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影哲评|魔童的进化危机,《哪吒》究竟是叛逃,还是回归?
01
打破成见究竟打破什么?
《哪吒之魔童降世》在宣传伊始,便直陈了这部影片的核心观点——打破成见,做自己的英雄。相信每一位观众都能强烈感受到贯穿在整个影片中的,正是这样一个以“打破成见”为口号的反叛主题。
在人物形象的改编上就可见一斑:
1. 太乙真人是一个满口川普、腰围等于身高、偷懒贪杯却深受好运眷顾的中年面貌油腻胖子,这一反传统神话中仙风道骨的道教真人设定;2. 哪吒的母亲殷十娘,身怀六甲依然龙行虎步,吃着鸡腿大摇大摆,入庙见神而不拜;3. 相较之下,李靖在影片开头更接近传统文本中“贤良淑德”的形象,而殷十娘这一角色有意凸显出现代女性独立自持的特征;4. 哪吒作为主角,不同以往少年英雄的形象,代之以略显丑陋的五官,魔丸孕生更是给哪吒打上了原罪的烙印;5. 《封神演义》原著中被抽筋扒皮的敖丙,甚至在这部改编中成为了哪吒唯一的朋友,英俊帅气的傻白甜和丑陋任性的熊孩子借助混元珠这一缘起,达成了“一体两面”的双生子关系。”
影片作为对原著的改编,自身即成为打破成见的方法和呈现,颠覆观众对哪吒故事以及人物安排的传统印象。同时,我们观影时对荧幕上内容的接受,无形中参与到这两个小时的“打破成见”运动里,成为这场运动的主体,而不仅仅是作为同情剧中人的观看者。更进一步说,影片与观众共同构成了混元珠式的“一体两面”关系,影片不只是被我们观看,观影行为也不仅仅是我们去看了一场电影。
荧幕画面进入观众的脑海,好比一次巡查,以其试图表达的观点迫使我们向内审视自身,而达到引起反思的目的。有意或无意,以“打破成见”为标语的新《哪吒》,也许在剧情表现的悲壮程度上比不上之前的诸多版本,但实则提出了一个更为切己的身份认同问题。在破除的行动结束之后,我们是谁?反叛的过程足够形成彻底的自我认同吗?他人对我的看法与刻板印象是否存在距离?相互理解能否实现?
影片中“打破成见”运动的显性展开,即是哪吒对自己的正名。殷十娘孕三年而不生本就是咄咄怪事,哪吒诞生时魔丸的大搞破坏,更令百姓心有余悸,这为哪吒第一次外出被当作妖怪埋下了伏笔。对于非我族类的恐惧,即是成见的表现之一。
需要注意的是,成见与杜撰仍存在距离,百姓的成见并非没有真实的成分,哪吒的确是一个冒火的肉球,一个三岁不到就口吐人言的钢筋铁骨。一味贬损百姓的愚昧是没有必要的,影片借哪吒的口说出“那些白痴”,这是我们习以为常的现代回击方式,而百姓的自保,却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
哪吒却在长期得不到解释的禁足中,产生了很深的自我怀疑。不得不说,在哪吒父母“时间不多,快乐就好”的隐瞒下,明显存在着教育的失当与缺位,而这一点却时常在影片营造的亲情“泪点”下被掩盖。
为了助力哪吒打破百姓的污名化,以及宿命论的天雷,在“打破成见”之后出现了“做自己的英雄”六个大字。作为道教的神话故事,其理论内核其实是“我命在我不在天”这一命题。在原初语境中,更多表达了延年益寿飞升成仙的信念。而观众所能体会到的其实已经是王学提炼后的“我命自造”的豪迈气魄。
反抗宿命、强调自我塑造的精神并不仅仅存在于中国传统的哲学理论中,在“做自己的英雄”这一表述下,存在主义一并登场。“打破成见,做自己的英雄”似乎可以被当作萨特“存在先于本质”的阉割版表达,哪吒冲入存在,通过选择把自己创造为了一个英雄,打破了被毁灭的宿命。正名与抵挡天雷共同构成了哪吒所面临的抗争主题,与百姓的贪生畏死相比,哪吒已经超越了简单的生存目的,哪吒天赋的强大能力与自觉的反抗意志在迎向天雷的那刻完成了统一,展现出尼采笔下“超人”的风姿。这种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强力意志更是成为了哪吒行动力量的源泉和心理动机。
哪吒在第二次解开乾坤圈束缚的时候,正是凭借这股劲儿,没有完全魔化,从而区别于执拗与偏执,自证为理性判断下的清醒。哪吒从孩童模样变身为少年模样,正显示出他的自我突破,也打破了影片前半段观众对哪吒的任性熊孩子印象。
02
五伦关系的现代表达
五伦关系指的是:父子、君臣、夫妇、长幼、朋友。完整的表述最早源自孟子“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孟子·滕文公上》)不幸的是,在思想发展的历史过程中,五伦关系逐渐名教化而沦为枷锁。自从清末以来,五伦关系遭到了不断地批判与重构,而本片恰好能够帮助我们审查当下的伦理关系样态。正是在伦理关系中,我们获得了不同的身份和角色。
我们首先应当注意到君臣关系在形式上的不复存在,至少在本片中并不打算构建《封神演义》中那样等级森严的“神仙”政治圈。取而代之的是更为根源性的天人对待,天尊与天雷代表着无情天道的秩序法则,百姓则以群体的面貌展开着日用生活。《尚书·泰誓上》云:“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万物之灵。”天人视阈下,其实形成了“天-人-万物”的层次区别,敖丙、申公豹只有化为人形才能得到争取权利的机会,这意味着他们必须背离自身的本来面目,割裂其存在,才能获得承认。
身份认同既然这么痛苦,为何还不知疲惫地寻求?影片暗含着一个可悲却真实的答案:获得身份认同,才能更好地生存。请注意,敖丙和申公豹面临的问题是由非人向人的擢升,这是事关生存的身份认同。而哪吒所面临的问题却是“如何证明人是人”,想要从言语中解决显然是百口莫辩,哪吒父母在百姓面前的申辩和对哪吒的安慰,结果都证明了此路不通。而新《哪吒》的启发便是——说再多也没用,只有以行动证明。这也意味着“人之所以为人”,不仅仅需要概念上的辨析,更以具体的实践活动塑造自身。
其次,本片弱化了长幼之序,金吒木吒甚至没有登场,哪吒以独生子的形象出现,这似乎是有意迎合独生子女的家庭现状,以便观众更好地代入,与哪吒三口之家的情感脉络形成共鸣。至于夫妇关系,李靖和殷十娘显然在这场婚姻中具有同等的地位,甚至在殷十娘的形象设定上我们可以看到,她获得了更多的体贴、包容和尊重。更重要的是,在李靖外出期间,殷十娘承担了家庭内外的全部责任。
反观李靖的戏份,更像是给妻子作陪衬,但这并非是一种性别政治上的安排,而是一个愈发文明的公民社会中应有之态。由此,本片其实将父子关系移花接木为母子关系,魔化后的哪吒选择的是枪挑父亲,却不必理解为挑战父权的表现,因为本片中的哪吒父子从未构成权力的上下关系。影片后期李靖移花接木代子渡劫的实情被回溯,哪吒达成了对父亲的理解。
哪吒迎击天雷前对父母的叩首,与其说是诀别,不如说是一场成人礼,既包含着对自己“青春期叛逆”的愧疚,又通过随后的拯救行为,报还父母的三年养育之恩。同时,这个三囗之家实现了真正的完整的在场,亲亲之情的自然生发,哪里有父权俗论的立足之地。影片正是站在现代家庭单位的基础上,构筑了全片主要的感情线索。在家庭中的伦理情感,是自然的、复杂的、救赎性的,在父母与子的互动中,李靖和殷十娘成为了真正的父母,哪吒成为了儿子而不再是一个注定被消灭的魔丸。
谈到五伦中的朋友关系,敖丙最具代表性。遮掩面目其实是另一种形式的“禁足”,同样意味着与外界的隔离。魔丸的载体诞生在健全的家庭中却不能被族群接纳,而灵丸的载体却需要承担整个种族的仇恨与未来,因此成为了所属社群中独一无二的存在。这不同却相似的孤独感,在此刻并非是需要抗争的对象,反而戏剧化地成为了他们结交为友的契机。
谭嗣同曾经在《仁学》中以朋友之伦为尊,高于其他四伦,原因在于朋友关系没有亲疏贵贱之分,是一种出平等自由的关系,体现出人道主义的尊重博爱。敖丙不忍见哪吒弑父,而后又狠心水淹陈塘关的种种矛盾行为,都体现出他在宗族与朋友间的摇摆不定。而最终帮助哪吒迎击天雷的行动,选择朋友而叛出宗族的明证。
朋友一伦象征着越出宗族走向社会,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敖丙才是反叛旧制束缚的英雄,打破了宗法血缘的桎梏。他的反叛行为也意味着申公豹“化为人形”方法的失效,而错误的方法并不能获得希冀的身份认同。
使得敖丙被接纳为人的真正原因,是他对朋友一伦的择定,这使得他区别于其他龙族和申公豹,所以敖丙的反叛意义在本片中其实最为浓厚。相较之下,哪吒的去而复返,却是对家庭的真正回归,当然这绝非是宗法制层面的归附,而是现代人意义上对亲缘性自然情感的寻求与呼唤。
哪吒与敖丙展现了现代人身份认同的二重维度,一则我们在家庭中获得原初的身份,二则我们注定步入社会去获得认可,扮演更多角色。而在各种角色的切换之中,必然存在着冲突,如何解决盘根交错的痛苦?本片遵循了英雄题材惯常的拯救模式,其实是以宏大叙事回避了问题。然而现实中没有人具备哪吒这样的伟力来实现对身份的超越。
03
群己视野下的身份认同
影片的很多内容都围绕着哪吒与百姓的互动,这正是个体与群体的关系问题。作为人之子,哪吒理所当然地寻求人群的接纳,而这种接纳是正常社会生活开展的必要条件。但群体对个体的接纳并不意味个体必须按照群体给定的模式塑造自身,也不意味着来自群体的看法构成了个体全部生活的圭臬。标签化的评价断语并不因为群体的数量优势便获得了合法性质,影片高声呐喊的其实就是这样一个道理。
但如前所述,个体也未必是真理的一方,群体也不应该被丑化为一帮乌合之众。在此没必要探讨一些极端的例子,且认为群体对个体的看法有着包含部分真实内容的可能性,而个体所谓打破成见的行为,也有可能是自以为理性的非理性。
我们在认同“打破成见,做自己的英雄”这条激昂口号的时候,不能一任情绪的蔓延,而失去了警惕。生而为人,群体毕竟为每个个体提供了基本的生存场域,这是个体无法脱身其外的,我们不可能像哪吒一样超脱成仙。“打破成见”,关键在于打破外界评价对自身进步可能造成的心理障碍,也就是说个体所能掌控的不是外界评价的褒贬,而是在此之下保持清醒,认识到这种突破终究是一种自我突破,方能成为自己的英雄,区别于自认为标新立异、与众不同的跳梁小丑。
那么群己之间,能否实现一种相互理解呢?影片给出的回答似乎是消极的,故事结尾百姓围绕着大坑向哪吒敖丙沉默着下跪,一直带头指责哪吒是妖怪的目盲老者这次终于没有搞错方向,这种方向上的错与对,似乎也隐含着身份上的最终认同和理解上的纠正。然而下一个镜头,却是太乙真人咧嘴微笑,哪吒与敖丙却对此并无反应。于是,下跪行为成了百姓单方面的认错行为,却不足以再构成双方的相互认同,更不必谈相互理解了。
百姓的这种跪拜,多么接近庙中的求神拜佛,其愿望与庆幸都指向自我的保存。深坑的边缘恰似双方的边界,哪吒与百姓之间终究隔着天堑,或许哪吒的拯救将会成为他们代代相传的神话故事,却不免在传颂中沦为虚构,因神迹的不可再现而被剥离真实性。通俗地来讲,未经历者会不屑一顾地指出“这不过是个骗小孩的故事”。
哪吒与敖丙失去了肉身,复归了混元珠的魔与灵的形态,虽然影片仍为他们保留了各自意识和人形的魂魄,但他们毕竟不再是人。此时,身份认同问题已经不适用于人与仙的关系,因为群己问题的范围仅有人类,作为人的哪吒需要被人群认可,但作为仙的哪吒已经超越于此。至于生而为人的我们,本文不必也不能给出一个具体方案去解决这个问题,但努力完善自我并保持理性互动,现在看来仍是一条增进相互理解的有希望的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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