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两次漠北之战的经验来看,李广利应该在燕然山或者肯特山南端,就能够遇到匈奴主力了。然而匈奴人这一次,却真的是长进了,他们终于发现,自己的最大优势不在于引以为傲的骑、射,而是漠北草原所赋予的纵深。当戈壁不再成为阻止汉军前进的障碍时,匈奴又为什么一定要将主力集结于草原边缘,与汉军决战呢?(这种“御敌于国门之外”思路的教训,在红色军队反思第五次反围剿失败时也总结过) 正是明白了这个道理,匈奴方面在听闻汉军大军出动的消息后,就开始大范围的向北进行转移。单于本部将辎重、粮草转移至燕然山北的色楞格河(郅居水)一带;而正面不再有防御任务的左贤王部,则越过余吾水向北后撤了六、七百里,驻扎于肯特山西麓。 如果仅仅是想避祸的话,匈奴左翼部落其实是没必要进入色楞格河流域的。将左贤王部调至肯特山西,意味着匈奴方面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做好了在色楞格草原腹地,与汉军决战的准备。不过,做好诱敌深入的准备,并不代表匈奴人就完全放弃在燕然山南与汉军接战的想法了。实际上,在汉军北上的同时,单于本人已经带领数万精兵(包括本部及左翼之兵),沿姑且水南下,准备试探汉军的实力了。 试探性阻击的结果,我们在前面已经解读过了。向西追击中路军(出涿邪径)的三万匈奴骑兵,以及向南阻击东路军(出夫羊句山狭)先头部队的五千骑兵,都没有获得胜利。在这种情况下,匈奴方面果断决定将全部兵力,迅速撤至色楞河草原腹地。如果汉军就此撤军,匈奴人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如果汉军继续进攻的话,那他们就将在一片完全陌生,且更加远离长城的地方与匈奴决战了。 以之前的经验来看,匈奴人应该更相信汉军不会深入自己的腹地。实际上,汉军最初的计划中,应该也最多只会及于燕然山麓哈拉和林河谷(没有从匈奴左翼的攻击部队,事前不会计划对余吾水的攻击)。然而前面我们也说了,为了“将功折罪”,李广利现在的目标只能是匈奴主力了。即使匈奴人退至了汉军从来没有涉足的草原,李广利也必须硬着头皮上。 对于李广利来说,肯定是希望越早遇到匈奴主力越好。只不过,匈奴方面既然已经有了打开国门,诱敌深入的想法,就不会轻易与之决战了。在沿哈拉和林河谷北上,穿越安侯水(鄂尔浑河),进入到整个流域的干流——郅居水(色楞格河)之南时,汉军依然没有机会与匈奴一战。在汉军到来之前,驻防于郅居水南的匈奴人,很快便渡河向北后撤了。 在这种情况下,李广利只能带领汉军继续北上,向贝加尔湖方向搜索前进。从这一点来说,李广利应该是最为深入匈奴境内的汉将了(如果霍去病没去过贝加尔湖的话)。最终在茫茫漠北草原上,汉军终于咬住了两万由左贤王部所率领的骑兵,并与之一战。单就这一战的结果来看,李广利应该还是满意的。左贤王部死伤惨重的同时,甚至还阵亡了领军大将(左大将) 以七万兵力对战两万匈奴骑兵,汉军获得最后的胜利并不让人意外。只不过,匈奴人在此时与汉军接战,很大程度其实是想试探一下诱敌深入的成果。毕竟汉军已经出塞差不多三千里了,在匈奴人看来,体力和心理上都应该到他们的极限了。 尽管左贤王部在此战中大败而归,但匈奴单于却也通过接战,判断出汉军已经十分疲惫了,用一句话描述,就是“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基于这个判断,匈奴方面很快便集结了五万骑兵,准备与汉军展开真正的决战。 当匈奴方面开始筹划更大规模的战斗时,李广利却陷入了两难境地。一方面,现在的斩获到底能在多大程度上赎罪,他的心里并没有谱。以漠北之战中,卫青的战例来参考,当下的战功最多只能做到无功无过罢了。也就是说,李广利的本意,应该还想继续在漠北草原游击,以寻机再战的。然而另一方面,如此深入漠北草原,已经严重偏离了最初的战役任务。汉军此时所面临的,不仅是生理、心理上的疲惫,更已陷入了军心不稳的境地。如果不处理好的话,便有叛乱的风险。 事实上,汉军也的确差一点爆发内乱。感觉到李广利是为了一己之功,领孤军涉险地的几名高级将领,预谋将李广利控制起来,并率军南归。不过,叛乱并没有发生,因为事先获知消息的李广利,抢先一步将叛乱的组织者诛杀了。问题是,诛杀叛乱者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很显然,这支军队已经面临崩溃的境地,摆在李广利面前的,只剩下南归一条路了。 对于单于来说,汉军南归自然是个极大的利好了。如果汉军此时处于大胜而归、士气高涨的阶段,匈奴人应该并不会有什么举动。而现在,很明显深入自己腹地的汉军,战力已经大大削弱了。最终,原路返回的东路军,在燕然山麓遭遇到单于新领的五万匈奴主力的截击。 虽然与匈奴主力决战,一直是李广利所期盼的,但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此时的兵力也不会比对手多了),汉军只能靠最后一口气硬撑了。在最初的交战当中,拼死一博的汉军和志在必得的匈奴人,都死伤惨重。然而,此时的战略优势,已经完全掌握在匈奴人手中了。即使李广利能够突破匈奴人的防线,进入湖谷。匈奴方面也会持续增兵,并一路尾随攻击至戈壁阿尔泰山南部。 可惜的是,汉军已经没有足够的士气连续作战了。在匈奴方面乘夜在其军前上挖掘几尺深的壕沟,并绕至汉军后方发起总攻后,这支军队便彻底崩溃了。匈奴人的战术,甚至让汉军没有了分散突围的可能。即使败退的汉军能够爬过军前的壕沟(而且必须弃马),他们逃散的方向,也只会离汉朝越来越远。在这种情况下,汉帝国遭遇了史上最为惨重的损失,七万汉军及汉武帝最为器重的将领李广利,尽没于匈奴。前面我们也说过,汉军在草原之上几乎无法围歼游牧骑兵,一般情况下只能击溃。反过来其实也是一样的。今天李广利七万骑兵却尽没于匈奴,看起来是很有些不可思议的。更何况有李陵三千步军面对匈奴数万骑兵,尚且能有四百壮士突围的战例在前。之所以会有这个结局,盖因为李广利这个主将,在最后关头主动放弃抵抗,率军投降匈奴。 李广利投降的原因并不复杂,要是他能够将这支部队基本完整的带回去,并加上击溃左贤王两万骑兵(包括斩杀左大将)的战绩,还是存有一丝将功折罪的可能的。问题是,在匈奴主力断其归路的情况下,正面强行突围(或分散突围)对于李广利个人来说,已经毫无意义了。即使他能够带领一两万汉军回到受降城,也只会因兵败而让自己和家人罪上加罪。类似的情况,在赵破奴两万汉骑尽没匈奴之役时,也曾经出现过。只不过当时率军投降匈奴的,是害怕因主将有失,回去受罚的高级军官们。比照来看,造成这两战这全军覆没的原因,都在军事之外了。 如果说赵破奴军的全军覆没,更多应该被视为律法严明的副产品,那么最应该为李陵和李广利的失败承担责任的,无疑就是汉武帝本人了。从微观历史角度看,若李陵当日能全身而退,且汉武帝能以绝对的信任平分兵力,李广利、李陵当有机会在公元前97年(余吾水之战),复制22年前卫、霍二人漠北之功。 假设所有的事情可以从头再来,对于汉武帝来说并没有任何意义了。公元前87年,这位伟大而又长寿的武皇帝,终于走到了他的人生尽头(时年70岁)。而汉、匈之间的博弈,也将进入一个全新的阶段了。 总结汉武帝领导的汉匈之战,我们可以将之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为汉朝战略反攻阶段。在卫、霍二次领军的五大战役(前129年——前119年)中,汉匈双方的损失比约6:24;第二阶段为相持阶段(前119年——前104年),这一阶段双方隔大漠戈壁而治,未有大战发生;第三阶段(前104年——前90年),则是匈奴战略反击阶段(但战术层面上,主动发起攻击者多为汉帝国)。在这一阶段中,汉军损失在对匈正面战场上的兵力,至少在11万5千人之上(李陵、赵破奴二役,以及李广利的天山、燕然山之役)。加上二征大宛,以及其它对匈战场的损耗,汉军在这十五年间的兵力损失,超过了二十万。而匈奴方面所损失的兵力,则五、六万左右。 虽然我们将汉武帝时期的汉、匈奴兵力损失各自相加,会发现双方看起来象是打了个平手。不过不要忘了,匈奴的人口数量与汉帝国完全不在一个数量级上。即使汉武帝在后期因为自身的原因,让帝国遭遇了不必要的损失,但在他的连续打击之下,曾经强大无比的匈奴帝国,已经不可避免的走上了衰退之路。 从地缘角度看,汉武帝终其一生,将匈奴人逼回漠北;以外长城为界,将阴北草原、河西走廊纳为帝国领土;羁縻塔里木盆地诸国,协乌孙、乌桓两部自立于匈奴之外,以断匈奴左、右臂。凡此种种,无论对于汉匈博弈的走势,还是中央之国核心区的最终定型,都有着深远的意义。一定要划分汉武帝一生功过的话,倒可以套用一个现成的比例——“三七分”。 当然,如果三七分的伟人都没有那么长寿的话,他们一生评分肯定会更接近满分了。就汉匈之战来说,事实上在第一阶段就已经制定了今后的战略走势。在匈奴被迫退入漠北之后,帝国即使完全采取守势,减少匈奴从农耕区获得额外补给的机会(包括西域)。时日一长,匈奴帝国也将陷入内乱。 事实上,在李广利兵败漠北之后,汉武帝也已经意识到自己后期在战略上所犯的错误了,他甚至发布了“轮台罪己诏”,反思自己自大宛之战起(也就是我们总结的第三阶段了),因好大喜功而过度用兵,造成百姓疾苦的种种错误。 通过这些时日的解读,对于汉武帝个人的功过,我们似乎已经盖棺定论了。之前看到有朋友评论说,汉武帝比他的儿子要弱一些,因为是他的“儿子”最终摆脱了匈奴的威胁(实际是曾孙汉宣帝时期)。然而事情却不能这样看,有一个吃馒头的故事想必大家都听过,并不能因为吃最后一个馒头饱了,就认为最后一个馒头才是最重要的。实际上,后世诸帝的对匈战略,也仍然是在汉武帝时期就制定好了的。至于这一战略到底是什么,又是怎么压垮匈奴帝国的,我们下一节再接着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