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天坛的意义,它是北京的文化象征,是与故宫、天安门一道,最能代表中国的建筑之一。明清两代皇帝在这里祭祀上天、祈祷五谷丰登,它代表了中华民族传承了5000年的自然与天地观念。也正因为如此,在刚刚闭幕的COP15(联合国《生物多样性公约》第十五次缔约方大会)宣传片中,古老的天坛焕发出了新时代的生命力,成为整个中国的文化符号。
祈年殿前的祈年门,是一个绝佳的取景框。
摄影/高江峰
1986年,英国女王来到天坛,当时的天坛总工程师徐志长先生陪同讲解。他向女王介绍,祈年殿是皇帝向上天祈求风调雨顺的地方。女王说欧洲人以前也求过雨,为何中国还求风?徐先生回答说人们的主食都是禾本科植物,要靠风媒传粉,如果它们抽穗开花时没有风,就不能长得饱满结实,就会减产。女王连连表示,说东方的文化了不起,在欧洲只求雨,而中国追求更加综合和完善的环境气候系统。女王参观完祈年殿,走到祈年门快要离开这里的时候,突然表示还没看够这个“美丽的大圆殿”,又折返回来看了一遍。
天坛的部分建筑细节。
摄影/吴学文,制图/九阳
1998年春节,国际古迹遗址理事会主席兰德·席尔瓦来到北京天坛考察,他形容天坛是“世界遗产皇冠上被遗忘的钻石”。11个月后,在日本召开的世界遗产保护委员会全委会上,天坛以全票通过,被接纳列入“世界遗产名录”。它是中国历史上拥有最高艺术性和最强思想性的建筑群之一,是孕育着中国人古老哲学中天地观念的载体,也是古人“天人合一”、极尽科学营造理念的集中体现。
其实“天坛”里没有天坛
说起天坛,我们的第一反应可能是它——祈年殿。它是天坛中当之无愧的“明星”,也由此成为了整个天坛的代表符号。但是,祈年殿并不是皇帝祭天的所在。清代北京皇家祭祀建筑合称为“九坛八庙”,天坛包括了其中的两个:行祈谷礼的祈年殿与祭天的圜丘。
与北京城的规划类似,天坛也有自己的中轴线。
摄影/马文晓
天坛,是一个建筑群落的集合。按照功用划分,包括了互不相属的圜丘坛、祈谷坛,以及配套的的斋宫、牺牲所等附属建筑,我们找不到单独一座名为“天坛”的建筑。
天坛平面图。
制图/鱼一条&九阳
其实祈年殿的出现,完全来自明太祖朱元璋的一次“奇思妙想”。作为农民出身的“草根皇帝”,明太祖朱元璋非常朴素地认为,天地就像是人的父母。天坛与地坛分开祭祀,就如同是父母分居,这怎么看也不是什么家庭和睦的迹象。于是他下令将天坛与地坛合并,在都城南京的钟山之南兴建大祀坛。后来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他按照南京城的规划直接“复制粘贴”,在正阳门外建造天地坛。直到一百年后的嘉靖九年(1530年),随着皇帝又一次“异想天开”的诸多礼制改革,天坛与地坛又被重新分开。
制图/鱼一条&九阳
嘉靖皇帝重新恢复了自古以来祭天的标准模式,在天坛中兴建圜丘。而至于原本合祀地的大祀殿,则按照皇帝的意思推倒重建,成为了今天祈年殿的前身。在历史上,祈年殿曾经历过四次“版本更新”,我们如今见到的祈年殿重建于清光绪十五年(1889年),是保存至今明清天坛建筑中最新的一座。
历史上的祈年殿。
制图/鱼一条&九阳
每年农历正月的孟春时节,万物复苏,清朝皇帝将会来到祈谷坛上的祈年殿行祈谷礼,祈祷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祈年殿,是把时间体现得最好的建筑。圆形,是开始,也是结束。它巧妙地将指导农业生产的节气、月令等元素融入设计之中,象征着周而复始的时间流动。
一层一层剥开祈年殿,我们能看到哪些细节?
制图/鱼一条&九阳
古人在祈年殿上使用了大量蓝色琉璃瓦,最大限度地描摹他们心中至高无上的天。
象征着天的祈年殿,与蓝色的天空融为一体。
摄影/高江峰
在我国古代所处的农业社会,农业生产是一切的根源。受东亚季风气候的影响,作物的收成几乎全部取决于气候的好坏,也就是古人眼中“上天的意志”——一个在哲学层面上指导世间一切事物运行的最高秩序,仿佛全知全能的造物主。
1998年,国际古迹遗址理事会主席兰德·席尔瓦来到天坛,
他觉得皇穹宇内的屋顶完全没有大梁结构,像一把张开的巨伞,
相比横梁斗拱交错支撑的祈年殿更接近自然界中的天穹。
图/视觉中国
中国皇帝自称天子,以“天”的名义来统治国家与人民。祭天的仪式,既是历代帝王证明自己统治神圣性与合法性所必不可少的仪式,也代表了百姓们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最朴素愿望。
圜丘东面,通往神厨与宰牲亭的走牲道。
摄影/吴学文,制图/九阳
对于天的崇拜跨越了世界各民族与文化间的隔阂:古巴比伦神话中天神安努为众神之父,希腊神话中的神王宙斯是天空与闪电之神,欧亚草原上的游牧民族也信仰着长生天。与中国人类似,他们修建了许多神殿来祭祀心中的神明。但又与中国人不同,他们将天视为真正的神明,而非是一个人格化的万物主宰。天坛的英文名称(Temple of Heaven)借鉴了所罗门王的“天国圣殿”(Heavenly Temple of Solomon ),它是一座类似西方教堂般神圣的宗教与祭祀建筑。只是天坛所供奉的对象并非是虚无缥缈的神灵,而是我们心中具象化的“天”,以及这普天之下,包括你我在内的芸芸众生。相比富丽堂皇的祈年殿,空荡荡的圜丘看起来仿佛是一个未完工的半成品。但在返璞归真的解构之后,这种极简主义的造型才是天坛的最初形态。
空旷的圜丘之上,承载的是古人为天搭建的至高圣殿,
是只有聪明人才能看到的“皇帝的新殿”。
摄影/龙脉航拍
“天似穹庐 笼盖四野”,在我国古人的宇宙观念中,天空就像一块圆形的穹庐,笼罩住了方形的大地,这便是我们所熟知的“天圆地方”。早在洪荒初开的新石器时代,我国古人通过观测天象,掌握了以地球和月亮公转为周期的天文历法,并将一年平均分成二十四份,制定了二十四节气指导农业生产。这些源自上古的祭坛与观象台,与后世的圜丘形制几乎如出一辙。
距今5000年的红山文化祭坛。
图/《牛河梁:红山文化遗址发掘报告(1983-2003年度)》,制图/九阳
高敞、通旷、开远,作为天的象征,这是圜丘在古人心目中的空间意向。我国历朝历代政权几乎都建有圜丘,而清朝人仿佛强迫症般追求极致细节的雕琢,赋予了它更多的象征意义。
“崇崇圜丘,隆隐天兮”,
这是圜丘在古人心目中的象征意义。
制图/鱼一条&九阳
古人以阳为天,为白昼;以阴为地,为黑夜。每年的冬至日,是一年中白昼最短的一天。随着冬至日太阳的初升,枯竭到极点的“阳气”亦随之萌发,这是专属于“天”的瞬间。因此,祭天的时间就是在每年冬至的日出前七刻,由皇帝亲自迎接冬至日出的第一缕曙光。从1644年顺治入关,到1912年溥仪退位。在清朝统治中国的268年时间中,每年举行的祭天大典从未断绝。就算是皇帝因故不能亲自前往,也要派遣王公大臣代行祭祀。
乾隆皇帝在85岁的高龄时,依旧顶着冬日的寒风亲自来到圜丘,足见皇帝对于上天的敬畏与虔诚。
清朝皇帝祭天流程。
制图/鱼一条&九阳
在营造理念的维度,天坛的高度已然超脱了颐和园、圆明园这些园林式建筑。因为天坛所服务的对象并非是生活在世间的人,而是被神化过的天。就算是位居九五之尊的皇帝,在天坛中也只能屈居第二。为了塑造上天至高无上的神圣与威严,天坛的营造无不体现着极致的尺度与秩序。👇🏻点击查看天坛营造尺度示意图👇🏻
祈年殿正俯视图。
摄影/龙脉航拍,制图/鱼一条&九阳
5丈,这是明清两代规划大型建筑时常用的标准模数。天坛中的各处建筑群落,都可以被划入一个个以5丈为单元的平面网格之中。这种精确的尺度规划给了工匠留有设计上的更多余地,由建筑自身延伸至周围的环境。在清王朝灭亡之后,天坛被开辟为公园,面向全体人民开放。这使得我们可以通过作为游客的普通人视角,重新审视这拥有这宗教般神圣的皇权禁地。我国古人认为,建筑并非是一座冰冷的单一构造,它应当与周围环境、以及它所服务的对象一起,形成一个有机的整体。古人的匠心营造,是天坛绵延600年旺盛生命力的源泉。
丹陛桥中路是专属于上天的“神路”,就连皇帝祭天时也只能走在右手侧的路上。
摄影/吴学文,制图/九阳
行走在长达300余米的丹陛桥上,随着人位置的爬升与视角的拉近,原本高悬于空中的祈年殿逐步被前景覆盖着绿色琉璃瓦的南砖门所遮挡。复行穿过南砖门,祈年门訇然中开的门洞形成一道绝佳的取景框,在狭窄的视界中将祈年殿院落整个收入其中。这是与苏州园林类似的“抑景”手段,在段段20余米的一抑一扬之间,祈年殿“失而复得”的惊喜将令每一位看到它的人将目光聚焦于这座完美的建筑之上:曲线轮廓充满韵律感的三层祈谷坛台基,在阳光下反射出夺目金光的龙凤和玺彩画,以及覆盖着蓝色琉璃瓦、与蓝天白云接壤高耸殿身。
从圜丘丹陛桥远眺祈年殿。
摄影/吴学文
在整座北京城中,天坛是占地面积最大的一处建筑单元,整体面积达到273万平方米,约是紫禁城的4倍。但在如此大的范围之内,天坛却仅仅布置了5处建筑群,将大量的“留白”面积都交给了柏树去填补。
天坛与紫禁城面积对比。
制图/鱼一条&九阳
就算在万物肃杀的冬日,柏树依旧保持青翠而不凋谢,由此营造出一种幽静而肃穆的庄重气氛。在我国古代坛庙祭祀建筑之中,柏树也被称为“仪树”,是与建筑本身同样不可缺少的标配。古时的北京城还没有现在这么多高楼大厦,站在圜丘上举目四望,只能见到头顶的蓝天与脚下苍翠的森林,仿佛是被这片绿色的海洋托举在天地之间。在这祭天的瞬间,皇帝就被神化为了人世间唯一的“天子”。这便是古人孜孜追求的“天人合一”,也是现代人眼中“美”的根源。
冬至清晨的圜丘,一如古时皇帝祭天后所见的景色。
摄影/吴学文,制图/九阳
德国哲学家谢林曾说:建筑是凝固的音乐。这本是对于建筑艺术形式的抽象归纳,而天坛却在建筑营造上具备实实在在的声学特征。当皇帝站在圜丘中心的天心石上朗读祭文,声波经过光滑的坛面与栏杆多次反射,源源不绝地传回他自己的耳中,仿佛天下万民都在回应着他的祈祷,即为“亿兆景(yǐng,同影)从”。
圜丘回声原理。
制图/鱼一条&九阳
天坛建筑中的另一项声学杰作,是位于皇穹宇院落中的回音壁。
天坛回音壁航拍。
摄影/马文晓,制图/九阳
乾隆十七年(1752年),在对天坛的大修之中,工匠们使用了产自山东临清的澄泥砖,将本是泥塑的皇穹宇院落改为砖砌。这种澄泥砖与故宫大殿中铺地的“金砖”同源,表面极其光滑细腻。当两人分别站在院墙的东西两端,说话时产生的声波沿着光滑的圆形围墙不断反射传播,以曲线的方式跨越了东西两座配殿的阻碍,听起来就像打电话一般清晰可辨。
天坛回音壁声学原理。
制图/鱼一条&九阳
不过,与精心设计的圜丘天心石不同,回音壁的产生很可能只是源自一次完美的巧合。因为天坛建筑的核心理念只有一个,就是服务于人间九五之尊的皇帝,侍奉神圣而至高无上的“天”。试问,在祭天仪式的庄严场合下,又有谁胆敢去窥听皇帝的喃喃私语呢?“童话大王”郑渊洁曾经畅享过一段鲁西西在天坛回音壁发生的奇遇,那是鲁西西在回音壁听到了两位明朝工匠的对话。他们认为自己的名字会随着天坛而流芳百世,然而并没有,天坛公园的简介上只写着“明朝××皇帝修建天坛”的字样。
如今的祈年殿,早已不再是高不可攀的皇家禁地。
摄影/闻家麟
鲁西西替这两位民工伤心。她又来到回音壁,把嘴贴近回音壁,大声说:“我是你们五百年以后的后代,我来回音壁听到你们的声音了。我知道回音壁是你们民工修建的,不是皇帝修建的。你们听见了吗?”
你所不知道的天坛趣事。
制图/鱼一条&九阳
随着清王朝的灭亡,天坛失去了专属于封建帝王的礼教意义,祭祀的场面也与我们现代人的生活渐行渐远,甚至显得有些不合时宜的“封建迷信”。也许古人信奉神灵并不存在,也许我们已经掌握了改造自然的手段与能力,但他们敬畏自然、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思想,在气候与环境变化愈演愈烈的当代,对我们依旧有着许多借鉴意义。
古老的天坛与新时代的国贸天际线。
摄影/龙脉航拍
曾经的封建帝王假借虚无的“天”来维护自身统治的合法性,他们所崇尚的天也许确实存在,但它绝非是皇帝这孤家寡人才有权置喙的禁脔。如今,天坛已经成为了北京最受人欢迎的市属公园,这座永恒的圣殿,是全人类的共同遗产,它平等地归属于我们——这天下的一切黎民百姓。
祈年殿的日落。
摄影/张旭鸿
编辑 | 赵逃飞
图片编辑 | 奈福
制图 | 鱼一条&九阳
头图 | 吴学文
封图 | 高江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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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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