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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与阿伦特的争议恋情 | 曾经的学生、后来的情人、终身的挚友

思庐哲学 2021-03-19


马丁·海德格尔,德国哲学家,20世纪存在主义哲学的创始人和主要代表之一,其代表作《存在与时间》是研读哲学的同学绕不过去的名著。他的导师胡塞尔是20世纪著名哲学家,现象学的创始人,也被誉为近代最伟大的哲学家之一,都相当称赞海德格尔的才华,称其为“现象学神童”。按理说,这样一个学术大咖,应当收获满满的赞誉,但搜索“海德格尔”时,我们会发现除了哲学成就外,他的生活极具争议性,无论是政治倾向,还是婚姻爱情。今天我们就来聊一聊海德格尔背后的争议情史。




不只是爱情

——从阿伦特与海德格尔的书信看二者的关系


01


马丁·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 1889—1976)作为20世纪重要的存在主义哲学家,其地位和影响毋庸置疑,国内外有大批学者对其思想进行研究。


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  1906—1975)作为20世纪重要的政治理论家,其影响也与日俱增,研究她思想的专著数以百计,笔者信手收集到的关于她的传记就有数十种之多,她的主要著作,如《极权主义的起源》、《人的境况》、《论革命》、《精神生活》已译成中文并受到广泛关注。作为海德格尔的学生,阿伦特与海德格尔的恋情也是批评界关注的焦点之一,但国内不少关于二人关系的研究大多资料来源不可靠,叙述因此缺乏权威性,至于专门对二人书信的讨论、分析目前还没有。本文依据2004年美国哈科出版社出版的《汉娜·阿伦特与马丁·海德格尔:1925至1975年间书信》【Ursula  Ludz ed, Letters 1925-1975 Hannah Arendt and Martin Heidegger,  translated from the German by Andrew Shields. Harcourt, Inc. , New York,  Toronto,  London,2004】,通过对阿伦特与海德格尔往来书信的解读,试图展示二人长期而复杂的关系,希冀对海德格尔和阿伦特研究提供一些有益的借鉴。


《海德格尔与阿伦特通信集》

南京大学出版社


02


1924年阿伦特慕名来到马堡大学读书,因为她听说这里一位年轻的教师见解卓尔不群,讲课方式也与众不同。的确,海德格尔讲课极具魅力,他的学生伽达默尔说:“与海德格尔的相遇对我来说意味着完全动摇了我以前所有的自以为是。海德格尔的出现,不只是对我,而且对那时的整个马堡来说都是一个决定性事件。”另一位学生施利尔说:“海德格尔教课的方式是一种令人神魂颠倒的方式。他教我们思想,在回味中思想。”而阿伦特在听了海德格尔的课之后惊叹:“思想又复活了,过去时代的、相信早已死亡的思想财富又进入了言说,如此这般言说出来的东西与人们在怀疑中猜测的东西大不相同。”


阿伦特像其他许多男女学生一样,被海德格尔迷住了。


1924年11月她在海德格尔的约谈日名单上填写了自己的名字,而此前他们已经多次交换过会心的眼神,读出了彼此内心的倾慕。海德格尔时年35岁,有一个贤惠的妻子和两个儿子,而18岁的阿伦特则没有任何恋爱经验。


1925年2月10日,海德格尔给阿伦特写了第一封信:“亲爱的阿伦特小姐,我今晚必须见你而且向你的心灵倾诉。在我们之间一切都应该简单、清楚和纯净。只有这样,我们才无愧于彼此相遇。你是我的学生,我是你的老师,但这种关系仅仅为我们的相遇、相知提供了机会。你年轻的生命将走上一条什么样的道路,目前还不清楚,而我对你的忠诚只会帮助你忠诚于自己。” 


10天后的第二封信中,称呼已经改为“亲爱的汉娜”。


海德格尔在信中感叹:“爱情的丰富性超越了一切可能的人类经验,而且给陷入爱情的人一种甜蜜的负担。”


接着在第三封信中海德格尔写道:“亲爱的汉娜,我着了魔了。你可爱的双手默默的祈祷和你明媚的额头使我的心安息在女性的妩媚之中。我从未有过如此的体验。我们在暴雨中返回的途中,你显得更加美丽非凡。我真希望能够陪你一直走到天亮。”


其实,爱情突降,连海德格尔也措手不及。


他是一个极其复杂的人,极度的理性和极度的浪漫在他身上都体现得淋漓尽致。这一段时间他常常彻夜难眠,辗转不宁,有一次他竟然当着阿伦特的面号陶大哭,情绪完全失控。他既是哲学家,又是诗人,而且是研究荷尔德林诗歌的专家。每当他看到阿伦特,弗里德里希·席勒的诗《陌生地飞来的女孩》就会在他心头掠过:


贫苦的牧羊人守望着山谷,

等待新春的身影,

只要第一只百灵鸟飞过,

一个曼妙的女孩,就在心中乍醒。

可惜她不在这山谷,

也不知她哪里来,

只要女孩伸出告别的手

她的飞痕一掠而去。

满怀欣喜地走近你,

可心却执拗地远离,

那尊严那高度

疏远了你我的亲密。


阿伦特


03


海德格尔喜欢大自然,喜欢那里安静纯朴的生活,因此在山上建了一个简陋的茅舍,他在这里写作他的名著《存在与时间》,也继续给阿伦特写情书。他的情书也充满诗意:


当茅舍外面风暴肆虐时,我记起了我们的风暴。当我沿着静寂的小道散步或者休息时,我脑海里会浮现出一个年轻姑娘,她穿着雨衣,大大的帽檐深深地遮住沉静而又明亮的大眼睛,第一次走进我的办公室,一副矜持的姿态,对我的问题给以轻柔、羞涩的简单答复,这样我的思绪又回到了上学期的最后一天,也只有在这个时刻我才认识到,生命就是历史。 


年轻姑娘对海德格尔的热烈追求更是感到无所适从,惊慌恐惧。


阿伦特自幼丧父,母亲把她视为掌上明珠,特地为她建立了一个名为“我的孩子”的档案,仔细记录了她生活的点点滴滴。后来母亲改嫁,继父也十分钟爱她,千方百计地讨她欢心。可是她仍然感到孤独。她异常聪慧早熟,还在少女时代就显示出特立独行、不受约束的叛逆性格。她对外部世界的看法和反应也不同寻常。祖父和父亲在同一年相继去世,7岁的她似乎无动于衷,没有哀伤的表示,还规劝母亲说:“一个人应该尽可能少地思考悲伤的事情,而情绪低落毫无意义。”


阿伦特给海德格尔寄去一篇自我剖析的文章,名为《阴影》,题目出自柏拉图的洞穴比喻。阿伦特把自己在感情上的艰难处境以第三人称“她”来叙述,借助“她”来澄清自己。我们从这篇文章中可以体味一个年轻女子首次体验爱情的兴奋与激情时惊慌失措、无以依凭、无处栖身、忍受着内心分裂的极大痛苦和从日常轨道里被抛出的恐惧。文章也透露出阿伦特作为有独立意识的女人,具有远大的抱负和不寻常的敏感和睿智。她把自己内心的恐惧、焦虑、困惑、无助毫无遮拦地完全坦露在情人面前,渴望精神的指引、心灵的抚慰,希望得到鼓励、认可和安全感:


每当她从沉睡的梦中惊醒,她对于世上的事情总是怀着一种羞怯、忐忑的柔情,使她意识到她的生活已经深刻而完全地沉入自身,就像睡眠一样。因为从幼年起,在她身上,陌生与温柔就纠结在一起,须臾不可分。温柔意味着羞怯、沉默的柔情,不是放弃,而是探索,是关爱、快乐以及对陌生形式的惊奇。也许这是因为在她安静的、尚未苏醒的青春期,她遭遇了不寻常的事情。因此她逐渐习惯了自然地把生活分裂为二:一个此时此地,一个彼时彼地……她的独立和怪癖其实建立在对她认为的奇特事物的真切激情之上,因此她在常人认为微不足道的地方会发现某些值得注意的东西。她的不安、她心灵的封闭使她对外界只能作出模糊的、梦一般的反应。她的敏感与脆弱发展到了荒诞的程度。因为她既不想保护自己,又不能保护自己,再加上对任何一种生命的原态都期待着进行几乎是事物层面的权衡斟酌,生命中最为单纯的物和最为理所当然的东西,对她来说越来越不可能了……她成了恐惧的猎物,就像以前是渴望的猎物一样,这种恐惧没有具体对象,毋宁说是对生存本身的恐惧。或许这种从渴望到恐惧的转变是由对于权力的欲望引发的。她激进的本性一度使她能够忍受极度的极端,此时她感到一切都在从她身边滑走、消失。 


海德格尔立即回信:“有阳光的地方才有阴影。阴影是你的环境、你所处的时代造成的,也是一颗年轻的生命在成熟过程中必然经历的。我确信这些阴影不是你,而是一些变形与假象,它们是无穷无尽的自我侵蚀和外部渗透造成的。”他充分肯定阿伦特卓尔不群的天赋,认为她在经历过青春期的短暂困惑之后,一定能够找到一条光明的道路,而他将全力以赴地帮助她。


海德格尔


04


从他们的往来信件可以看出,整个1925年是他们爱情最热烈浓情的高潮期。


他们的关系并不平等,阿伦特完全按照海德格尔的游戏规则与他交往,在他需要的时候召之即来,在他忙碌的时候耐心等待。


后来阿伦特开始抱怨海德格尔对她的疏忽,而海德格尔以专心写作为自己辩护:“是的,我把你忘记了,这不是说你可有可无,不是对你无所谓,不是这期间发生了什么外在情况,而是因为我不能不忘记你,我常常全力以赴地工作,当我全身心工作时,我就常常忘记了一切。这不是几小时、几天的事,而是周复一周、月复一月的进程,需要漫长的准备,然后才能松弛下来。走上这条路,就要把一切人之为人的东西推向极致,断去一切关指,让一个人全心全意去呕心沥血,心无旁骛。”这个时期海德格尔正在全部身心投入《存在与时间》的写作,有时候无暇回复阿伦特的来信。由此也可以看出,海德格尔在进行深入的哲思时,可以把爱情抛诸脑后。


阿伦特无法忍耐这样的关系和这样的生活,提出转学。


其实从内心讲,阿伦特希望海德格尔挽留她,让她继续呆在他身边,希望海德格尔多一些时间陪伴她。而海德格尔认为分开对他们二人都有好处,尤其是他面临晋升,担心他与阿伦特的关系为人所知,影响前程,就鼓励阿伦特离开他到海德堡去。


1926年夏阿伦特来到海德堡,师从雅斯贝尔斯读博士学位。她是赌气离开的,走后几个月也没有给海德格尔写一封信,直到海德格尔打听到她的地址给她写信,二人才恢复了联系。


1927年底,海德格尔从雅斯贝尔斯那里听说阿伦特已经订婚的消息,十分震惊。尽管如此,二人的来往仍然频繁,关系依然密切。


1928年4月18日海德格尔致阿伦特:“亲爱的,我昨晚刚到,可能会逗留到下周一。如果下午2到4点之间我不去看你,那么我们晚上10点在大学图书馆门前见。”


我们不知道他们是下午见面还是晚上见面,但是可以肯定在海德格尔逗留期间,他们至少见了两次面。具体他们谈了些什么,我们只能猜测。1928年4月22日阿伦特写信给海德格尔:


“这么说你是不来了。我想我理解。但是在过去几天里,我一直在热切地盼望,此刻突然被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惧所击倒。我现在想对你说的话,无非就是对内心处境的十分清晰的描述。我爱你一如当初,这你我心里都清楚,这爱始终不曾消失,就在这次重逢前也依旧如此。你指给我的这条路,比我想象的要漫长得多,也艰难得多。这条路要花费漫长的一生才能走完。这是一条孤独的道路,是我自己的选择,也是我唯一的选择。如果我失去了对你的爱,我也就失去了活下去的权利,但如果我回避了爱赋予我的使命,我也就失去了这份爱。如果上天允许,我在来世会更爱你。” 


我们可以判断,这一次相遇后,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终止了。


接着,1929年9月26日,阿伦特与她的同学、也是海德格尔的学生君特·斯泰因结婚,她在致海德格尔的信中写道:“亲爱的马丁,你可能已经听说了关于我的消息。我希望你不要忘记我,不要忘记我们的爱情怎样深深地影响了你我的生活。这一点我确信不移,即使在今天,作为摆脱我的不安的一种方式,我找到了一个家,一种与人分享的归属感。”


1930年9月30日,海德格尔以师长的身份登门拜访了他昔日的学生。他离开时,斯泰因送他到火车站,还乘火车送了他一段路程。事后阿伦特在致海德格尔的信中这样描述她当时的心情:“马丁,原谅我今天看见你时的失态。可是在那一刻,你和君特坐在火车窗口,火车开走,我一个人孤零零留在站台上,那种心境无法用言语表达。多少往事涌上心头。你使我回忆起我生命中最深刻的经历,我们持续永久的爱情。我出现在你面前已有几秒钟,你本来已经看见我了,可你的眼神却左顾右盼地逃窜,你假装没有认出我。当我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有一次我母亲让我玩一种游戏,使我受到了惊吓。我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当时所受到的脑子里一片漆黑的惊吓。你对我的惊吓也是如此。”


阿伦特强调海德格尔故意对她视而不见对她造成的伤害与幼年时受到的伤害同样严重。火车站的场景容易使人联想到安娜·卡列尼娜目送沃伦斯基远去的心境。


阿伦特与斯泰因的婚姻没有持续多久,到了1933年已经名存实亡。


阿伦特对斯泰因没有爱情,而斯泰因出身于比较正统守旧的家庭,对阿伦特当众抽烟之类的行为感到无法忍受。


05


1933年对于阿伦特和海德格尔都是决定性的。希特勒以国会纵火案为借口,实行恐怖的独裁统治,大批犹太人被逮捕、关押、审讯、处死。阿伦特的爱情被冻结,她的学术生涯也因其犹太人的身份戛然而止,就连她的生命都处在岌岌可危的状态。而海德格尔则被选为弗莱堡大学校长,并且加入纳粹,在就职演说中热情洋溢地发表支持纳粹的言论。


阿伦特听到关于海德格尔的种种传闻,忍耐不住,致信海德格尔询问,她得到这样的答复:“让你感到不安的谣言纯属诽谤,在过去的这些年里,这些诽谤对我来说已经司空见惯。顺便说一下,在大学问题上,我今天的反犹态度,一如十年前以及在马堡的态度,没有什么变化。这并不影响我与犹太人的私人关系。至于和你的关系,那就更加与此无关了。我之所以长时间一直保持退守姿态,是因为我所做的工作都不被理解,让我黯然神伤。从教中所经历的人和事少有什么美妙的经验,这是我必须承受的现实。当然期待所谓的学生们怀着某种感激,或者哪怕只是期待他们在思想上诚实一点,我都不抱希望了。”


阿伦特逃亡到巴黎,后来辗转来到美国纽约定居。她在巴黎认识了无政府主义者海因里希·布吕歇尔,布吕歇尔给予了她强有力的精神支持。1937年9月她在致布吕歇尔的信中写道:“我一直明白,还是小丫头时就明白,只有爱能让我感到自己真正存在。这使我产生了一种要遭遇毁灭的巨大恐惧。直到遇见你,我才最终从童年延续至成年的这种恐惧中解脱出来。现在我还是不能完全相信,我既能享受博大的爱,又可以不丧失自己的身份。的确,我必须拥有其中的一样,才能拥有另一样。我终于认识到了什么是幸福。”


爱情与信任驱散了阿伦特从幼年就有的恐惧,她在布吕歇尔的身上获得了肉体与精神的喜悦,实现了分离与融合的统一。她得到了满足,布吕歇尔成了她的情人、朋友、丈夫、兄长和父亲。他们的关系建立在相互信任、心心相印、彼此独立又相互关爱的基础上,虽然后来也遭遇种种考验和困难,他们始终对这个选择无悔无怨。


1950年2月,阿伦特来到弗莱堡与海德格尔会面。他们各自的处境与1933年时相比,已经大相径庭,形成鲜明对照,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经过二战的磨难和蜕变,阿伦特此时已经成为研究政治哲学的名人,在美国的名牌大学搞讲座,做演讲,还经常出现在镁光灯前接受记者采访,就时局发表见解,她的言论在知识界具有举足轻重的影响。


而海德格尔因为在二战期间的亲纳粹表现受到审查,被停止了教课,终日郁郁寡欢,灰溜溜的。



阿伦特这次欧洲之行历时4个月,她先去巴塞尔看望了导师雅斯贝尔斯,在给丈夫的信中她说:“我还不知道会不会去看海德格尔,一切都随机缘而定吧。雅斯贝尔斯给我读了海德格尔写给他的信,依然是老样子:把真挚与谎言混在一起,更确切地说,是把真挚与怯懦混在一起,对他来说,撒谎和怯懦有着共同的渊源。在雅斯贝尔斯那里,我对海德格尔的兴趣已经不大了。但事情到底会怎样不是可以事先设定的,各种关系都有自己的关系律。”关于这次会面,阿伦特这样向朋友描述:


我昨天才离开弗莱堡,我去弗莱堡是因为工作的绝对需要之故。如果没有工作的需要,我也会去那里吗?我不知道。无论如何,海德格尔是以相当快的速度赶到了我住的宾馆的,然后就开始了颇有悲剧意味的交谈。他绝对没有意识到,这些情事已经是25年前的事了,也没有意识到他已经17年没有见到我了,一切似乎恍如隔世,但从交谈的姿态上说,他开诚布公,承认自己落水狗一样的处境。还有他太太上演了绝妙的一幕,情急之下她总是说出“您丈夫”如何如何,她实际上要说的是“我丈夫”如何如何。她知道,海德格尔在哪些事情上要感谢我,包括他的作品也有我的功劳云云。这期间我得到他的大量手稿,他写给我的书信也铺天盖地而来。况且我还有公务在身,确实够忙的。总体来说我感到很幸福,总算证实了感情;我始终没有忘怀这段感情,现在看来是对的。


从此信的行文来看,阿伦特相当兴奋,措辞也未加斟酌,是一封表达彼时真情实感的私密信件,也显示出她的虚荣、自我吹嘘以及一定程度的歪曲真相。


06


海德格尔早已向妻子坦白了他与阿伦特的私情,他在写给阿伦特的信中说:“你离开之后,我房间里洋溢着安详的晨光。这是我妻子召唤来的,其中也有你的协助。这种光辉中包含了秘密和我的愧疚。但是晨光驱散了一直笼罩在我们早期关系和遥远等待中的黑暗。敞亮是美丽的,昨晚你引述的雅斯贝尔斯这句话一直感动着我,我看见你与我妻子坦诚交谈,消除了误解,形成了共识,成了朋友。”从此,在他们的信件末尾,都加上了向对方妻子或丈夫问候的话。


海德格尔与妻子,以及他们的两个儿子,1928年。


的确如阿伦特所说,海德格尔的信件、诗歌铺天盖地向她涌来。他套用席勒的诗《陌生地飞来的女孩》,也写了一首《陌生地飞来的女孩》献给阿伦特,因为阿伦特在与海德格尔夫人谈话时说:“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德国女人,并且已经很久没有感到自己是一个犹太女人了。我感到自己实际上是一个陌生地飞来的女孩。”


陌生地,你自己陌生了陌生,

她就是:

狂喜的山峦,

苦涩的海洋,

渴望的荒原,

到达的晨曦。

陌生地那一瞥的乡思,

开始了世界的张望。

开始,那是奉献,

奉献在忠诚的灶头,

忠诚还暗伏在灶里,

等待着一切可能的燃烧,

余烬再起熊熊之势,

温润的炽热,穿透

平静的表面。

陌生地的陌生女,你,

愿你眷属于开始。


在另一封信里海德格尔写道:“我谈到美,心里想到的是里尔克关于美是恐怖的开端的观念,还有荷尔德林关于美能够将对立紧密结合的看法。而我认为只有相爱的人才能到达美的极致。我需要你的爱,它仍然神奇地保留在萌芽阶段,从土壤深处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还在心中藏着一份对你丈夫——在痛苦的岁月里成为你伴侣的那个人——的秘密友情……汉娜,当这座城市暴虐地将你的心撕碎时,想想白雪皑皑的群山上那些参天的松树吧,它们屹立在午后高山上弥漫着的稀薄的空气里呢。”


一个月后他又写道:“当我们首次重逢时,当你穿着你最美丽的裙子向我走来时,那一刻我觉得你仿佛穿越了过去的25个年头。汉娜,你知道沐浴在晚霞中的新耕的褐色土地吗?历尽了磨难,成熟了。但愿你那褐色的裙子成为我们重逢时刻的象征,但愿这象征变得更有意义。”海德格尔反复强调25年,是因为在他心目中,阿伦特的形象定格在25年前他们初次会晤的时候,后来发生的一切都不重要,只有他们的“开始”才值得永久怀念。他在自己写的《陌生地飞来的女孩》一诗的结尾强调“开始”,也是这个意思。


07


1952年阿伦特再次来到弗莱堡看望海德格尔。他们恢复了像恋爱时期那样频繁的通信,而且从1967年直到1975年她去世,阿伦特每年都前往德国拜见海德格尔。海德格尔的遗存信件表明他很感动。


1966年10月,阿伦特60岁生日收到海德格尔的贺信,喜不自禁。


“你的秋日来信给我带来最大的喜悦,极大的喜悦。这封信陪伴着我——还有那首诗和那张可以看见你黑森林书房外的景致、特别是那漂亮的充满活力的山泉的照片——并将长久地陪伴我。在春天里破碎的心,在秋日里得到了愈合。”


阿伦特信中提到的那首诗是荷尔德林的《秋日》,这是海德格尔最喜欢的一首荷尔德林晚年的诗:

大自然的闪亮是更高处的显像,

那一片欢乐日子终结的地方,

是这样的年岁,辉煌圆满,

果实融入欣慰之光的灿烂。

大地浑圆,这般艳丽,呱噪甚稀

一丝声息飘过空旷的田地,阳光温暖了

秋天柔和的白日,田野静立

若眺望远方,吹拂着芬芳

荡过树梢枝条,伴着轻轻的欢笑

已空的茬田常常混淆,

明朗的景象之全部意义还活着

仿佛四周飘游的金色的辉煌。


1969年9月,阿伦特专门为海德格尔80寿辰在广播电台发表演讲,盛赞他对哲学的贡献。“在他全部的又并非苦思冥想的思维活动中,他一直向深处钻研,但这种钻研并非为了探寻某个界面,也并非发现了什么最后的、可靠的基础,甚至也不是找到了什么宝物,而是栖留在深度中,拓展思的路,并留下路标。”


关于海德格尔二战期间为纳粹效力,阿伦特为之辩解说,几乎所有伟大的思想家身上都存在暴君倾向,都患有职业畸形病。当他们认为可以把自己的哲学转化为一种教育纲领时,就是这种畸形病的发作。在结尾时阿伦特说:“如同柏拉图的著作在千年之后仍向我们劲吹不息一样,海德格尔的思想掀起的风暴来自远古,臻于完成,此一完成如同所有的完成一样,又归于远古。”


“风暴”的比喻出自柏拉图的《理想国》,柏拉图说:“所有伟大的东西都处在风暴中。”海德格尔在与阿伦特热恋时,在就任弗莱堡校长时,都曾经使用过“风暴”描述自己的心境。这里阿伦特自然也不会忘记她一生中经历的种种“风暴”。阿伦特也引用荷尔德林的诗来描述他们始终如一的爱情:

如果时间的咆哮

深刻地颠覆了我的清醒,

如果尘世的匮乏和幻影

搅乱了我尘世的生活,

那么让沉默

将我传递到你的深处!


08


阿伦特与海德格尔之间的书信展示了二人之间错综复杂的恋情、友情和师生情,证明了海德格尔对阿伦特的爱在某种程度上是对其才华的认可和肯定,海德格尔对阿伦特的思想发展始终起着引导的关键作用,而阿伦特对海德格尔也始终怀着爱恋和依赖的复杂感情。虽然二人之间也有矛盾与冲突,但是他们持续终生的爱情与友谊正表明伟大的心灵是相通、相知的。


爱情是人类现实生活不可或缺的要素,因而也是文学艺术的永恒主题,这一要素和主题在阿伦特与海德格尔的关系中再一次得到了印证。他们之间的感情既不是柏拉图式纯粹的精神爱恋,也不是物质主义的单纯的感官享受;既不是乌托邦或者浪漫化的爱情,也不是以交换作为基础的那种世俗的情感。他们的关系建立在相互理解、相互欣赏、相互吸引而又彼此独立、保持距离、各有事业追求的基础上,因而得以持之以恒、终生不渝。他们之间的感情是一种生成的力量,促进了他们各自事业的发展,成就了他们20世纪重要哲学家和思想家的身份。



作者:高继海
来源:《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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