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 | 史里芬和他的魔幻之眼
编者的话:2018年,史里芬拍摄了河北的很多奇观。这种被命名为魔幻现实的东西,在他的凝视和放大后变成了引动流量的视频产品。他在中国不均衡发展造成的信息差里发现了巨大的流量池,挣得了红利。而后,他成为独力运营的博主。他勤奋地摸索传播技巧,形成了自己一整套的传播逻辑。凭借这套逻辑,以及聪敏和进取心,史里芬,还有一些和他类似的年轻人,正向着他们所定义的成功滚滚往前。
史里芬和他的魔幻之眼
文 | 张莹莹
1
听说长沙有个牛逼的商场“万家丽”,史里芬决定去拍一下。本来,他从北京飞到长沙是为了第二天早上去怀化,拍摄“外星人科研站”。富于效率,航班到长沙后,他即刻前往“万家丽”,迅速找到直达11层的电梯,门开时,云台已经拿在手里。整面墙的金色浮雕扑过来,正对他的是秦始皇,在万里江山中豪迈挥手。
史里芬是个瘦高的年轻人,1992年出生,穿正红短款羽绒服,深蓝仔裤,天蓝运动鞋,头顶的短发根根向前倾斜。他背一只扁扁的新秀丽黑色双肩包,看上去就是个平淡无奇的游客。2018年,他拍摄了三十多期关于河北奇观的视频,在微博自称“唯一农家乐跑酷博主”,粉丝超过91万。
这一天,2019年1月16日,长沙下了大雪,史里芬本想穿长羽绒服,放弃了。外出拍摄,便于移动是最重要的。他去过没有人、满是泥塑的荒园,有些要穿越一些树枝、铁门,冒着被划破的危险。
“万家丽国际MALL”的百科显示,它是“世界最大单体建筑”,“顶楼可容纳100架直升机起降”,进入商场,一抬眼就能看到天花板上绘着蓝天白云,裸露胸部的女人悠然回旋,高鼻深目,姿态如飞天。11层是精华所在,号称“世界文化大观园”,离开电梯厅,踏上游廊,就能一探究竟。
秦始皇浮雕后突然响起《精忠报国》的音乐。史里芬举起云台开始拍摄。他的镜头运行轨迹简单得近乎枯燥:要么跟随他的脚步,要么站定划圈,从左到右,从下往上。他拍摄了游廊上方的花纹,旁边堆满石头的水池里的石雕,尾巴弯曲嘴巴向上的鱼、稳健的龟,还有忽然闯入游人视野的半裸仕女图——都是他视频里的常见景象。
游廊尽头,穿过塑料帘门,进入室内,只见一条长长的走廊,两侧几十扇深红门后便是“文化大观园”展厅。第一间是个形状曲折的狭长房间,图文展示了这个商场和它所属集团的光辉历程,红布示意的火焰飒飒抖动。
“像自媒体!”史里芬说,“他想的办法不是去打广告,而是把商场变成自己的媒介,就跟写公众号一样。”
他语速很快,反应很快,随时渴望获得信息,并发表自己的看法。谈话的主题总是传播。
对面展厅门口立着易拉宝,“热烈欢迎蒋介石扮演者蒋正宇先生莅临万家丽”。旁边是照片,在金色的财神雕塑下,“蒋介石”和“毛泽东”两位特型演员亲密握手。史里芬拍摄视频和照片。他观察仔细,不断在走廊两侧墙壁上发现新的乐趣,“这个‘万国来朝图’是他们自己创作的,这是罗马人,日本人,拜占庭人……全都有。”一张图“让你了解湖南和湖南人”,他找茬,“‘湖南第一完人’,‘完’就是perfect,怎么还有‘第一’?”他把图细看了一遍,总结,“湖南人的这种自我优越感全国绝无仅有。”
进入蜡像馆。蜡像们做工精细,白里透粉,站立在曲径回环的多个展厅中。西施与貂蝉,Angelababy与Lady Gaga,吴亦凡,乔丹,斯大林,丘吉尔,撒切尔夫人对面空着,史里芬提示,除了对面的人,中间还少了个痰盂。他对历史掌故和政治八卦如数家珍。
“我觉得在中国当企业家是很神经质的,对权力过度依赖和敏感。”史里芬说,“这个老板的敏感度是不错的。”
他继续向前,看到了巴菲特、比尔•盖茨和乔布斯。裸着的维纳斯和丘比特站在一起,又一尊裸女,披着红纱。他拍摄了她们,小心卡着镜头的边界。这些呆在商场顶端的裸体蜡像可以号称人体艺术,他的视频或者图片里露了点,就有限流的可能。
然后是皇帝,知名皇帝的铜色塑像坐在红的绿的绘着传统纹样的龛里,不知名的以历史课本上的画、各地雕塑和游戏角色图代替。还有一面墙上以螺旋归结了中国四千多年的历史。到处是金色的盘龙柱,低矮的天花板压过来密密的盘龙纹。展厅空空荡荡很是安静,某些感觉的密度被加大了。
这令史里芬激动,“太牛逼了!”他说,“这一圈太了不起了!一场精神洗礼!”那时,他已经走回露天游廊,《精忠报国》的声音再次传来。
“这个老板的叙事语言特别强调一点:处于历史的巅峰时期。他无法接受他短暂的不到一百年的生命只是历史上平庸的甚至不怎么好的一段时期,所以要在全世界最好最全最大的建筑里搞出这么一个东西。”
他连贯地说出长句,没有语气词。
地上留着雪化过的一汪汪水,空气冷飕飕的。史里芬走下台阶。中庭四角各有一座巨大的塑像,分别是毛泽东、孔子、财神和弥勒佛。他举起云台拍摄其中一座,镜头往上,侧面及后方28层楼围拢来,人如在井中,只看得到四角的天空。通体金灿灿的塑像,脸的一部分在光芒中虚掉了——这不是他刻意营造的效果,他只是完全不在乎。他的视频在视觉上非常粗糙,没有滤镜,镜头晃动,还有模糊、过曝和逆光。
拍完金身雕塑,他特别提示,每个巨大雕塑对面,都有一个白色的、相形之下小小的裸女。
“有钱真的可以为所欲为”,史里芬评价万家丽老板。他寻找电梯,登上传说中可以停100架直升机的顶层。先是爬楼梯,又试了两台电梯,都不能抵达,他礼貌地询问一个穿服务员制服的女孩,对方热情地给他指引。
“如果我拿了大的设备肯定不让我进来”,史里芬说,灰色的小云台很容易被认成是缩短的自拍杆。他依照指示,穿过一条不时有服务员托着菜盘走过的长廊,后厨的鼓风机轰轰作响。上电梯,出电梯,几步之外,一扇小门半开,只需向内探一眼就知道非同凡响:庞大的、铭刻盘古、女娲和嫦娥的金色雕塑就在对面,和另外三个类似的庞大雕塑一同占据楼顶的四角。属于当下中国的、乏人问津的辉煌。史里芬赞叹了一声,举起云台,向前走去。
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庄重与轻佻并置,彼此渗透和消解。在几十个深红色的门间穿行一个小时后,在看过Angelababy和斯大林和乔布斯和历朝皇帝后,现代生活中努力建造的理性与规则感逐渐消失,仿佛坠入一个奇怪的世界,那种你在当下中国生活太久、熟视无睹的东西,一种被命名为魔幻的现实。正是这种东西在2018年被史里芬凝视,定格,放大,变成引动流量的视频产品。
2
根据史里芬的说法,寻找奇观开始于2018年2月,他在网上搜索“奇观”、“奇葩”、“最丑”建筑,发现出来的结果也就那么几个,早有门户网站盘点过,附加照片,并且,显而易见地,河北最多。4月,他去拍摄了第一个地方,雄踞白洋淀的世界最大王八。视频长一分钟,他穿着从英国带回来的三件套西服,戴一顶黑色高筒礼帽,露了两次面。
以前,史里芬“是个写公号的”,感到“十万加”很容易,但在2017年,诸多短视频平台上线,他发现公号阅读量断崖式下滑,朋友圈里转发的文章越来越少,九图越来越多,他认为公号写文章这件事完了,想拍视频。在他划分的媒介层级里,视频优于文章优于音频,是传播效果最大的形式。至于选题,就是中国奇怪的雕塑和建筑。
开拍后,他很快发现不行,这些“最丑建筑”用一张图就可以说清,没人关注天子大酒店老寿星的指甲盖,他需要找到新东西,体量够大,细节够奇,适宜用视频展示羽毛和鳞甲。
2018年5月29日,史里芬的第四个视频“河北美院”上线,在微博获得600万播放量。这一效果让他确定接下来要拍的就是这种“细节丰富的人造奇观”,“以完全与现代审美脱轨的、自己的天马行空的思维方式建造出来的东西”,通常中西合璧,宏大叙事,贴近权力意志,用三个字概括,“农家乐”。他也找到了体裁,Vlog,“以第一人称的视角,清晰的叙事线条,阐释完整的情节,带你去看一个奇观。”
成为独力运营的博主后,他摸索传播技巧,像个永不停息、深度学习的人工智能。他有了一整套传播逻辑。
史里芬与河北迅速捆绑在一起,这是他传播计划的一部分:以同心圆放射,立住“河北旅游农家乐跑酷博主”人设后,再去拍全国。但他不能这么回应网友对他的讨论——当你的人设是搞笑博主,你就不能继续端着,继续严肃。他强调自己是“精神河北人”,并提出口号,“让河北再次伟大”。
史里芬说,第8期视频后,几乎没有河北人骂他了。往后,他有意地使用一些乡土气息浓郁的语言,“乡亲们”,“扎扎实实帮到大家”,他说,“我要让你们觉得我是你们的知心人”。他的粉丝热情地比“土”,以自己所在的地方被拍摄了为荣。
也有些设定一开始就是清晰的,譬如视频的时长,“十分钟我不敢想”,五分钟之内,两分半到三分钟最佳,短时间内给人高强度高密度的满足感;有些设定是逐渐调整的,譬如加速,视频以四倍甚至八倍速播放,两三秒切换一个镜头,每个镜头都有一个笑话,他的语速也随之变快,有时这会让他的粉丝头晕,或者再看一遍。
去年九、十月左右,他不再在视频中出镜。“一定要对自己有清楚的认知,就是别人不关心你。我并不觉得我的生活值得被人关心、我的视角包括我自己值得被人看。有些人值得,因为人家是Somebody,而我是Nobody。”
关掉声音,关掉字幕,光看视频没什么意思,史里芬认为,文本是他的唯一竞争力。他善于戏谑,挑出荒诞,这让他在“看上去美美的”一众视频博主里脱颖而出。
制作一期视频从头到尾需要一周,最花时间的是文本,几百字写一两天。他不会去看那种以“今天八点钟起床,天气好冷”开头的视频,也因此知道“在开头两秒不能吸引人啥都没了”,一个直接的、极具诱惑的开场,然后是经过打磨、力图控制节奏与平衡的语言:有点口语化但锱铢必较,不允许连续出现连词,不允许重复的字眼,尽可能省去虚词,逗号的两边字数一样,语素对应。“可能我是对文字最抠的视频博主”,史里芬说,他从未觉得自己在做一个没有品位的事情,在他的设想里,他所做的属于人类学,属于探险家,属于受过良好教育的知识人。
在2018年11月虎嗅的一次活动中,史里芬说,“转发是一个进行身份展示和品味宣示的过程,这个需求是偶发的、不连贯的,但什么是连贯的需求?一句话,人民群众就是喜欢俗的。”他以此来解释自己视频的高播放量和低转赞评,他要做的就是“满足人性的猎奇探索和减压快乐的欲求”。他说自己在摸索人性:人们需要娱乐,但不会把它转出去,“被窝里看”。
他不担心观众看腻。他已经签约了MCN,可以通过其他大V的资源把他转发“出圈”。他的受众基本面是一线城市白领,受过良好教育,视频对河北的呈现令他们感到优越与愉悦,而后,它会经由他拍摄的所在地大号到达当地居民的圈子,让后者感到“被北京大V看到”的兴奋。
他也不担心哪天没题材可拍。在当前社会运转逻辑下,他总结出一条规律,一个村子的致富能手是村支书又是该区的政协委员,这个村必然有奇观。奇观,是这些人为自己立德立功立言的见证。
中国近些年不均衡的发展造成了信息鸿沟,对史里芬拍摄的“土味”商场,有人认为那是奇观,有人点评“周末带孩子过来体验不错”。史里芬显然属于前述那一边,出身中产家庭,受过良好教育,去过发达国家。但他的视频如桥一般连接了两边。他承认自己挣了信息差的红利——他发现了一个巨大的流量池。
3
我第一次见到史里芬,是在上午十点的上岛咖啡。地方是他挑的。暗红色丝绒沙发有些年头,地板刚拖过,但总也擦不干净似的,用史里芬的话说,“充满90年代闽南怀旧风的地方”,没有星巴克,也没有Costa,因为这里是劲松——史里芬总结,“东三环的洼地”。他就住在附近。
他长于抽象,长于总结,有种显著的聪明。
“我是一个呈现奇观的匠人”,他说,“一做你就知道自己的卖点是什么,我的卖点就是一个产出内容的机器。”
他提起了手工耿。他经常提起手工耿。2018年中他们认识,成了朋友。他们都在2018年下半年成了网红,手工耿有一技之长,史里芬认为自己没有;但史里芬了解传播规律和行情,手工耿对此知之甚少。
“你要对你自己的特点有把握,我是一个有货、有料的人,但是你在街上看到我,真是没有什么意思。手工耿不一样,他到台上讲不出什么,但是他站在那里就像一个吉祥物。我一开始就想得很清楚,换句话说,如果我是手工耿,我会变得比他还老实。”
他们经常聊天,主要是史里芬给手工耿建议。手工耿不满于自己笨拙的语言表达,对史里芬说,想去练演讲,想学写PPT。史里芬劝阻了他,“一旦你这个形象变成一个油腔滑调的人,就没有人喜欢你,你就完了。”
我好奇史里芬对他的拍摄物的态度。他在消费那些“奇观”,不掩饰优越感,同时在他的公开言论里,他声明它们是不容讥讽的,“比我们的生活更符合逻辑”。
他觉得这些都不矛盾。
“我告诉你它确实很好笑,但好笑不意味着它有什么错,我没有鄙视它,从第一期开始我没有说过不对、错、丑、怪,只说好玩,它怎么好玩?好玩在龙宫里龙王有小蜜,但我不会说龙王包小蜜是不对的。”
他将这一行为定义为猎奇,“就像你发现楼下的广场舞特别牛逼,用交响乐配乐”——一种杰出创造,“傻得庞大与繁复”。他不可能鄙视他们,“我是一个特别讲究实际的人,首先,我修不起这个东西;其次,我家没这么多地;再说,我动手能力也没有这么强。我审美上有优越,但本身是有点自卑的。人家审美只是比你低,其他方面都完爆你。”
在对视觉、文本、速度等等方面的设计中,史里芬拿捏出一种目光。在很多方面他都恰当地找到了缝隙。
他在视频里留了一些“彩蛋”,譬如那些倏忽即逝的讽喻,让一些人会心,也不至于让视频挂掉。他会拿得准某些被拍摄的科级单位或者下属的股级部门无力影响他视频的存亡。
保定动物园当期视频播放超过一千万。有人给他私信,说,“我也是从事文化产业的,受朋友所托商量一下,视频能不能删掉?”
史里芬问,“你从事什么文化产业?”
对方答,“我在保定开了个卖紫砂壶的店。”
还有其他拍摄地的人给他打电话,要“交个朋友”。他拒绝了。跟紫砂壶店主一样——没了下文。
4
2019年1月17日早上六点半,史里芬从酒店出发,前往长沙南站,坐高铁到怀化东站。这是他拍摄工作的常见启程时间。
天还黑着,坐上快车,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关于一个年轻的美妆博主,然后是对她走红原因的分析。到站后,他在肯德基吃着早餐刷着微博,有时候时间紧张,拍摄当天他只来得及吃晚饭。只取去程车票,方便如果及早拍完回程可以改签。前一天下午,他订好了从怀化东站到“外星人科研站”的车。
出发前,他在网上找了一些关于“外星人科研站”的资料,主要修建人向宽松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在空军修飞机,回乡后表示自己跟“东升球”建立了联系。
上午11点,史里芬到达“外星人科研站”,栅栏铁门敞开着,门上方竖着的匾额上写着“天下平等”,门两侧是“两球星人亲兄弟,天下知我有几人。”
又是那种魔幻感。门前是一条水泥小路,路的另一侧是田地,种了大叶子青菜和两排桔子树,几个小桔子红灯笼一样挂在绿叶间。矮山,池塘,树里掩映着村民用在外打工赚的钱修的房子,崭新,阔大。这是平淡的湖南农村,却突然出现了“外星人科研站”。
到处是手写的、金色的字。史里芬投入他的工作:挨个拍摄院内的立碑。正对大门的第一个碑上是外星人致地球各国的公开信,谈及东升星球一共有82亿人口,一律平等,有个叫“白玉香”的上将奉命而来,指导向家父子修建了这所“科研站”。落款是:两球开道始人。
“这个碑文考古出土后会给后代造成多大的困惑啊!”史里芬说,“这个‘两球开道’,就是向宽松版的一带一路,模仿秦始皇,他是第一个和外星人建立关系的人,叫‘始人’。”
过去四十多天怀化一直阴郁,时常下雨,长满绿苔的泥土地面上积了厚厚一层桂花树叶子,有些打滑。史里芬将立碑挨个看去。
“这地方必火”,他说。
往深处去,穿过写着“星球人类须平等、和谐大道通外星”的“和谐门”,水声轰响,科研站的最高处是一栋有三扇红门的建筑,横跨在水流之上。门上各有一把黄铜锁,中间那扇的锁尤其大。墙上满是金色的字。史里芬在这里停留了40分钟,他举着云台,从右往左从上往下,一字一字念完。
往上攀爬一圈发现“科研站”的边界后,他决定去找向氏一家。他查的资料显示门后有一尊“神像”,他想要打开锁着的门,看看里头到底什么样。
村子很小,打听很容易,向宽松已经在一个多月前去世,他找到了向家的宅子。没有太久,向家两兄弟向玉义和向玉生回来了,众人在木方桌旁落座。向玉生坐在里头,史里芬坐在和他对角的另一头,不断提问。
“里面那个大殿锁了,就是一尊神像吗?能带我们看一下吗?”
向玉生的脸上现出推辞的神气,“就是一个房子,里面就是一个雕塑。”
史里芬继续发问,“是你们父子三个修的吗?父亲不在了之后,还会继续修吗?”
他显得胸有成竹,仿佛每走一步都想好了接下来的三四步甚至更多。建造的花费,对家庭生活的影响,和族人的关系,东升星人是什么样的……他从未质疑东升星球是否存在。向玉生渐渐投入进来。谈话进行了50多分钟,向同意带史里芬进入“大殿”。
“大殿”的三面墙壁上悬挂着东升球人名号的木牌,中间是号称曾经挂满高科技如今只剩下一行钉子的空白。史里芬重点拍摄了那尊造像,他的手出现在镜头里,翻动了一下桌子上的“贡品”,“没回国,躲墙背后喝八宝粥呢”,后来他在发布的视频里这么说。当然是戏谑,“我本来就是来搞笑的,我自己怎么理解就是怎么样。”
十几分钟后,他结束了拍摄。
一行人顺着矮山和桔子树中间的小路向外走去。太阳出来了,空气热烘烘的,水泥路白花花的,令人觉得时间迟缓,目眩神迷。他们在向玉义家门口停下来,透过阔大的门看得见房间里铺着白得反光的地板。又说了一会儿。向玉生的话最后落在“人人平等”这一在另一星球实现的愿望上。
道别时,他客气地与向家兄弟说,“你们一定要建下去啊!希望你们建下去。”
回程的车上,史里芬和司机谈论了事情的由来与走向,很大可能,“科研站”来自父亲的幻梦,儿子的孝心,但两兄弟的孩子不会承接祖辈与父辈“继续和东升人联络”的愿望,“科研站”也不会再建下去。
5
2019年1月17日,从怀化回到长沙,史里芬很快地吃了顿晚饭,又赶飞机回到北京。第二天,他要去参加“娱乐资本论”的一个活动,他的日程排得很满。1月24日,史里芬上了腾讯的综艺节目《回家的礼物》,连续五天,每天都是长达10小时的直播,他和一个小伙子到石家庄的村子里寻找恩人。
1月31日,我又见到史里芬,还是在劲松的上岛咖啡。十几天前也是在这里,他说自己不愿意出镜,并讲出了一套逻辑。但综艺的逻辑与视频不同,综艺需要让人愿意看你的脸。在《回家的礼物》里,史里芬的镜头不算多。
“在座的大都比我咖位大,没有那么多想法”,史里芬说,停顿了一下,“不要僭越。”
但这显然是他事业上升的一个台阶。他说过,影视高于综艺,综艺高于广告。
他感到累,同时也打开了新世界,“看到一些人的专业性”,那些“能折腾出这么大一档子事的人”总能够随时订到票,干脆利索地和陌生人沟通,办成自己想办的事儿。
“做影视的人肯定比做综艺的人能力要强,做综艺的人肯定比写文章的人要强。”他一点儿不掩藏对纯文字作者——也即他曾经的同行——的不屑。“你感觉你在记录时代,其实时代以自己的逻辑在走,这个活儿还不如在北京站卸车,卸车确确实实给时代留下了注脚,而你那些文章明年再招实习生写的是一样的。唯一留下的注脚是你这些年没有给家里负责任,没有解决你的个人问题……这些话你全都可以写上。”
还在“写公号”时,史里芬写过一些泛社会学领域的文章,多是长句,知识密集,偶见讥讽与张狂。在他就读中文系四年的南开大学里,每年的新闻时评比赛他总是第一。工作后,他很快获得了一些关注,但对他来说那只是一个年轻知识人的小圈子。
2018年春天,史里芬从英国留学归来,有了打算共建家庭的女友,慌促感袭来。他必须面对世俗压力。同时,他也觉察到,舆论环境正在发生剧烈的变化。原先被网友们毫不掩饰揶揄和讽刺的,现在成了“正确”的舆论主力。
他谈起了他的大学同学,“学分积挺高了,就保研吧”,他觉得这就像过家家,缺乏对生活的掌控力,而他自己很早就认清,“就像一个屠宰场,给你盖了个检疫合格,不代表你就要去被宰,你也可以变成一头种猪。”
他再次提起了手工耿。“假如突然爆发人道主义危机,耿哥这种有一技之长的人不会被伤害的,因为他会电焊,而你我是没有用的。耿哥这样的人是正常的,我这样的人不正常,我就要变正常。”“不正常的人”,就是那些漂着的人,以外卖度日的人,黑白颠倒的人……
十几天前,在长沙,拍摄完成,我和史里芬在万家丽七层吃饭。在餐厅连续的“好吃的酸菜鱼”广播声中,史里芬发了条微博宣告他来到长沙,配上两位特型演员的合影,还有那张“让你了解湖南和湖南人”的图。
他继续谈论传播,他提到手工耿、李雪琴,还有他关注的公号,不多,20多个。他着重提起“机关说话之道”。我从未听说过这个公号。“它的场景感特别强”,他介绍,“开会玩手机的时候突然被领导叫起来发言怎么办?站起来,先感谢领导给我这次发言的机会,总结一下前面的观点,再代表自己的想法谈一点浅见……特别实用。这个号应该有人投,可惜,北京的新媒体人也存在认知偏差,看到的就是咪蒙、新世相……根本不知道全国人民都在关注些什么。”
他又提起另一个账号,“夜听”,他形容为“在大望路写字楼办公室内没人知道但拉开门问保洁、保安、快递都知道的新媒体”,有时候点赞达到十万加。
“我觉得传播技能比传播的内容重要得多。很多人也就是看商务印书馆那一套红红绿绿的书比别人早,如果你承认这一点,那些真正只是在信息上比你滞后但是在传播技法上由于天然的感觉、不断地摸索、不断地迭代的人,真的值得尊敬。”
“我活得比你们媒体人要真实得多。他们看的那些东西我都知道,我知道他们的世界,他们不知道我的世界。”史里芬说。
史里芬说他脑子里只想十天内的事情,他不看“虚的东西”,不看电视剧,不看喜剧之外的故事片,除了中文系的要求书目,他也不看小说。他认为是到了一个时候,他要往“实”处去。任何号都不会红火超过两年。未来他也许承包一个庙,或者入股一个体检中心,世界上可干的事太多了。他对站在舞台上表达没有太大兴趣。
“现实足够精彩,我有足够强的现实关心,不是关怀。我不想往宏大的方向说,我一点都没有追求思考和意义。”他正在理性地作一个搞笑博主,像是“降维”,有点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意思。通过作一个搞笑博主,他“以后即使找工作都会找很好的工作”。
“我特别清楚我在干什么。”
他还说,如果放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他会是在1992年、第一批下海的人,那也是他出生的年份。他不会继续等下去。而如果在另一个社会,他也许会去做议员,为他所信任的“直觉”与“公议”鼓与呼。
而在此时此地,“我要在合适的年龄做合适的事,建立自己的家庭,生不止一个孩子。”史里芬说,还有,当他想不工作,就可以去冰岛呆上三年。有钱有闲,是的,世俗意义上的成功。
有一刻,我相信他会得偿所愿。史里芬,还有一些和他类似的年轻人,红起来,多少是因为对传播规律的把握,对行业的熟悉,然而,当他们面对更大的受众群体,有些东西需要加强,有些东西需要改变。变成一个大家面前白白嫩嫩的人,历史不见,一切从今天开始。
至于事业规划,他打算在视频到100期时做一本书,差不多是中国的游乐场指南,用详细的文字指点他拍摄的那些魔幻场所,如何联络,如何交通,如何安全地返程,配上高清图片和二维码,扫一下就能看到当期视频。“我手里的素材肯定是想IP化,能出书肯定非常乐意。但这跟著书立说不一样,它是产品的一部分,而不是小说、理论或者回忆录。” 他也并不排斥写软文。“我看得很开,那是速朽的东西。”但他没有想过不速朽,如“著书立说”一样的“属于个人的完整作品”,哪怕是两年前,也没想过。
在上岛咖啡,门旁边的角落,他双手在脑后,身体往后仰,放松的样子。他确信在时代中找到合适的位置,不可僭越,又试图穿破。
—— 完 ——
题图为天子大酒店,来自史里芬的视频截图。
除了被访者照片为本人供图以外,所有图片来自被访者视频作品截图(已获得作者授权)。
点击标题再读点儿别的
四步设置星标,每天正午看正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