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作热评】陈思广 | 尊重并敬畏:以生命、人性与神祇的名义——阿来长篇小说《云中记》读后
(本文原刊于《阿来研究》第十一辑)
(本文作者:陈思广)
2008年那场汶川大地震,虽然只过去了11年,但作为亲历者,我至今依然记忆犹新。那天,我预定下午给学生开题,2点25分,学生打电话过来说他们都已经到了教研室,没见我,问还开不开。我说开,我马上过来。我洗了把脸,刚走到门口正要开门,就感觉房间突然晃动起来。我马上意识到地震了,喊了声“地震了”,就跑了出来。我家在二楼,也就几秒钟,我已经在安全的空旷地带了。平时坚硬的大地,此时变得绵软起伏,如行走在翻浆的柏油路上,平时平整的冬青居然也上下起伏。抬头望去,七层的楼房开始左右轻度摇晃,对面体育馆的窗户“哗哗”的巨响。不一会便下来了很多居民,大家心神不安地聚在一起,惊讶地看着大地发生的一切。地震停止后,我又回到屋 里,看家里一切照旧,没有看出什么变化,之后家人也都平安归来,我便去文科楼前的草地上与学生讨论开题。其间,还收到了导师陈美兰教授的短信,我回复道:“毫发无伤,一切平安。”直到两个多小时后回家,才发现学校的草坪上已坐满了人,许多人拿着收音机听各地的灾情。也就在这时,我才知道,北川、汶川县城以及汉旺、映秀、聚源等乡镇,特别是中小学校,出现了重大的 人员伤亡,惨不忍睹。在这场山崩地裂、土石滚落、墙倒屋塌、家毁人亡的8 级大地震中,四川震区的百姓遭受了巨大的灾难,蒙受了巨大的损失,特别是震中地带,几乎无家无伤亡,无家无灾难。这不仅是灾区百姓永远的痛,也是全中国人民永远的哀。今天,灾区的民众虽已渐渐地走出了那段伤心史,他们中的不少人甚至迁离了那块热土,但只要想起那些永远长眠在那里的亲人,看 到那些因之伤残的骨肉同胞,他们都将“5• 12”视作一段令人无限伤感的记忆。
那么,一个四川人——一个地震的亲历者与文学工作者,如何表现这段锥心痛史,如何抚慰这场大灾难中受伤的心灵,如何慰安这场大劫难中逝去的魂灵呢?
几年前,我曾读到一部作品——《迁徙》,是以“5• 12”汶川大地震为背景创作的中篇小说。小说写地震5年后岷山站在南宝山新建的东羌村门寨前抚今追昔,感慨万千。5年前,西羌村书记岷山同志到省城找领导解决西羌村公路的建设资金问题,正逢发生“5• 12”大地震。西羌村由于地处震中,不可避免地遭受了毁灭性的灾难,不仅人员伤亡惨重,环境也遭到了极大的破坏,山塌,路垮,水断——失去了继续容人居住的条件。是迁徙还是原址重建?现实摆在了每个人的面前。当然,最后的结局如同小说的名字一样,经过动员和一番艰苦的努力,在上级领导的支持与关怀下,西羌村村民全体迁徙到邛崃的南宝山。不久,新寨——东羌寨建成。开寨那天,为了感谢省市各级领导的支持,西羌村村民穿起新羌装,备上羌红酒,载歌载舞,迎接领导的到来,庆祝羌寨的新生。会上,岷山书记泣不成声地说:“我们东羌村有今天,全靠共产党,全靠祖国,全靠所有领导的支持关心。我们会子子孙孙记住这一切,用实际行动感恩党、感恩祖国、感恩全国人民。”省领导讲话说:“西羌村的成功搬迁又一次证明了共产党的伟大,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祖国大家庭的温暖。他们的实践生动地诠释了伟大的抗震救灾精神,雄辩地印证了民族团结的坚不可摧。”
显然,这是一篇表现大灾面前有大情、大灾面前有大德、大灾面前有大恩、大灾面前有大报的颂歌型灾难小说。小说虽然也表现了大地震给西羌寨民众带来的毁灭性的灾难,但作者主要传达的是大灾面前,党是民众的主心骨,政府是民众的顶梁柱,领导是群众的贴心人这一中心思想。因此,当大灾降临之后,以岷山书记为代表的党员基层干部没有气馁,更没有绝望,而是心系群众,依靠群众,带领群众,在上级领导及有关部 门的通力支持下,顺利地实现了迁徙的愿望,使西羌村灾民获得了重生。应该说,这一表达源自现实,源自作者的感同身受,即便是地震过去了10年,我们也依然可以通过作品所表现的画面、所传递的情感,真切地感受到当年的遭际,也能体会到作者作为一个羌族儿女,为自己的民族走出灾难重获新生而生发的由衷感激之情。对于这一立意与表达,我表示理解。只是,我想说,在表现与苦难命运的搏战中,我们更希望看到的是不屈的伟力与坚忍的意志;在悲怆与悲悯的情怀流溢中,我们更希望看到噙满泪水的追寻与拷问;在勇气与责任的承负中,我们更希望看到的是作为个体的人的担当与生命的挑战。我们希望普适的人文关怀与卓尔不群的精神气象和那种震撼心灵的激荡,而《迁徙》代圣贤立言的表达方式,虽然是一种书写,但不是具有现代意义的书写,也不是人学的书写。我们在这里没有看到作者关乎整个人类及其命运与意义的思考,没有看到打开人作为智慧生命的生存价值后多重情感的交织与碰撞及由此而产生的复杂思绪,只看到单一的情感流露,这是令我深感遗憾的。我们书写灾难,是为了反思历史,拷问人生,展现一个民族在沧桑之际与新生之时多重复杂的精神质素,而不是单纯地为了图解某种意识形态,否则,我们的文学之路会越走越狭窄。
阿来充分意识到这种写作模式的窘境。经过十年的思索,阿来认为,他要歌颂生命,甚至死亡!他要用颂诗的方式来书写一个殒灭的故事,让这些文字放射出人性温暖的光芒。摆在我们面前的这部长篇力作《云中记》,就是一曲放射出人性温暖的光芒的颂歌,一部以生命、人性与神祇的名义,尊重并敬畏生命、荡涤魂灵的人性史诗。小说塑造的主人公——祭师阿巴,生动、形象地阐释了生命的意义与人性的光辉,堪称典型,而《云中记》不仅是近年来中国当代长篇小说创作的重要收获,也开启了灾难文学书写的新范式。
祭师阿巴是一个“半路出家”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最初,他并不认同自己的 身份,不懂祭祀的基本规程,也不相信世上有鬼神之说,在家传的因素及乡政府的推动 下,他才掌握了祭师的基本技能。“5• 12”大地震的创伤,使他开始认同自己的身份并虔诚地走上了侍奉神灵和抚慰鬼魂的生命之旅。当阿巴决定回云中村向移民村全体村人告别时:
有人要流泪,阿巴说:不许悲伤。
有人想说惜别的话。阿巴说:不许舍不得。
那我们用什么送阿巴回家?
用歌唱,用祈祷。用祈祷歌唱。让道路笔直,让灵魂清静。
于是,一村人都在汽车站唱起歌来。一村人聚在一起,他们的歌声在汽车站的屋顶下飘荡。他们在水泥站台上摇晃着身体,就像被吹动的森林一样。歌唱像是森林在风中深沉的喧哗。岩石在听。苔薄在听。鸟停在树上。鹿站在山岗。灵魂在这一切之上,在歌声之上。
这不是在单纯地写送别,这是用诗的语言书写民风、民情、民意,用诗的语言建设 纯洁的心灵,用诗的语言赞美灾区的民众对他们的亲人及故土血浓于水的深情。阿巴向 每户人家告别,为每户人家做法事,祭奠他们的亡灵,他把从移民村带来的表示念想的 物件一样样放在一户户人家的废墟上。“他在每一家的房子前停下。为每一家熏一道香, 为每一家摇铃击鼓。他还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把粮食撒向一个个长满荒草的院落。”(第 103页)他去罗洪家、阿介家、呼格家、祥巴家,甚至谢巴家,一个不落地为他们祝祷、安魂。这不仅是在安抚人心,慰藉自己的亲人,寄托人们的哀思,也是在重振村民 生活的意志。当阿巴走过每一家的废墟后,小说这样写道:“那天晚上,天放晴了。等到月亮升起的时候,活动板房里的乡亲们都静静地睡去了。这是一个多月来,云中村第一个没有悲伤哭泣的夜晚。”(第226-227页)这就是心灵同大地与魂灵的最美融合。你可以不信,但阿巴相信,即便是云中村消失了,云中村的鬼魂也不会消失,他们会找到新的寄魂村。也因此,他愿意与云中村一起消失,与那些亡灵永远在一起,大化在一个世界中。小说的最后写阿巴让仁钦当祭师为他送行,令人感动又感伤:
阿巴摇铃,仁钦和着他的节奏击鼓。
你说。送阿巴啦!
仁钦便跟着喊:送阿巴啦!
你说,祖宗阿吾塔毗,保护神阿吾塔毗,收下你子孙的魂灵吧!
祖宗阿吾塔毗,保护神阿吾塔毗,收下你子孙的魂灵吧!
给他指回去的路!
给他指回去的路!
给他指光明的路!
给他指光明的路!
让他看见你的灵光! 让他看见你的灵光! 上路了!
上路了!
飞升了!
飞升了!
光芒啊!
光芒啊!
仁钦看见舅舅脸上没有一丝悲伤的迹象,仁钦看见舅舅的脸在闪闪发光!
然后,舅舅放下鼓,闭上了双眼。沉静许久,舅舅又悄声说:你要亲吻我的额头。
仁钦便弯腰去亲吻他的额头。
舅舅的额头滚烫。死是肉体渐渐冷去,而这个演示死亡的人,浑身滚烫,生命健旺。
舅舅轻声说:哦,这是多么美好啊!
此时,仁钦心里似乎也不再只是充满悲伤,自有一种庄严感在心中升起。与之相伴的,还有一种幽默感。仁钦轻声问舅舅:您这就算是死了吗?
阿巴说:不是死,是消失。和世界一起消失。
云中村不是世界。你一个人消失了,世界还在。
我不是一个人,仁钦,我不是一个人,我和他们一起。云中村就是我的世界。现在,你把法衣留下,回你自己的世界去吧。(第346 — 347页)
此时的阿巴,没有一丝悲伤,他已经完全把自己投入庄严而又神圣的仪式中,仿佛大化般与云中村一起升腾,与云中村的百姓一起升腾,与世界一起升腾,消失。
阿巴这一形象,写得真实,写得克制,写得庄严,写得虔诚,写得悲悯,写得温暖。通过阿巴回乡、祭乡的所作所为,作家将这场灾难下的民众写得情理交织且富有人性的温度与诗意。作家形象地刻画出一个在精神与行动上都返归乡土、皈依教义,直至与大地融为一体的苯教祭师形象,为当代小说的人物画廊增添了新的光彩,也使这部以生命、人性与神祇的名义尊重并敬畏生命、荡涤魂灵的人性史诗,成为我们这个时代凄美而又庄严的收获。
(作者单位: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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