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斯宾诺莎拒绝做教师?
在选帝侯的授意下,写信邀请斯宾诺莎执掌海德堡大学哲学教习(《斯宾诺莎书信集》第47封)。
帕拉丁选帝侯卡尔•路德维希(Karl Ludwig)乃是大名鼎鼎的瑞典女皇克里斯蒂娜(Christina)的兄弟,和他姐姐一样,选帝侯本人也酷爱庇护文学艺术,他许诺斯宾诺莎以“哲学思考的最大自由”,并且相信斯宾诺莎“不会滥用这种自由来动摇公众信仰的宗教”(ibid)。一个半月后,斯宾诺莎回了一封短信,谢绝了选帝侯的邀请,信文如下:
假使我曾经怀抱有就任于任何学院教席的希望,那么我没有别的所愿,只能选择仁慈的殿下帕拉丁选帝侯通过您给我提供给我的这一教席,尤其因为仁慈的殿下亲王赐予的那种进行哲学思考的自由,更不用说我长期向往在公认最明智的殿下统治下生活的那种愿望。
但是由于公开讲学从来不是我的意向,因而考虑再三我终不能接受这一光荣邀请。因为,首先我考虑,如果我要抽出时间教导青年人,那么我一定要停止发展我的哲学。其次我认为,我不知道为了避免动摇公众信仰的宗教的一切嫌疑,那种哲学思考的自由将应当限制在何种范围。
因为宗教上的争论,与其说是由于对宗教的狂热,毋宁说是由于人们的不同倾向或不相一致的爱欲所引起的,这种不相一致的爱使他们惯常去曲解和指摘每一件事物,甚至曲解和指摘那些曾经被正确陈述的东西。在我的个人孤寂生活中,我已经经验到这些事情,如果我有幸荣获这样高的职位,它们将更加引起我的恐惧。
尊贵的阁下,这样您就会看到我不是没有向往幸运的希望,但是由于一种对宁静生活的爱欲——这种爱欲我认为我在某种程度上能够获得的——我不得不谢绝这一公共教职。因此我诚恳地请求您转告仁慈的选帝侯殿下,允许我对此事再考虑一下,并许我获得仁慈殿下对他的忠诚赞扬者的恩惠。请答应我的请求。
斯宾诺莎在这封信里表明了没有公开讲学的意向,他给了两个理由:其一,在公众领域中教导青年人纯属浪费时间,因而有碍于自己的哲学思考。其二,公众领域被某种人人都有但却又不相一致的“爱欲”所左右,这种“爱欲”导致狂热、指摘、曲解和争吵,它让斯宾诺莎感到恐惧,而且与斯宾诺莎所向往的那种“对宁静生活的爱欲”格格不入。
不难发现,这两个理由其实是一回事。——身处公众领域中的青年人往往被不相一致的爱所左右而走向狂热,继而热衷于指摘、曲解和争吵,教育这类青年人,徒劳无益。斯宾诺莎吃过这方面的苦头。
他曾经有个年轻的崇拜者,跟从他学习笛卡尔哲学,后来,此人化名“阿尔伯特•博许”写信给斯宾诺莎,这封信在斯宾诺莎看来充满了“疯狂的诅咒和谩骂”比如,其中有这样的话:“我从前越是钦佩您深邃和敏锐的智力,我现在就愈是为您惋惜和痛心。因为您虽然是以为很有才华的人……您却放纵自己,被卑鄙和最傲慢的撒旦引向堕落和欺骗。您的全部哲学,如果不是纯粹的迷妄和奇想,优惠是什么呢?……难道您这个可怜的小人、尘世的蛆虫、尸灰、蛆虫的食物竟敢以您的不齿于人类的亵渎把自己放在永恒的上帝的无限智慧的化身之上吗?……您的狂放的、鲁莽的、可怜而又可笑的和该诅咒的傲慢建立在什么基础上呢?”(《书信集》第67封)
这封信也许没有让斯宾诺莎感到寒心,但一定会使他厌恶,并且确信教育的徒劳无益。他曾经告诉他的终生的朋友、英国皇家学会秘书长亨利•奥尔登堡:“我害怕当代的神学家们会憎恶这部著作(即《神学政治论》),会以他们惯有的仇恨来攻击我,我是极端讨厌他们的争论的。”(《书信集》第6封)
“阿尔伯特•博许”的言辞表征了斯宾诺莎所警惕的那种病态的“爱欲”,它风靡于知识公众之间,牢牢地支配着个体灵魂的隐秘世界,以至于因为它,人们竟然可以彼此不惜以仇恨相向。
不难发现,这种对知识与学说近乎狂热的宗教式的“爱欲”,与隐蔽在哲学的爱智实验中的那种危险“爱欲”有着不可推脱的联系。——对《理想国》的一代又一代的重读所一再显明的无非就是那个老掉牙的教育难题:“特拉旭马库斯们”几乎是不可能被哲学的爱智生活所驯服的,对于这类人,爱欲必然以狂热的形态出现,而哲学则无往不堕落为意见、学说、主义、宗教、甚至绝对真理。
对于这种糟糕的状况,柏拉图的所有著述都没有起到改善作用,相反,他很有可能使之每况愈下,因为他固然深刻地看到了“爱欲”的危险性质,但却以哲学的理由、用最华丽的言辞为“爱欲”做了辩护(参《会饮篇》)。
也许是这个原因,斯宾诺莎在给雨果•博克塞尔的信中说:“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苏格拉底的权威对我来说,并没有多大分量。”(《书信集》第56封,参《伦理学》第三卷第19命题以降的章节对爱与恨等情感的讨论)
斯宾诺莎谢绝海德堡大学教席,意在避开弥漫在大学校园中的这种病态爱欲的锋芒,这种爱欲势必伤害另一种斯宾诺莎真正渴求的爱欲——对宁静生活的爱欲。对于宁静的心灵生活而言,没有什么比对知识的宗教式的爱欲更具有毁灭力了。斯宾诺莎哲学的所有努力都在致力于拒斥这种奴役心灵的激情。——哪怕真地获得了最崇高的真理,也不应该去狂热地爱它。
《伦理学》第四卷第一句,斯宾诺莎这样定义“奴役”:Humanam impotentiam in moderandis et coercendis affectibus servitutem voco。在斯宾诺莎看来,导致诅咒、曲解、谩骂和争吵的狂热爱欲所表征的正是心灵的奴役,斯宾诺莎的哲学不愧是一种纯粹的自由哲学。
这种自由不仅表现在一个人面对所谓真理或者美好事物的时刻,也表现在面对所谓谬误或者丑陋事物的时刻,后者让我们注意到斯宾诺莎著名的格言:Non ridere, non lugere, neque detestari, sed intelligere(不嘲笑,不哀哭,也不诅咒,而是要研究)。
这句格言让那些被骚动不安的心灵所奴役着的人(尼采、舍斯托夫)耿耿于怀。这句格言出自《政治论》第一章序言第4节,这是一段令人难忘的、关于斯宾诺莎自己的思想品质的自白:
Cum igitur animum ad politicam applicuerim, nihil quod novum vel inauditum est, sed tantum ea, quae cum praxi optime conveniunt, certa et indubitata ratione demonstrare, aut ex ipsa humanae naturae conditione deducere intendi; et ut ea, quae ad hanc scientiam spectant, eadem animi libertate, qua res mathematicas solemus, inquirerem, sedulo curavi, humanas actiones non ridere, non lugere, neque detestari, sed intelligere; atque adeo humanos affectus, ut sunt amor, odium, ira, invidia, gloria, misericordia et reliquae animi commotiones non ut humanae naturae vitia, sed ut proprietates contemplatus sum, quae ad ipsam ita pertinent, ut ad naturam aëris aestus, frigus, tempestas, tonitru et alia huiusmodi, quae, tametsi incommoda sunt, necessaria tamen sunt, certasque habent causas, per quas eorum naturam intelligere conamur, et mens eorum vera contemplatione aeque gaudet, ac earum rerum cognitione, quae sensibus gratae sunt。
在1665年写给好友奥尔登堡的信里,斯宾诺莎表述了同样的思想:“我既不笑,也不哭,而是进行哲学思考,更切近地观察人类的本性。我不认为嘲笑自然是正确的,更不要说悲叹自然了,因为我认为人类如同其他东西一样,只是自然的一部分,我不知道自然的每一部分是怎样同整个自然,以及同自然的其他部分进行联系的。我觉得正是由于缺乏这样一种知识,所以自然中的某些事物早先在我看来常常是虚浮的、纷乱的和悖理的,因为我只是部分地、支离地感知它们,它们同我们的哲学精神不合。
但现在,我要让每一个人都按照他们自己的想法生活。只要允许我为真理而生,那么如果谁愿意的话,就让他们为了他们的幸福而死去(商务印书馆1996,比较《伦理学》第三卷序言、《书信集》第21封、第32封)。
斯宾诺莎拒绝了海德堡大学的哲学教席,但遗憾的是,这并没有使他避开令他厌恶的那种“爱欲”的侵袭。他的昔日朋友、丹麦论敌斯蒂诺(Nicholas Steno)在1675年给他的信中不无道理、但又不乏幸灾乐祸地写道:“在别人告诉我而且我自己也有种种理由认为是您写的那部书中(即《神学政治论》),我注意到您在研究有关公众安宁的所有问题,或者宁可说是有关您个人安宁的所有问题,因为在您看来,公众的安宁的目的就在于个人的安宁。
但是,您采用了与您渴求的安宁相矛盾的手段……您之所以选择了与您渴求的安宁相矛盾的手段,显然是由于您在寻求公众安宁的时候,您却使一切都变得紊乱而无秩序,而您在力图避免任何危险时,您却不必要地使自己招致最大的危险”(《书信集》第67【A】封)。
斯蒂诺这封信以雄辩的笔调向斯宾诺莎重述了类似但丁《神曲》所构造的基督教教义,并呼唤斯宾诺莎皈依这个真理。斯宾诺莎没有回信。
丹麦国家档案馆管理员约根森(A.D.Jorgensen)对斯宾诺莎的沉默做出这样的解释:“基督教的爱欲的骚动不安的精神使斯蒂诺想叫他的昔日朋友【斯宾诺莎】分享这种精神的快乐,但对于个人的欲望和忧愁无动于衷的哲性的无限宁静却使斯宾诺莎认为这个人已经离弃了真理的认识,没有希望再叫他返回来了,因而沉默乃是对于他的请求的唯一正当的回答”(《书信集》第68封注释1)。
《神学政治论》把斯宾诺莎抛入公众领域,那是——而且必然是——一片由于勃勃爱欲而充斥着曲解与嘲笑、哀哭与谩骂、诅咒与争吵的地方。对此,斯宾诺莎早已了然于胸(《书信集》第6封)。
【阿卡德米的书桌】
斯宾诺莎「拒绝大学教席」的行动实践是如何体现他的哲学追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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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斯宾诺萨网作者:埃涅阿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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