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昌记忆》:一箭之遥的小箭道
一箭之遥的小箭道
文|王念时
本文由三峡广电公众号首发
我在这条长不过五十米、最宽处不过三米、似乎只有一箭之遥的小巷中不知徜徉过多少回,可一次也没有遇见过戴望舒诗里的那个撑着把油纸伞、“像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虽然这条小巷不是那首现代诗中的那样悠长,可也是寂寥的;虽然身处宜昌闹市中央,可依然能感受到那诗中的意境:“消了她的颜色,散了她的芬芳。消散了,甚至她的太息般的眼光,丁香般的惆怅……”
小箭道,这条即使在西陵峡口的这座古城里有一个很有个性的名字、也同样少为人知的小巷就在那条原本充满了翰墨气息的学院街、拆了城墙才有的环城南路与现在早已变成集贸市场的璞宝街所合围的那些如同毛细血管的背街小巷之中,就在这座宜昌城的历史和现实的对比、过去与未来的碰撞、传统和时尚的磨合之中鲜为人知的一直存在了很多年,也许正因为如此,这条短短的、一箭之遥的小巷似乎就和这座城市的历史一般悠长。
宜昌这座城市有些自古形成的街巷的名字韵味十足,比如已经消失的尔雅街,就可以和中国辞书的鼻祖联系起来;比如即将消失的杨柳树巷,可以让人想像起“家家泉水,户户杨柳”的美好画面;比如已经消失的墨池巷,可以与郭璞、苏轼、黄庭坚这样的大人物拉上关系;比如已经快被高楼大厦淹没了的木桥街,就可以想象当年那些住在城外城墙脚下的穷人,在护城壕沟上搭一木板来往的情景……当然还有不少雅致隽永的路名,比如福绥路、中书街、璞宝街,都是有故事、有传说的,不像现在的那些新建的街道,要么懒得动脑,就用一二三四的排列,或者各大城市的名字;要么就看在钱的份上,取什么公司集团的名称也行。
可惜没有找到官方对于小箭道这条小巷的介绍,宜昌街道名称上也仅仅只是一行干巴巴的文字:“小箭道,走向:学院街——西平巷,长度:50米。”倒是有一份上世纪七十年代发黄的资料中写着:“小南门(文昌门)学院街北面:环城西路。学院街小学(注:世纪欧洲城)、民主路(天官牌坊)、卫东街(中书街、忠恕街)、商业幼儿园(注:已拆迁)、汪家巷、公安局(注:司法局)、殡仪馆(注:盛世天地);学院街南面:环城东路。南正下街(东岳庙街)、璞宝街、杨柳巷、西平巷(西皮巷)、小箭道、 解放路(通惠路)。”倒是标明了小箭道的位置。
让我们的思想来一次穿越吧:明末清初的时候,每到乡试来临之际,来自十里八乡和周边县区的学子都要赶到宜昌城里,先去文庙坝(学院街下段,原学院街小学处)的庙里祭拜孔夫子求他保佑自己金榜题名,然后就近找家旅栈借宿,一边攻读一边备考,等到乡试的那一天,学子们就进入学院街上段的府学宫(学院街上段,原市公安局大院)赶考,学院街的名称便由此而来。当然考的不仅仅只是文生,还有武生,也就是说,学院街作为科举考场,不仅要考文秀才,还要考武秀才。
每逢乡试之年,那些十年寒窗苦读、期待一举成名的宜昌考生纷至沓来,云集在这条学院街上,文科考生也就罢了,只要会吟诗作对,会写八股文,还会揣摩考官的喜好,再找找关系,顺利过关应该不成问题。可是武科的考生不同,除了能纸上谈兵,看得懂地形,说得懂一点战略战术,还得“是驴子是马拉出来溜溜。”那个武科考试的地点不是北门外的教军场(宜昌一中附近),而是在学院街就近的小箭道。想想也是,不过就是刀枪棍棒,不过就是骑马射箭,那个时候,城墙内也有不少空地,再说,小箭道正好五十米,恰恰就是一箭的距离,也就是最好的场所了。
和现在的高考一样,当年的科举考试也是一种振兴经济、繁荣市场的举措。虽然不过就是乡试,可是学子们要住,客栈似的学区房就应运而生;学生们要应酬,茶馆、饭庄就会星罗棋布;学子们要自己做了吃,就有了璞宝街上和大南门外的蔬菜市场;学子们要兑换银票,南正街上有的是钱庄;学子们想置办几件行头,天官牌坊(民主路)有的是绸缎铺,用一句时髦的话说:“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
有句话说:时间雕刻了人的皱纹,也凋零了建筑的价值。
小箭道的入口是在学院街与环城东路相交不远、左侧一个极不显眼的两座老建筑之间,那是两个人并肩行走都有些够呛的狭窄巷道,走不多远就有一座藏在一片低矮的平房和两层小楼之间的公共厕所,拐个弯,就是那条笔直的、一眼可以看见尽头的小箭道了。巷道依然很窄,最窄处几乎只能让一个人单向通过。头顶经常晾晒着不少刚洗过、还滴着水的男人和女人的衣服,巷道两边全是灰墙青瓦、不太干净也有些破旧的民房,空气中有一种棚户区常有的酸臭味,脚下已经破损的薄薄的水泥路上常常流着污水,老人们就坐在自家门口河对面的邻居拉家常;而在小箭道和西平巷相交的另一个路口处,竖着一根也许是中心城区唯一仅存的“泰山石敢当”的石柱。
我国是一个充满神话和鬼魂的国度,也是一个充满迷信的大陆,所以从上古时期开始就有很多禁忌和崇拜,“石敢当”、或者“泰山石敢当”就是其中很特别的一种。按照民间风俗:认为十字路口、三叉路口这些地方是容易出现煞气的,被人们奉为鬼道,也就是人鬼都走的路;而泰山为天下正气之所在,所以那些封建帝王喜欢上泰山祭拜,因为有浩然正气能驱邪挡煞。之所以将石碑、石柱或者石人立在桥道要冲或砌于房屋墙壁上,上刻(或书写)“石敢当”或“泰山石敢当”之类的字样,就是要禁压不祥之俗,就是要驱邪祈福。
关于“石敢当”的文字记载,最早见于西汉史游的《急就章》:“师猛虎,石敢当,所不侵,龙未央。”颜师古注:“卫有石蜡、石买、石恶,郑有石制,皆为石氏;周有石速,齐有石之纷如,其后以命族。敢当,所向无敌也。”而在宋仁宗庆历年间,莆田县出土的那块唐代大历五年(公元770年)的石上铭刻着:“石敢当,镇百鬼,厌百殃,官吏福,百姓康,风教盛,礼乐昌。”就证明了石敢当的来源于可降妖镇邪的传说演绎,人们在石敢当前面加上“泰山”二字就是要以正压邪、视为祥瑞的意思。
将那个刻有“泰山石敢当”的石柱砌在墙壁上,其作用无疑是厌殃镇邪。宜昌东晋时期曾经来了个风水大师的郭璞,说古城五行中缺土,就从千里之外的中州运来黄土在城的西边筑起高台以补之;明朝始建的宜昌古城八门中的小东门(环城南路与学院街、解放路交汇处)因为被一个风水先生说成是方位有煞而就信以为真,毫不犹豫的封闭了,全城就成了极不规则的七座城门;江南的那座金字塔般的磨基山也被近代风水大师判定为“客压主位”,引得上起镇川门、下到大公桥沿江一线的高楼大厦、居民小区避之不及,纷纷把自家大门转向长江的另一面,可见得建筑与风水的深层内涵上无不具有根深蒂固、不可分割的内在联系。
站在那根经过岁月雕刻、风霜雪雨的侵蚀却依然字迹清晰的“泰山石敢当”的石柱前,想象着曾经那些风水的判定、八卦的排列、五行的玄机,想象着当年这石柱的主人究竟是为了小箭道的福祉,还是为了自己小家的利益,所以“故镇于庐舍,墙隅街衢巷门前直冲之”,就想起了“以石为灵物,赋予辟邪镇鬼之神力埋于宅下”的祖训,就想起了奠基石、纪念碑,还有石头崇拜和民族图腾,也就相信了那句“万物有灵论是原始宗教思想发展的最初阶段。”
正是因为东岳泰山通地拔天,群峰拱顶,气势磅礴,岿然独立,号称五岳之尊,所以国人才会产生对泰山的崇拜。据说在那些影响过中国历史进程的伟人之中,孔子、秦始皇和毛泽东应是前三甲,而他们都先后登过泰山,从而进一步奠定了泰山作为“中华第一山”的地位。正是因为对泰山的崇拜,也就对泰山石推崇至甚。共产党有自己的信仰,可是无论是建国之初修建的人民英雄纪念碑、建国十周年之际修建的人民大会堂,还有后来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毛主席纪念堂,这个无神论的党派都无一例外的以泰山石作为奠基,可见,泰山石在中国人的心目中占据了何等位置!
“泰山石敢当”应该就是小箭道最出彩之处。
在宜昌老城区的核心地段,每一条大街小巷都曾经有过属于它自己的历史,都曾经有过属于它自己的热闹与喧嚣。清末民初的时候,那些风华正茂、意气风华的武生们站在还是一块场坝的小箭道上,或催马扬鞭、一路绝尘,或十八般武艺逐一亮出,刀光闪闪、剑花朵朵;或者拈弓得法,架箭从容,前推后走,弓满式成,一箭既出,势如流星,即便不是养由基那样的百步穿杨、即便不是李广那样的野射饮羽,周围的看官也会一齐叫声“好”。要知道,那个时候的宜昌人还没有学会和西方人那样有礼貌的鼓掌。
读过王世祯(公元1634-1711年)的《夫于亭杂录》就知道,“泰山石敢当”不过就是清朝才有的事,而小箭道这个既没有城门,也不是闹市之处的小巷就因为那块刻有“泰山石敢当”的石柱,可以判断初成时间应在清末民初。从学院街的那个入口一路进来,即使到了今天,小箭道的地面上也依稀找得到原来铺着的那些青石板,而过于窄小的巷道就使得一箭之遥的小巷显得有些恬静。这里的建筑既没有那种川东鄂西常见的天井院落式的两进、三进的深宅大院,也没有雕龙画凤、歇山顶、大青砖砌成的两层精致小楼,更找不到板壁房、青砖黛瓦、挡火墙那种具有明清特色的古建筑,也看不见有几开间的店铺的痕迹,所以小箭道应该就是平民居住之地。
从巷口到另一个巷口只有一箭之遥的小箭道不长的巷道里面,多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由那种经历风吹雨打早就变成黑色的木板房、或者那种就地取材干打垒的土砖房逐步过渡成砖瓦房的各式建筑,不用仔细看,就能找到那些用半截砖、劣质水泥建造起来的两层小楼,所住的人家自然就是城市贫民。时至今日,从那条小巷经过,映入眼帘的就是一些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市井生活画面,倒是走过那个武秀才的考场,进入到西平巷内,可以让人联想起很久以前这里曾经住着一些在茶馆唱戏的艺人,所以解放前就被用京剧里的“西皮唱腔”命名那条横断小箭道的巷子。
年轻的时候常常从小箭道穿过,那是因为听说从学院街钻进小箭道、横穿西平巷、再从杨柳巷插过去,到大南门的江边游泳的路程会近一些。于是就记住了那些七拐八弯、密如蛛网的小巷里古朴的屋檐,大片绿叶的梧桐树的浓荫;记住了那些或者幽深、或者短浅、或者一条独路的小巷里的石门、木梯,房顶的无根草和墙角的青苔;记住了那些刚刚才升起来、还冒着缕缕青烟的小煤炉,或者盛满衣服,放着搓衣板的大木盆。于是,就知道,如果行走在小巷深处,那些被遗忘的建筑、以及留在那些建筑里的故事,会让人忘却世间的喧嚣、社会的浮躁。
中年的时候自己也会偶尔从小箭道穿过,或者是因为要光顾那座依然还臭气熏天的旱厕方便,或者是一直向下,就可以接连穿过几条同样古老的小巷,钻出来就已经是早已变成了露天农贸市场的璞宝街。于是就记住了那些小巷里冬天下雪的时候,低矮的屋檐下吊着的“凌钩子”(宜昌话:冰凌),夏日门边小方桌上售卖的“赤瓦子”(宜昌话:一种地方小吃),还记住了那些巷道里的竹靠椅、竹凉床和晾晒着青菜头和苕干的大大的簸箕,越是接近江边,那种带着鱼腥味的江风就会顺着小巷迎面扑来,那一幅幅鲜活的画面就会像幻灯片似的永存心灵深处。
现在还是会时不时的专程走一走那一箭之遥的小箭道,以及邻近的那条曾经响起过“西皮流水”的西平巷和遍栽青青杨柳的杨柳巷,不过就是向那些石头垒砌的墙角沁着枯黄的苔藓,从墙里顽强探出枝头的小树,向那些破损严重却依然厚实的木门,挂在窗棂上的露出生命之绿的小盆栽;向那些薄薄的大青砖、厚厚的青石板,墙壁上已经模糊不清的语录牌,温暖而孤立地泛着光彩的小巷牌,向那块很有中国特色的“泰山石敢当”做最后的告别。
在新一轮的城市棚户区改造中,小箭道和它相邻的那些背街陋巷都将会消逝在历史的长河里。所以建议在我们还能够看得见那些小巷的时候,有心人都应该和我一样去向那些小巷告别。走在那一箭之遥的小箭道和与之为偶的小巷中,心中都会有些许感慨:时间的流逝自然是物是人非,虽然城市历史必然会记住一些街巷的名字,可像小箭道这样除了那块“泰山石敢当”以外几乎找不到一个印象深刻之处的小巷却必然会被大家和后人渐渐的淡忘。虽然它曾经是武学子考取功名的考场,虽然它曾经伴随着这座城市走过了许多的世纪,虽然它也可能曾经有很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于是在告别小箭道的时候,又想起了戴望舒那首成名诗里的那个撑着油布伞、像丁香花般的女子,小箭道也和她一样:“她默默地走近、走近,又投出,太息一般的眼光。她飘过,像梦一般地、像梦一般地凄婉迷茫……在雨的哀曲里,消了她的颜色,散了她的芬芳,消散了,甚至她的,太息般的眼光,丁香般的惆怅……”
主编:李瑜(北美宜昌同乡会会长)
责编:刘慧艳(三峡广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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