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晓芒:中国人的死亡观
在对待死亡问题上,中国人跟基督徒完全相反。中国人把死亡当作在人世间有所作为的一种代价。
人当然有一死,但要在人世间有所作为,要“留取丹心照汗青”!即拼了一死也要给人间留下最大的效益,最大的影响。所以中国也有很多仁人志士从容面对死亡,走向刑场,因为他相信他的行为可以给后世留下纪念,可以推动历史,做出贡献。
至少在道德上能够彪炳千秋。“死”本身是个代价,要死,总要留点什么给后人。
这是中国人的一个根深蒂固的东西。比如说,古代的伯夷、叔齐,是被尊为圣人的。伯夷、叔齐就是武王伐纣的时候,他们作为商纣的臣民,坚持不食周粟。就是武王把纣王推翻了,他们却还是忠于他们的先朝,周朝统治下的粮食都不吃,跑到山上去吃野菜。
后来有个放牛娃在山上笑他们,说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山上的野菜不也是周武王的吗?于是他们就连野菜也不吃了,便饿死在首阳山下。这是一个很著名的故事了。
孔子非常赞赏,他说:“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民到如今称之。”民到如今还称道他们。为什么?道德高尚啊!“立德、立功、立言”,第一就是立德。忠于君王,哪怕他被推翻,作臣子的到死都要坚守臣民的身份,所以在道德上让后人仰望和称赞。
孔子
再就是立功,孔子讲:“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齐国当时是一霸,有一段时间,齐国在管仲的辅佐下,“一匡天下”,天下都要听他的。
这就是“立功”,把齐国治理得非常的富庶、强盛,人民安居乐业,至今都感谢他。至于“匹夫匹妇'就是那些小人,孔子说他们“自经于沟壑,莫之知也”,为了一点小事,就投河、上吊死啦,这样的人,后来没有人知道他们,死了就死了,不如一个蚂蚁,轻于鸿毛。
这是一个很强烈的对比。所以孔子讲:“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疾”,就是不愿意、比较反对和反感的就是“没世而名不称”,即死了以后没人提起。
一个人死了以后,所有的人就不提起他了,就像没有过这个人一样,这个当然是君子所不为了。君子活在世上,要让人们有所震撼,要对人世有所影响,这就是孔子的观点。儒家要“恩泽于后世”,后世也是现实的历史,没有什么彼岸的追求。中国人都知道,死了以后,哪有什么来世啊?
再看道家老庄一派的。老庄一派跟儒家有一点不同,就是他们干脆否认真正的死亡,认为死其实只是一种幻觉,跟生前没有什么区别。
庄子
庄子不是说“齐物论”吗?“齐物论”的一个很重要的内容就是“齐生死”。“万物齐一”,万物都是一样的,生和死也是一样的。
所以老子讲:“死而不亡者寿。”“死而不亡”,他把“死”和“亡”区分开来,“不亡”,就是不消失。为什么死了还可以“不亡”呢?因为回归了大自然。用我们今天的话说就是死了之后,你这一堆原子并没有消灭,而是回归到大自然里面去了。它跟大自然融为一体,就是永生的了,所以不必害怕死亡。
庄子在这方面说了很多话,“齐生死”,“忘生死”,“自外于生死”。就好像生死跟我无关,不关我的事儿,进入一种无古无今、不生不死的状态,这才是最高境界。据说庄子的妻子死了,庄子“鼓盆而歌”。人家说:“你妻子死了,应该悲伤啊!”
他说:“有什么好悲伤的?人生本来就是一股气,聚集在一起,就像人的背上长了个脓包一样。现在脓包溃烂了,平复了,‘气’散了,归之于大自然,是好事嘛!值得歌唱啊!”
气散为死,气聚为生,不必好生而恶死,不必要喜欢生,讨厌死!这些都是想不开造成的。所以这个老庄道家跟儒家是有点不一样。儒家还是执著于此生,重视人的生命,儒家主张“哀死而不必患死”,就是说死了固然可哀,但是“不必患”,就是不要怕。
死是可哀可悲的,因为人有感情。儒家特别讲感情。道家是蔑视感情。道家认为感情这些东西都太狭隘了,大自然是无情的,把自己融化在大自然中,有什么生死之别呢?
但儒家认为人还是要重感情。亲人死了应该悲哀,但是不必怕死,悲哀是人之常情。所以儒家主张死了以后要厚葬,特别是父母死了要厚葬。
一个人如果连给父母买棺材的钱都没有,那就是人生的大不幸了。所以中国人对葬礼是比较隆重的,因为大部分受儒家思想影响。道家那样不在乎生死的人有几个呢?竹林七贤里面有个刘伶,是个酒鬼。
有一幅画就是画他在前面走,后面跟一个小童,背一把铲子,铲子上挂一个酒葫芦。标题就叫做“死便埋我”。走到哪里喝死了,就在哪里把他埋掉。庄子也有这种说法,问:“人死了为什么要埋掉呢?”人家就说:“为了怕被野狗吃掉啊!”他说:“你埋在地下还不是被蚂蚁吃掉?被野狗吃跟被蚂蚁吃有区别吗?”
没有什么区别,死了连埋都不用埋。这样太无情了,太违背常情!所以有的人就想把这两者综合起来:儒家呢,太想不开了,何必厚葬呢?死了以后还要守孝,多麻烦;道家呢又太无情,于是有个人的父母死了,他就跑过去大哭三声,然后没事一样地走了。这样两方面都照顾到了。
佛家也是。佛家本来在印度,把死看作一种光明的追求,所谓释迦牟尼“涅槃”,这本是一句好话。“上西天”这本也是好话,是很光明的一件事,但是传到中国来以后,“上西天”变成了一个贬义词。
印度人是不怕死的。印度那些教徒,经常有人,当大象拉着圣车经过时,就投身于车轮之下,献身于菩萨,献身于神灵。据说释迦牟尼讲经的时候,有一次有五百多听众自杀,后来别人就说你这部经不能再讲了,不然你的听众都死光了。于是释迦牟尼换了一部经来讲。
印度人对死亡不恐惧,但并不是“齐生死”,恰好相反,他们向往死后的生活。但是在中国呢?已经把这个淡化了。死有什么可向往的?你不必怕死,但是也不必喜欢死嘛!就是把生死看淡点。
三派共同的特点就是取消死亡在个人方面的意义。儒、道、佛,都是忽视个人的。
所以他们对待死亡的态度都采取一种无视个人的态度。要么把个人看成家族式的;要么就把死亡看成非个人的,大自然的;或者是虚无式的,“色即是空”,生老病死都属于“空”,取消个人对生死问题的执著。
邓晓芒《中西方生死比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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