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作品国际研讨会】娜佳 |解读《尘埃落定》诗学特点
(本文原刊于《阿来研究》第十辑)
(本文作者:娜佳[乌克兰])
本文从三个角度研究《尘埃落定》,即:话语、情节和人物系统。
首先研究《尘埃落定》叙述方面的特点。
语言层次(话语)。《尘埃落定》叙述形式为:使用第一人称的人物作为叙述者,其叙述者很特别——他是一个傻子。其实,世界文学存在着不少以傻子(将智商有缺陷的人物形象)作为主人公的作品,这种人物一般能帮助作家表达对一些社会问题的批评或者用不同的角度从新认识一些生活情况等等。对《尘埃落定》中主人公的解释包含这两个方面,而且他叙事的角度很独特,跟别人(一般的人)不一样。但从读者角度来看,在这种情况下(即主人公被塑造成一个智商有缺陷的人物形象),读者不一定相信他所叙述的事件和表达的想法是真实的。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作者将第一人称的人物作为叙述者可以说是最好的办法,因为“我”直接说自己的想法和描述他生活发生的事情时,一定会产生“目睹着”的效果,所以读者没有理由不相信他的话。可是《尘埃落定》,虽然使用这个叙述技巧,但同时也有几个细节,让读者怀疑他所认识的叙述者的可靠性和他所看到的故事的真实性。第一,看这种主人公的身份(既然土司的第二个儿子,也是傻子,那么没有必要受教育),他不一定受过教育,读者难以相信以他的能力足够叙述(或者撰写)故事。第二,故事到结尾,这个叙述者居然会给读者描述自己离开这个世界的经历。可是,在一般的情况下,傻子难以产生连续性的对事情进行反思的话语,而叙述者也难以叙述自己的死亡,于是,具有这两个话语特点的《尘埃落定》使读者怀疑其(即所描述世界的)真实性。
第二个特点可以从意识流文学的角度来解释,但整个小说不属于意识流文学的范畴。因为意识流文学作品在表达主人公当时当地的内心话语时,对所表达的内容还没有反思和整理,它不是叙述事件,而是记录意识状态。这与《尘埃落定》中第一人称叙述者的话语有明显的区别,于是难以作为整个小说话语的特点,但可以看作是作者为实验将意识流文学的技巧转移到传统小说所做的铺垫。
其次看《尘埃落定》故事事件结构方面的特点。
情节层次。因为叙述过程是线性的,故事所说的事件也只能一个接着一个地线性地描述,而事件的顺序不限于实际时间的顺序,可以根据作家的目的得以艺术性组织,体现作者/叙述者对时间的体验。如果同意“时间线性顺序的偏离符合人们对时间的体验”的说法,那么可以设想,在使用第一人称(“我”)叙述方法的小说里,叙事顺序应该表示这个“我”个人对时间的感觉。《尘埃落定》的叙事顺序是正常的,叙述者根据实际时间的顺序阐述事件,基本上没有倒叙或预叙(或乱序)。当然他的话语里有时候会出现他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情或者对将来要发生的事情的解释,但这些情况一般用来更好地介绍某些人物,而对故事发展的逻辑没有特别大的影响。虽然如此(虽然故事事件有一定的往前发展的过程),但整个小说给读者的印象是小说里的(所述世界的)时间没有往前发展。这种效果跟叙述者对时间的特殊感觉有关。因为叙述者是一个傻子,他好像感觉不到客观的时间的线性流动,或者对于它,因为不能控制所以不感兴趣,而对他可以控制(决定)的其内部世界的心里的时间,他持着不想改变的态度,他也因为看周围的“聪明”人常常作根本不聪明的事,所以自己没有变成所谓“聪明人”的目的。他想改变的是别人(特别是父亲)对他的态度,而态度不是时间的概念,而是空间的概念,处于别人内心和眼里,他的自我感觉被别人偷走了,当然他感觉不到周围世界的现象,包括客观的时间。他叙事的目的是证明给别人看自己足够聪明。
虽然在小说刚开始的阶段(第三章)他很清楚地告诉读者,情节开始阶段他13岁,但往下他强调叙述他和周围的人的关系以及自己心里的情况,而家里发生的事情只是突出关系的背景,更不用说,国家发生的事情--在他叙述的故事里只是来自很远处的回声,所以他的叙述方式对读者产生一个时间没有流动的效果。当然,从这个“回声”中读者还是可以根据一些提到的历史情况“听到”(回复)客观的时间的流动,比如比较肯定地可以说,故事结束是在1950-1951年,但这时“我”多大岁数还是不清楚的。
总结来说,从情节角度来看,《尘埃落定》的故事在时间方面有两个维度—一个是个人心里的时间,另一个是历史客观的时间,故事情节开始点以个人时间为标志,故事情节结束点以客观的时间为标志,作者使用这种方式使读者对小说时间维度产生很模糊的感觉,表现出好像时间没有流动的效果。
如果一个文学作品所创造的世界,时间维度基本上“为零”,这标志着,其重点一定会在空间维度。《尘埃落定》也不例外。这部小说里,空间坐标很清楚:所有的事件发生在西藏嘉戎地区(现在的四川省境内),而且叙述者很详细地描述他通过各个感觉器官所认识的各种空间细节。
最后详细分析《尘埃落定》的人物系统。
人物层次。虽然《尘埃落定》描述的世界很真实,但其人物性格并不是典型情况下的范例(马克思对现实主义的定义)。从第一页与主人公“认识”开始,读者就知道主人公不是一般的人而是傻子,这种情况很特殊,难以算为典型类。至于其他人物,作者几次将尔依称作“我”的影子,是给读者一个启发:影子使读者联想到荣格心理学提出的原型之一——“阴影”,所述原型代表人物在无意识中、自我不愿意的情况下,让其他人看到的形象,包括我们的秘密或者强制性的思想和我们性格的可耻方面。换句话说,“阴影”代表我们内心世界的“黑暗方面”。尔依是行刑人,一般的人怕他,也不愿意跟他打交道,这表明他是这个“黑暗方面”的体现。如果从这个角度看其他与 “傻子”关系接近的人物,就能发现,其可以看作是主要原型的代表,其中塔娜代表阿尼玛(男人无意识中的女人性格与形象 ),索朗泽朗代表人格面具,而傻子本身代表自性(即人心灵的中心 )。这些人物代表着人心里的各种方面,加在一起作为一个系统,可以看作是构拟20世纪上半叶嘉戎人内心世界的尝试。而作为一个系统,他们反应在另一个特殊的人物上,即翁波意西,他代表着这个“集体”嘉绒人人格的另一个方面(alter ego)。
基于上述的情况,可以说,《尘埃落定》的人物系统是由作家发挥自己的创造力主动构成的,而不是靠自己的经验被动复制的。
最后再以《尘埃落定》诗学方面的主要特点作为总结:本小说叙述者很特别,使读者怀疑其话语的可靠性和真实性;小说里展现的世界以空间为描述中心,时间为“零维度”;主要描述的人物形象代表和体现出的内心原型,作为一个系统代表一个“集体”的嘉绒人。作家使用相关的诗学技巧,构造了一个很真实的居住在一定时代和一定地域的人物的内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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