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湖金螺岛。图中最高建筑为螺峰塔,其周围建筑参照苏州园林风格而建,紧凑典雅,层次分明。摄影/邵向东
大概就是走遍大半个南方,似乎没有他不会讲的方言:无论是西南官话、江淮官话,还是湘言、赣语,即便不能张口就来,也总能说那么几句——而他日常说的,却可能是关中方言。
千万别问一个安康人“为什么你会讲这么多方言”,问,你就输了。回答你的除了一个大白眼,就是略一思忖后的“因为我是安、康、人。”
▲安康市全景,汉江将安康分为南北两部分。摄影/邵向东能讲多种方言,想来是非常让人羡慕的,但安康人却有些苦恼:在外地可以讲方言,回安康却要讲普通话,因为大家彼此之间的语言差异,实在是太大了,讲方言根本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安康汉阴县凤堰古梯田,距今逾200多年,连片约1.2万余亩,是秦巴山区面积最大、保存最完整的清代梯田。摄影/邵向东安康,在中国版图上位置特殊,素有中国的“自然国心”之称。她位于陕西东南部,东邻湖北,西接汉中,北交西安、商洛,南临四川、重庆,在四省(市)交界之地,扮演着汇集文化、经济的重要角色,成为“秦头楚尾一大都会”;而秦岭驻北,巴山守南,一条汉江横亘东西的自然地理,则造就了安康地形的复杂多样,各种美景层出不穷、南北动植物交会于此,可谓集南北荟萃于一身。
▲ 安康地理概况。 制图/Paprika
和平时期,这样的地理位置,赐予她的是文化、经济的繁荣,但在动荡时期,她却是首当其冲的“南北战略迂回通道”。从夏商时期,到明末清初,每一次改朝换代、风云跌宕,这里都会受到强烈冲击,“庐舍荡然无存”、“千里无复人烟”成了这里的常态。地旷人空,怎么办?可以说,安康之所以有这么多方言,正是拜战争与移民所赐:
▲晨曦时分的岚皋县神河源,位于秦岭山系大巴山神田主脊的北坡。摄影/皮勇维1127年,金兵南下,破东京、掳二帝,北宋灭亡,史称“靖康之难”。靖康之难引发了中国历史上继永嘉之乱、安史之乱之后的第三次人口南迁浪潮,大批西北、关中居民纷纷逃入今陕南地区。
▲安康汉滨区瀛湖,是安康水电站建成后形成的西北地区最大人工淡水湖,湖中岛屿星罗棋布,素有“陕西千岛湖”之美誉。图/图虫·创意
元世祖建国后,将时名“金州”的安康划归陕西行省,从行政上确定了安康与关中的裙带关系,无意中完成了关中中原官话在安康的渗透。今天,走进安康的汉滨、旬阳两地,恍如走在西安的大街上,除了安康人嗜以为命的蒸面店,就数羊肉泡的馆子最多,这两样是操着一口关中方言的安康人的最爱。
▲岚皋县南宫山,又叫“笔架山”,两侧石林多为史前火山喷发形成,南坡有大巴山第四纪冰川遗址。摄影/李文博
与重庆、四川接壤的安康西南部,紫阳、岚皋、镇坪等地,讲的却是一口西南官话。与西南官话区接壤,固然是原因之一,但明代成化年间,大量涌入此地的荆襄流民也是保证西南官话在安康地位的重要因素之一。
▲紫阳茶山,富硒茶原产地。紫阳与岚皋、平利是陕西绿茶的主要产地,在我国第一部茶叶专著《茶经》中便有记载。清代有“自昔关南春独早,清明已煮紫阳茶”。之诗名世。摄影/邵向东
而在清代那次著名的“湖广填四川”移民潮中,安康则因拥有大量荒芜土地,又地处湖广移民去往四川的通道上,自然而然成了接纳湖广移民的重要区域。于是,江淮官话、湘赣方言就在安康扎根了。
▲大巴山南麓,安康镇坪县和重庆城口县之间的黄安坝。摄影/邵向东至此,安康终于完成了她的“方言大聚集”,“土著居民十无一二,湖广客籍约有五分,广东、安徽、江西各省约有三、四分”。这些他乡之客,来不及掸去迁徙途中的灰尘,也无暇埋怨多舛的命运,他们只是默默放下了手中的行李,在此落地生根、开枝散叶,集数辈之力,将他乡变作了故乡。
▲镇坪县的化龙山,是大巴山第二高峰,这里原始森林茂密,生物资源丰富。摄影/邵向东
移民们为安康带来了不同的方言,也带来了不同的文化,他们指山为界、披荆斩棘,经过数十年的垦荒耕耘、辛苦劳作,终于得以安身立命,也使原本幽闭于秦岭与大巴山之间的的安康,形成了兼具秦楚风格、巴蜀特色、湘赣韵味的多元地域文化。正是这种南北交融的多元文化积淀,构成了独特的汉水文化。
▲安康汉滨区香溪洞航拍。香溪洞南依巴山、北临汉水,山上的道观建于明成化初年,相传曾是吕洞宾修炼会仙之处。摄影/石耀臣
置业,自古便是中国人解决温饱问题之后的首要之选,于是这些“新安康人”从老家请来能工巧匠,在此建造豪宅。家资雄厚的,甚至连建筑材料也是从老家购买,经由汉江运来的。
▲石泉县后柳镇,在安康你也可以看到如此水墨风的徽派建筑。图片经PS后期处理,摄影/李平安
老院子,就这样带着不同的地域特色,星罗棋布出现在安康的山水之间,成为安康的传统民居。它们既有粉墙黛瓦、小桥流水的徽派建筑,又有高台基、牌楼门、美山墙、精装修的荆楚派建筑,还有庄园式、街衢式的湖湘派建筑,少数还带有明显的巴蜀派建筑特色,可谓集南方建筑精髓于一处。
▲石泉县熨斗古镇,建筑带着明清时期遗风。这里昔日商贾云集,曾有十多家老字号,名播川陕湖广。摄影/邵向东
安康现存的老院子有102处,多为清代中晚期建筑,建造者多为湖广移民。它们是移民们留在安康山水间的记忆,也是汉水文化中的一颗璀璨明珠。若有幸到安康一游,老院子便是切入安康历史、文化、社会生活的最佳选择。
▲汉阴平梁镇的安康传统民居,有种岁月静好之感。摄影/邵向东
位于汉滨区瀛湖镇的都家院子,便是由一位湖北人所建。此人原本姓崔,杀了人之后逃到安康来,改姓为都,洗心革面,在此安家立业,最终建成占地900平方米,建筑面积400平方米的都家院子。此后耕读传家,繁衍生息,至今已有14代人。这座院子,原本是由正院和偏厦房组成,现在仅有正院和大门楼保存完好。
▲落败的都家院子正门,荆楚建筑风格明显。摄影/邵向东
像都家院子一样,安康的每座老院子都有自己的故事,追溯下去,其实何尝不是一个家族、一个时代的缩影?▲图1:白河县黄家大院;图2:紫阳蒿坪镇詹家花屋;图3:岚皋四季镇的巴山老民宅;图4:平利县的徽派民居。图1、2、4摄影/邵向东,图3摄影/黄家勇
有人说,所有的乡愁都在胃里。当身处他乡时,对故乡的思念,大概只能通过食物来抚慰。这些翻山越岭迁徙到安康的移民,通过食物,将久远的乡愁,在子孙们的身上一辈辈延续了下来,时至今日,安康各地的饮食,依然保有自己的特色。
▲安康蒸面,外表与凉皮相似,但不是同一种食物。它与炕炕馍、羊肉泡都是安康人早餐的首选之物。图/图虫·创意同时,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与自然环境,在食物结构上,安康人吃米也吃面,木耳、香菇、松菌等山货常有,南北各种果品也都能种植,几乎可以“月月品尝鲜果”。在长期的生活过程中,安康人也养成了储存食物的习惯,城乡到处可见屋檐下挂着干辣椒、干萝卜;灶头上挂着熏腊肉、熏豆腐;盆盆罐罐里,不是腌制的菜,就是豆豉、腐乳。
▲岚皋县传统特色腊肉,看着就想扛一件儿回家过年。摄影/黄家勇正是在这样的不断探索与长期总结中,旬阳人组合出了一套著名的汉水名宴——蜀河八大件。
蜀河八大件,其实并不是八种菜,而是分为八凉八热、八荤八素。一席八人同坐,开席就有八道凉菜,八道凉菜分为四荤四素,四荤多以牛肉、动物肝脏等入品,颜色深沉;四素以时令蔬菜精心制作而成,色彩鲜艳,搭配在一起色香味俱全,别具特色。八道热菜,也是四荤四素,但分为四炒四汤,间隔而上、讲究秩序。蜀河八大宴第一道热菜一般为汤,大多数是鸡丝鱿鱼粉丝汤,这道菜上来,主人就该向客人敬酒了,当地叫做“看酒”,以示主人对客人的谢意,一般不得拒绝。▲蜀河八大件,照片里只有凉菜,注意看,四荤四素。摄影/邵向东
从湖广移民而来的安康人,则善以树叶制作神仙豆腐。树是六道木,当地人唤之“臭老汉”,采其叶洗净后放入桶内,加入烧开的山泉水,反复搅拌成糊状后,倒入过滤布中,压出浆汁,倒入柏树草木灰水搅拌均匀后,放在阴凉处凝固冷却两小时,一盆绿如翡翠的神仙豆腐便做成了。▲神仙豆腐,光看外表,你知道这是豆腐?图/图虫·创意炕炕馍,是一种沾满芝麻的圆形或长方形烙饼,圆的叫圆炕炕,长的叫长炕炕,色泽金黄,酥脆香甜。
▲炕炕馍,和新疆的馕看着有点像。图/图虫·创意
而猪血豆腐干,外观虽然不好看,却是豆腐干中的名食佳肴。血和豆腐配制好之后,灌进肠衣中,以前是熏干,现在是阴干,吃的时候切下来,用卤水煮熟。对干燥度的把握,是制作猪血豆腐干中最主要的环节,太干了容易硬坨,不够干又容易生霉,只有经验独到的老师傅,才能做出外黑内红有风味的猪血豆腐干。沿着汉阴往北,生活在秦岭山区的安康人,最喜爱的却是揽饭。老南瓜和绿豆洗净后,放入锅中加水烧煮,等熟透后,捣成粥状便可以当饭吃,也可以搭配饼馍、米饭、稀饭等佐食。揽饭虽然看起来不伦不类,但吃起来却香甜糯柔,只有重要客人才能吃得到呢。而生活在汉江边上的人,与生活在山区的人又完全不同。
▲汉滨五里老街,五里稠酒的原产地。摄影/邵向东虽然汉江水毁过整个安康城,但当地人已经习惯了汉江水煮出来的味道,除了蒸面与羊肉泡,李家稠酒铺大概便是安康人最广泛的记忆味道了,李阿姨的稠酒又醇又香,曾经有外地客商不止一次来找她,想把她的稠酒包装外销,但李阿姨坚持不同意,她认为离开了汉江水,稠酒就不是稠酒的味道了。
▲石泉县城老街的烤鱼。图/图虫·创意水边少不了的还有鱼,石泉烤鱼、银鱼蒸蛋、流水镇的鱼宴,是多少安康游子离家后频频怀念的味道。每当回到安康,他们便约在一起,坐在凉风习习的汉江河边,几瓶啤酒,一盘烤鱼,聊一聊自己在外面的见闻,互诉生活的艰辛不易,感慨家乡的山清水秀。▲图1:紫阳的水晶肉;图2:紫阳传统小吃洋糖饺子;图3:平利的天星米粑粑。摄影/邵向东汉江发源于秦岭西麓,全长1577千米,在中国历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常与长江、黄河、淮河并称“江淮河汉”,是唯一连接黄河、长江流域的河,也是幽闭于两座大山间的安康人走向外界的便捷通道。
▲全长1567千米的汉江,奔流至旬阳关口镇龚家洲,突然拐了180度,形成汉江第一湾——乾坤湾。摄影/皮勇维
在《古安康八景全图》中,汉江两岸店铺林立、商贾云集,宽阔的水面上舳舻相继、往来繁忙。随着陆路交通的修建,水运逐渐衰微,很多人离开了,顺着河流去寻找更大的码头,也有人选择留下来,在此坚守一段逝去的岁月。他们就住在河岸,安康往昔的繁荣,如今在沿河两岸的河街依然依稀可见。▲悠悠汉江水,流到湖北丹江口后,成为南水北调的中线,为华北平原输送用水。摄影/邵向东
安康人发“街”音为“gai”,在老一辈安康人的记忆里,河街不止是繁华的象征,也是苦难的象征。因为所有屋舍都是沿河而建,地势低洼,从每年5月开始,汉江就到了汛期,连绵的雨季一来,河水就会上涨,漫到河街上,他们只能先搬到地势高一些的地方去躲避灾害,后来这一行为被赋予了一个形象的名字——搬水。
▲石泉老街其实就是通常意义上的“河街”,这里曾是富裕繁荣的商贸一条街,改造后依然别有一番风味。摄影/汪龙涛
如今,当地在地势较高的地方,修建了楼房,河街上的居民,正在逐渐搬入新居,他们的后辈,再也不必有前辈们的痛苦记忆,再也不必在汉江汛期期间担惊受怕。
得益于汉江水路的交通,南北物产在这里交流、交换,沿江大大小小的码头,也吸纳了各地的习俗。因为紧靠湖北,受楚文化的影响,赛龙舟自古便是安康人在端午节那天的重要民俗活动。▲赛龙舟前的抢鸭子环节。摄影/邵向东
沈从文曾在《边城》一书中,写到湘西端午节有抢鸭子的习俗,安康人在赛龙舟之前,也要抢鸭子。放鸭子进水之前,先拔去鸭子头上的羽毛,撒上盐巴,鸭子被蜇疼后会潜入水底,增加了抢鸭子的难度,但是从小泡在水里的安康人却丝毫不惧,好手跃入水中,几分钟就能抓住鸭子。
▲安康赛龙舟,场面壮观激烈,那家伙,那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人山人海呐!摄影/邵向东
安康的龙舟轻巧灵便,前有龙头、后饰龙尾,船两边绘有鳞纹或水波纹,具有独特的安康韵味。每年赛龙舟时,方圆百里的人都来观看,安康人更是倾巢而出,河街都堵上了。水面上,龙舟选手奋力划桨击水,在锣鼓声、呐喊声中破浪前行;地面上,旱船舞狮、敲锣打鼓,场面异常壮阔,有时群情激昂,还会出现举火夜赛的盛况。除却一年一度的赛龙舟,能让安康人兴奋的还有汉调二簧。
▲旬阳蜀河古镇鸣盛楼,是安康众多商业会馆遗留的戏楼之一。蜀河为古蜀国所在地,曾是鄂、陕、川三地的物资中转集散之地,汉江黄金水道上的传奇。摄影/邵向东
汉江的繁荣过去了,但沿河的码头却保留了众多的商业会馆,每一座会馆内都有一座戏楼。南来北往的商人曾在此汇聚,他们在各自的家乡戏曲中寻找乡音。无意之间,南来北往的戏曲在此交流融合,形成了兼容并蓄、独具魅力的汉调二簧。时至今日,它依然是安康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每逢周末,都有固定的演出。
▲汉调二簧。摄影/邵向东
汉调二簧,也可以皮影的形式演出。老一辈的皮影戏一人,可以双手耍十个皮影,各个能翻能跃,同时还能为出场的皮影配以烟火与鞭炮,生旦净丑的唱腔,样样都拿得出手。但如今,随着传统戏曲的式微,许多皮影都失传了,许多戏年轻人更是听所未听,闻所未闻……
▲夜里观看皮影的安康村民,专心致志,兴趣盎然。摄影/邵向东
吃羊肉泡,也吃鱼和米;有北方调,也有南方腔。北方人认为,安康是南方;南方人认为,安康是北方。其实,安康就是安康,是南是北,对安康人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里是他们的家,这里山清水秀,他们可以在这里小富即安、丰乐吉康。
▲汉水畔休闲的安康人民。看大江东去,沐清风明月,这样的惬意生活,谁不想拥有?摄影/邵向东
周政、戴承元著《安康方言调查》陕西人民出版社 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