三次。  虽然策勒的情况那么不尽如人意,但比起塔里木盆地腹地那些几无人烟的沙漠地带,总还是有机会从昆仑山北坡得到些雨雪资源的策勒,应该并不会消失。而鉴于它的位置,我们也有理由相信,它能够往来东西的物流通道中,得到一些额外的补给。  既然绿洲体量相当的皮山、轮台两县,在两千多年前都曾经支撑过一个人口过千的绿洲小国,那么今天谋得同样行政级别的策勒绿洲,在当时被汉帝国的使者们,甄别出了什么国家呢?其实这个国家在我们的文字中已经出现了,它就是——扜弥国。  这也就是说,扜弥国所指向的绿洲,并非仅仅是今天于田所在的克里雅河两岸,而是包括从策勒河西到克里雅河东,东西纵横约110公里的区域。然而这也并不能解释,为什么当年的扜弥国,曾经一度拥有压倒于阗国的人口。要知道,今天的皮山绿洲,东西连线也有100公里。真正决定一片绿洲人口潜力的,并不还是在于它的地表水资源。  今天的克里雅河,年平均径流量并不比策勒河多多少(也就7亿多立方米),它能够比策勒绿洲上的那些河流,更多出现在地图上,只是因为它的水量集中汇入了一条河。然而时光仅仅倒退100年,克里雅河的水量也比今天多出2倍以上,河流的长度也要多出100多公里。这意味着,今天包括策勒河、克里雅河在内的河流,最起码在近现代出现了萎缩状况。  尽管很多人将西域河流水量减少的矛头,指向人类的过渡开发,但这种说法并无法解释,二千多年前的扜弥国和克里雅绿洲为什么迅速衰弱了(而同时期其它绿洲,并没有出现那么显著的变化)。唯一可能合理的解释,就是克里雅河及其附近河流的集水区,在自然条件上出现了些许变化。  假如从策勒河——克里雅河一带的河流,在二千年前的流量要远大于今天,那么按照它们今天的走向,我们完全可以认定这些河流在昆仑山北麓种积成了一片,东西纵深超过百公里的连片冲积扇形绿洲(而不是象皮山绿洲那样呈点状分布)。基于克里雅河在这些河流中的比较优势,我们依然应该将整个水系标注为“克里雅”。也就是说,当年张骞曾经路过的扜弥国,所指向的将是包含策勒、于田两县的绿洲。而克里雅绿洲范围,也应该扩张至整个策勒境内的河流。  这样一个绿洲,在流域面积上已经完全可以媲美和田绿洲的体量了。我们不能确定的是,二千多年前的克里雅河在水量上,是否能够超过于阗河。不过历史记录和考古发现表明,二者完全可以被视为同级别的竞争对手。因为那时的克里雅河,也曾经象于阗河一样,向北接入塔里木河。  如果克里雅河的水量远大于今天,又能够得到策勒境内河流的支援,那么西汉时期的克里雅河流的比今天远,是符合逻辑的。不太确定的是,克里雅河是完全独立注入塔里木河的,还是在最后阶段向交汇于阗河,与之共同突破塔克拉玛干沙漠的阻隔的。因为有历史记录表明,克里雅河最后所指向的北线国家,也是于阗河所指向的姑墨(说明它是向西偏流的)。  考证克里雅河下游故道走向应该是件十分困难的事,毕竟这一地区已经是黄沙漫漫了。即使是今天我们仍然能够看到的克里雅河下游,也经常会小范围改变自己的河道。事实上,当年扜弥国的政治中心,很可能并不在克里雅河两岸,而是在今天的策勒境内(有诸如达玛沟等大批遗址)。考虑到水量越大的河流,越有可能变化无常,这种选择是可以理解的。  通常情况下,在没有预期收益的情况下,我们很难要求地质学家们冒着生命危险去沙漠腹地考察那些曾经的河道。不过,如果这些河道能够帮助定位那些留有丰富文物的遗址,就另当别论了。只是我个人希望,对这种因果关系感兴趣的,不要包含那“盗墓”这个古老行业的从业者。  绝大多数时候,盗墓者会比考古工作者更早出现在,要那些古代遗迹上(基于二个职业的出现时间,我们完全能够理解考古工作者在这方面的无奈)。不过克里雅河下游的圆沙古城是个例外(在谷歌地图上输入“圆沙古城”就可以定位了),遵循上述因果关系的考古工作者,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在今天仍可识别的克里雅河尾闾三角洲地带,发现了沙漠遗址。而它的位置已经深入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将近300公里,几乎就是今天塔里木河水系的中点。  如果没有了解克里雅河以及克里雅绿洲的前世今生,相信大家很难理解,为什么在塔克拉雅干腹地会有这么一座城(不光是军事意义上的据点,还是一个有居民居住和灌溉农业的定居点)。而当我们知晓了扜弥国曾经的规模,以及克里雅河曾经对接塔里木河的经历之后,这一点就很好理解了。对于试图从沟通北线中获取额外地缘利益的扜弥人来说,在如此漫长的交通线中,如果有一个或多个有自给能力战略补给点,维护起来将会轻松的多。  圆沙古城的发现,还为我们带来了另外的收获,那就是其中所发现的人类DNA显示,他们的祖先是来自于欧洲。这似乎也能够为我们解开扜弥国甚至整个南线绿洲国家,在两千年前的种族问题。  事实上,圆沙古城的发现也能够帮助我们佐证扜弥国的衰弱时间。因为这个被兴盛于两千年前的古城内,没有发现任何汉帝国的影子。也就是说,在张骞凿空西域前夜,这个曾经拥有重要战略地位的古城被扜弥人放弃。而最合理的解释就是,克里雅水系的流量在那个时候出现了明显变化,以至于在汉帝国开始经营西域后不久,便无法支撑其南线第一人口大国的地位了。  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了包括策勒等河流在内的,克里雅河水系锐减了。可以肯定的是,这应该是自然的力量,而不仅仅是人类过渡开发的原因。从集水区的角度来说,从喀拉喀什河到克里雅河一带的昆仑山体,是昆仑山脉中淡水保有量最大的部分。整个昆仑山脉中承担蓄水功能的冰川,有75%集中于此。  相比于阗河水系,克里雅河水系的集水区在区位上有些单一。(包括策勒等河流)除了克里雅河以外,其它现在和原本汇入克里雅河的河流,都是从昆仑山脉北坡集水。相比之于喀拉喀什河和玉龙喀什河的集水区,就要深入昆仑山脉腹地更深了,其中喀拉喀什河甚至把源头都甩向了喀喇昆仑山脉。如果这段冰川资源丰富的山体北坡(或者整个塔里木盆地)的年平均气温出现了些许变化,那么克里雅绿洲受到的影响,就可能远大于和田绿洲了。  顺着这个思路再往下推论,那条存疑的塔里木河“南河”的存在与消亡,也很可能与昆仑山北坡融雪量的变化有着一定联系。当塔里木盆地南沿诸河的流量,都比现在有明显提升的话,它们在低地漫流并开拓新河道的可能性也要大于今天。如果这些河道在某一时期连成一线,并将南线所收集到的淡水自行向东送入罗布泊洼地,并非没有可能。  克里雅水系与塔里木水系的变迁问题,还有待相关专业人士做进一步的研究。不过就克里雅这条河流,所能承载的地缘信息来说,它的故事仍然还没有结束。至于还有什么故事发生在它身上,我们下一节再接着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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