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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西麟专题】作曲家王西麟:敢有歌吟动地哀

2016-02-24 季天琴 每晚一张音乐CD


中国交响乐素有“南朱(践耳)北王(西麟)”之说,王西麟(1936-)是功底最扎实、思想最深厚的中国作曲家之一。



 王西麟,1936年生于河南开封一个国民党中层官员之家。12岁时父亲亡故,为减轻母亲负担,他参加了途经家门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文工团。与西方音乐的相遇虽属偶然,但却从此决定了他一生的命运。参军前,他已在贫穷偏僻的甘肃省平凉县教会小学学会了风琴和五线谱。在军中,他又自学了基本乐理,演奏胡琴、手风琴和各种铜管乐器,并逐渐开始为小型吹奏乐队配器和编曲。1955年,王西麟被送到北京的中央军委军乐指挥专科学校,因学习优秀,两年后又被送往该校在上海的教师预备学校。1957年,王西麟考入上海音乐学院作曲系,1962年毕业于上海音乐学院作曲系,先后师从刘庄、丁善德、瞿维、陈铭志。自幼喜爱文学和音乐,在上海音乐学院读书时由于在同学中技术出众被称作“王交响”。


  1962年25岁时的毕业作品《第一交响曲》的第一乐章即体现出作者对人类命运和历史的宽阔胸怀,被导师瞿维评价为“作品具有交响性戏剧性,布局宽广,感情充沛”。1963年利用中央广播交响乐团的民族音乐资料创作出第三部作品《云南音诗》,时隔15年后于1978年首演,其中的第四乐章《火把节》已成为最脍炙人口的,世界上演奏最多、最受欢迎的中国交响作品之一。后因激烈批评当时的文艺方针而受到了严酷的政治迫害,下放山西长治达14年,其间被监禁、管制、劳役和批斗。尽管如此,王西麟视音乐为生命,在山西深入了解了上党梆子、蒲剧等地方戏曲,后来还争取到领导当地乐团进行艰辛而顽强的创作和演出,14年间在极端艰苦的物质和精神环境下还创作了6部作品。1977年底在李德伦的帮助下被恢复名誉,调入名不见经传的北京歌舞团至今,音乐理念为正规音乐学院的保守气氛所不容,始终未能在音乐学院正式任教。生活非常简朴。   

王西麟谈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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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大师王西麟:敢有歌吟动地哀

季天琴

性若赤子,直言不讳,孤独疏狂,苦难在他身上留下痕迹。王西麟的音乐宛如其人。作为当代中国“迄今最重要的作曲家”,他的音乐语言并不优美,但充盈着历史赋予的悲怆和厚重。他的创作,是感情真诚与技术创新的结合,更是对苦难本身的超越:站在人性的角度,对20世纪中国人的多舛命运,做出哲学意义上的反思。


晚上八点半不到,王西麟不停地看时间。正聊到他的《第三交响曲》——乐迷们誉其为中国的安魂曲,王西麟果断中止了谈话:“不能再聊了,否则我晚上又要做噩梦。”

王西麟今年78岁,作息时间更像年轻人,晚上十一二点还活跃在微信朋友圈上。他解释,早早结束谈话是为了平复心情,至今他偶尔还会在噩梦中惨叫。


梦中的惨叫断断续续持续了50年。1964年春,王西麟被下放到山西大同,正值“四清”运动期间,山西大学学生组成工作组下乡,他认识了一位外语系女孩,对方对他很好,但一听说他家庭有问题,立即与他划清了界限。王西麟由此深受刺激。两年后,他被送进精神病疗养院。

王西麟的莫逆之交梁和平告诉《博客天下》,王西麟曾长久保存着疗养院的诊断书,签字医生叫钟学才。诊断书上说他“精神不安定,经常夜梦中大喊大叫”。

王西麟把《第三交响曲》的第三乐章命名为《疯子的歌》,亦是一种自嘲。第三乐章设计了一个由中音长笛奏出的主题,气息绵延、色调哀婉,音乐在弦乐群的高位泛音上短促滑奏,发出与抽泣相近的音响,接着大提琴的低音区陈述,宛如历史老人的苍凉悲叹。

王西麟的眼泪挂在脸上,他对此似乎毫无察觉,也顾不上擦:“我的音乐写的全是我的苦。”

王西麟被波兰音乐大师潘德列斯基誉为当代中国“迄今最重要的作曲家”。经历“文革”劫难大器晚成的他,在1981年45岁时,才以《云南音诗》一曲成名,由此打开在国内音乐界的广阔空间。他共创作了8部交响曲,另有钢琴协奏曲、小提琴协奏曲、交响合唱等不同体裁的音乐作品50多部,三次获得文化部颁发的音乐作品一等奖。

2007年,德国音乐百科大辞典《音乐的历史与现状》(简称MGG)将王西麟收录进世界著名作曲家条目。


王西麟的音乐,关注的主题全是历史和命运。他甚至认为,自己是个代笔人,替无法开口说话者写出他们的悲苦。他的姐姐王庆凤80多岁,现住兰州,每天疑神疑鬼,说家中有一个鬼,就在厕所里。“我们家是好人!鬼对我们家的历史清楚得很!”她每夜都在和鬼辩论,又赶到派出所,要求警察抓鬼。


王西麟说,这个病叫“伤害性听觉癔症”。

他还有位学医的哥哥,父亲早逝带来的刺激以及个人爱情失败导致他神经衰弱,大二时只好休学。年复一年困在家中的孤独哥哥,最后被送入精神病疗养院,1960年与1961年饿死于院中。

困苦孤独也困扰王西麟一生。即便如今声名鹊起,他还是会站在家中窄小的客厅里反复感慨:“我真的很孤独啊!”

年纪本身带来了伤感和孤独。在一幢老公寓楼的四楼家中,他大口往嘴里灌着自制的蜂蜜柠檬水,强调自己还保持着年轻的艺术进取心,又不时自怜:“留给我的时间还有多少呢?生命到最后都是软弱的!”

更大程度上,他的孤独来自时代和际遇。交响乐在中国并未被广泛接受和理解。王西麟从家中翻出一本发黄的《第三次浪潮》,著者为美国作家托夫勒。上世纪80年代在街头淘到的这本二手书,带给他的心灵冲击至今延绵不绝。他由此悟出交响乐和自己一度遭遇困境的根源:钢琴、交响乐都是西方工业文明的产物,依旧处在农业文明时代的中国,并没有相应的社会基础来欣赏音乐形式上的变化。



11月20日,王西麟在家中边弹琴示范,边解说他的《第三交响曲》和《第四交响曲》。


悲剧性审美

王西麟吃稀饭馒头,就红酒,还有一大罐醋泡大蒜。他唯一的女儿在德国,钟点工阿姨每天给他做一顿饭,每周一三五中午来,二四六晚上来,当顿吃新鲜的,隔顿就吃剩的。11月14日周五晚,他的心思不在吃上,而是沉浸在崔健的《受伤的苍鹰》。

这首歌现在鲜有人提,更少人知道作曲者是王西麟。1986年在王西麟家里,他和崔健等人琢磨了一天,完成了这首歌的创作。

饭桌上,王西麟低沉浑厚的歌声盖住了唱盘里的崔健:有一只受伤的苍鹰/它穿过山谷,穿过云层/阵阵狂风蹂躏着它的双翅/阵阵沙粒扑打着它的眼睛/那苍鹰吃力地嘶叫,回荡在天空/它的泪水依然干涸/它的鲜血却无法凝固……

这首歌是当年热播电视剧《西热图的传说》主题曲,电视剧讲述了一对炽烈相爱的恋人,她成了人家的新娘,他饱受胯下之辱。王西麟边唱边说:“这首歌唱的是我!是我!都是我对爱情的苦!”

1982年,王西麟回到上海参加音乐节,见到了分别19年的女朋友,两人抱头痛哭。对方已经结婚生子,王西麟也有了妻女。他们认识时,王西麟25岁,即将从上海音乐学院毕业;对方19岁,弹钢琴,想考上音,请王辅导。两人相恋,但王西麟的政治命运影响了这段恋情。

是蹉跎的青春,曾经荒废的业务,还是错失的爱情?当被问及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时,王西麟毫不犹豫地称,是爱情。

结合他的言行举止,这个答案多少有点让人惊讶。王西麟的国字脸棱角分明,忧愤的眉头紧蹙,大个子,大嗓门,喜怒无常,脾气上来时狂叫怒骂,声震屋瓦。这种行事做派往往会令人忽视他作为艺术家对审美的要求,以及内心的脆弱和敏感。

他和音乐结缘,也缘于审美上的敏感。1949年,王西麟就读的甘肃平凉中学传达室来了两名解放军,一拉提琴一拉手风琴,以此招揽学生。其中一人叫梁继承,曾任某地方军区政委,2006年王西麟回兰州还探望过他。梁政委回忆,那时他问王西麟家在哪,王称“在大山的后面”。这是诗的语言啊!两人发现这是个苗子,于是把他招进了部队文工团。

王西麟于13岁参军,初衷是为母亲减轻负担。

他出身于一个国民党军官家庭,父亲王缄三据说是黄埔军校四期毕业,1944年左右曾任陕西省保安处处长。王西麟幼时见过父亲穿黄呢军装、扎武装带、挎手枪和佩剑的神气大照,记得他深夜跟人打麻将,也有一次见到他躺在里屋炕上抽鸦片。

然而,王缄三官运不济。日本战败投降的1945年,王缄三举家流落至甘肃平凉。此时,王家还有余力送儿子入教会学校“晨会小学”就读。在那儿,王西麟完成了音乐开蒙,学会了弹风琴、识五线谱,还见识了外国牧师弹钢琴、拉小提琴、拉手风琴、唱赞美诗。

三年后,王缄三客死平凉,王家顿时沦为城市贫民。

在十一师文工团,王西麟很快学会拉二胡与手风琴。1954年,他被选入师军乐队,又学会吹奏铜管乐器。在次年西北军区文艺汇演中,王西麟长号独奏苏联音乐《秋叶》,获得了独奏一等奖。

他的音乐天赋很快显现了出来。加入师军乐队的第二年,他成为十一师选派入京就读中央军委军乐指挥专科学校的唯一人选。这是他命运转折的关键点。在军乐学校,他开始学习古典音乐,第一次听到了贝多芬、格林卡、柴可夫斯基。

年轻时王西麟就喜欢悲剧性作品,对柴可夫斯基的《曼弗雷德交响曲》印象深刻。这部交响曲取材于英国诗人拜伦的《曼弗雷德》,主人公曼弗雷德慌乱不安的忧郁情绪、怀念恋人的忧愁、内心的种种矛盾冲突,都以磅礴的气势体现出来。十几岁的王西麟听哭了。他还喜欢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主题也是命运。这些帮助王西麟建立了审美标准。

王西麟极其痴迷于音乐。有次政治学习,听到外面广播贝多芬《第五交响曲》有力的小号主题,他一下冲了出去,同学连忙叫他:“回来!回来!”


王西麟的国字脸棱角分明,忧愤的眉头紧蹙,脾气上来时狂叫怒骂,声震屋瓦。这种行事做派往往会令人忽视他内心的脆弱和敏感。


钢琴和命运

11月12日下午,王西麟拖着一双“退行性劳损”的腿,到中央音乐学院听钢琴作品研讨会,演奏者是旅德钢琴家谢亚鸥与其妹谢亚双子。现场听讲座的都是年轻学生,唯独他是耄耋老人。

王西麟说,必须要知道国际上音乐前行到了什么地方。为此,他每天都会拿着发黄的《新概念英语》,跟着录音机学英语。他还数次引用贝多芬的话自勉:“必须奋斗,王西麟强烈主张个人奋斗!”

他正联络谢亚鸥演奏他的《钢琴协奏曲》。2010年,王西麟应邀为瑞士文化风景线艺术节创作“钢协”,首演是另一位钢琴家陈萨。

陈萨回忆,她拿到曲谱时非常吃惊,在第一乐章,钢琴和乐队之间就呈现出宏大的抗争性,不像她弹过的任何一部钢琴协奏曲。二人见面后,王西麟向她讲述了创作这部作品的所想所感,还声泪俱下地唱了几段山西梆子。陈萨茅塞顿开,“我意识到这个作品伟大的悲剧性。”

王西麟钢琴协奏曲,陈萨演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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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京戏《野猪林》里,林冲被高太尉陷害,“八十棍打得我冲天愤恨!”王西麟从地方戏中寻找音乐语言。秦腔和山西梆子的苦戏,描绘的都是贤良遭陷害的故事,唱腔悲怆。这让王西麟想到,这是人类两种命运的对抗。

在“钢协”的第一乐章,王西麟用乐队和钢琴之间的抗争,象征命运的对抗。乐队听起来是恐吓、威慑;钢琴则象征着另外一种命运,意味着出身、教养和品位,也曾被视为应被抛弃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这就像王西麟的过去。

在北京,王西麟牢骚满腹,认为课堂学到的东西太少。领导对他“批判从严,处理从宽”,批评了他,又把他调往军乐学校在上海的“教师预备学校”学习,那里业务水平更高。


原上海交响乐团总指挥陆洪恩,是王西麟在上海军乐学校时的钢琴老师。“文革”开始时以“反动言论”被捕的陆洪恩,在1968年4月被当作“现行反革命分子”公开枪决,临别遗言是希望有人替他去贝多芬的墓地献花。


王西麟还见过顾圣婴,那时顾已在多个国际大赛上获奖。1969年,顾圣婴和母亲、弟弟开煤气一起自杀。《中国钢琴诗人顾圣婴》这本书,如今醒目地躺在王西麟的书架上。

王西麟的《钢琴协奏曲》是献给陆洪恩的。他还想再写一部钢琴协奏曲,献给顾圣婴。


“钢协”被王西麟的朋友殷力欣视为他最好的作品:“老王的作品经常让人听得死去活来,看不到希望,但这里不一样,悲怆、纠结之后,你能听到梦幻和徜徉,感觉他进入了无我之境,回到了生命的原点。”

王西麟自夸起来也毫不谦虚。“光明就在不朽的生命里”,他说别人夸他的“钢协”终曲是“活佛死后的舍利子”。

1957年,王西麟凭一首自创的《青年战士》考入上海音乐学院作曲系时, 还没这份业务自信。上音的小圈子把洋派人家当做好出身,王西麟看到少男少女们钢琴弹得那么棒,很是自卑,只好听《曼弗雷德交响曲》暗自流泪。

在上音,王西麟前两年是政治积极分子,在下乡劳动、挑粪积肥、大炼钢铁中表现突出,但老教授们都害怕作曲系这位穿黄军衣的大个子。“我老说资产阶级专家这不好那不好。”王西麟说。

这个粗人心里还是藏着艺术梦。学校留了几个尖子不下乡,在国际上拿了大奖,王西麟自惭形秽。

他还喜欢上钢琴系一位姑娘,表白后被人当头一棒打了回来。现在说起这位姑娘,王西麟仍是一脸的受伤——被拒当晚,他在襄阳公园淋了一夜雨。“没有业务,谁都看不起你!”他愤愤地说。此后姐姐被打成“右派”,失去政治依靠的王西麟开始埋头于业务,又注意起仪表,买了条呢子裤。


王西麟的书桌上摊着他正在创作的作品


王西麟位于一幢老公寓楼四楼的家中,靠墙书柜里整齐摆放着乐谱和CD。早期王西麟只是学习肖斯塔科维奇的技巧,后来则是思想上的共鸣。


“成名成家”和交响乐


早在上音的最后两年,王西麟就想写俄罗斯式的、肖斯塔科维奇式的交响乐,写史诗般的、悲剧性的音乐氛围。那时他已不再是刚入学的愣小伙,业务拔尖,人称“王交响”。

王西麟至今保留着当年的笔记。大四时,他开始解剖贝多芬、舒曼、肖斯塔科维奇等人的作品,这才真正进入音乐王国。在 1963年购得的肖斯塔科维奇《列宁格勒交响曲》总谱上,他做的笔记有这么一句:写尽了苦难。

在上音五年,王西麟完成了《第一交响曲》的第一乐章,以此为毕业作品,但毕业鉴定差点不过关,同学认为“动摇了走红专道路的决心……”但王西麟这时满脑子都是“成名成家”的念头。


1962年从上音毕业后,王西麟被分配至中央广播交响乐团。在次年开始的“给领导干部下楼洗澡”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他被动员发言。王西麟在会上批评了乐团“民族化、群众化、广播电视化”方针,说应该搞交响乐,“毛主席强调要继承一切优秀的文化遗产,群众听不懂交响乐怎么叫先进文化?”


从小到大没有大人管王西麟,如今又少了部队大同志的敲打,王西麟的出事,也便成了意料中事。1964年,他被开除共青团团籍,下放山西大同。

在下放前,王西麟完成了《云南音诗》的创作。1964年2月春节放假,王西麟从斗争中稍稍喘了口气,但还是做噩梦。配器创作让他慢慢获得了平静,写出了终曲《火把节》中灿烂欢腾的场面。

《火把节》是王西麟迄今流传最广的作品。这部作品从完成到1978年首演、1981年获得国家首届交响乐作品一等奖,经历了漫长岁月。人们因此误认他是擅长民俗创作的作曲家,这导致在很长时间里,王西麟都不愿提起这部作品。

1964年,在大同雁北专区文工团,王西麟拼命工作,幻想改造好以后再回北京搞交响乐,技术上看不上的他都干了,还演话剧、当群众演员、跑龙套。即便如此,在后台灯光下,他还在做复调习题。

女朋友谈不成,什么都没有,王西麟不知道哪年有结果。他开始每晚大叫、磨牙,住进了精神病疗养院,每天吃巴氏溴剂帮助恢复神经,但毫无疗效。半年后“文革”爆发,王西麟再被揪斗,没时间烦恼的他反而因祸得福,晚上睡得着了。

被拉到乡下一个村接一个村地批斗时,王西麟感觉自己是俄国的十二月党人。那时他就想写一部交响曲,可当时没有技术。

就在他走投无路时,晋东南歌舞团带着军区司令员的介绍信来调他。当地要搞样板戏,听闻他是位能看总谱的能人。

在长治,王西麟成了业务权威。他又能回上海、北京看样板戏。领导保护着他,但摘帽平反仍然离他相当遥远。冬天农闲时王西麟跟着县剧团跑台口,到村里演戏。演戏时王西麟穿着破大衣走到山包上,远处戏台子的汽灯被风一吹就像鬼火,演的又都是《四郎探母》这些苦戏,王西麟觉得自己像个孤魂野鬼,飘来飘去。


“何时才有我的出头之日,何年才能搞我的交响乐啊?”他悲从中来。


1974年,38岁的王西麟放弃了离开山西的想法,在长治结了婚。妻子是团里芭蕾舞演员,上海“小资产阶级”出身,曾在少年宫学过芭蕾。婚后王西麟和妻子说不到一块,每天吵,他嫌人家趣味“俗”。




丑也是美

1977年底,王西麟被调到北京歌舞团。著名指挥家李德伦想方设法把他调回,之后他把妻女也都带了回来。当时北京户口难于登天,回京几十年,王西麟还时常做回不来的梦。

已届中年,王西麟的美学观念也发生了变化,不再是26岁写出《云南音诗》的热烈青年。他认为丑也是美,第一是真实,第二才是美不美,“哭相是不美的,但真实感人。”


罗丹的《老娼妇》雕像干瘪、乳房下垂,惨不忍睹,但在王西麟看来,这是一部伟大的作品,记录了一部人类社会的历史,非常残酷,但非常真实。

王西麟身上也有类似的烙印。1979年,音乐家协会在成都开会,跟王西麟同屋的还有作曲家陈钢、王酩等人。陈钢回忆,半夜忽闻“大王”格格作响的咬牙切齿声与阵阵鼾声,还突然冒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第二天他就卷席而逃。

这次会议是“文革”后“音协”第一次全国创作会议。王西麟发言称:“没有技术寸步难行,从前光讲究思想错了。”这一年他创作了献给周恩来的《第二交响曲》,写得很不成功,后来只保留了以葬礼为主题的第一乐章,王西麟意识到,技术完全不够用。


进入80年代,一个崭新的审美王国和技术王国在王西麟面前打开。斯特拉文斯基的《春祭》、巴托克《小宇宙》、保尔·亨德米克的木管五重奏,过去都没听过,王西麟觉得白活了。


1982年,他自学了勋伯格的十二音技巧。在当年创作的交响组曲《太行山印象》的《古墓》一章中,他用高亢激越的上党梆子和妇女清明哭坟时的哭腔作为主题素材,并以严格的十二音序列手法作为背景,铜管和弦犹如墓穴,把音乐的悲剧性推向顶点。

指挥家卞祖善回忆,1983年,《太行山印象》在华北音乐节上首演,乐曲终了,掌声雷鸣,王西麟走上舞台时颇有些喜形于色。

美国作曲家乔治·克拉姆在1985年聆听了王西麟的《动》、《吟》两首交响音诗后,评价其“技巧熟练,作品有苏联作曲家的影响”。这位苏联作曲家就是肖斯塔科维奇。如果说早期王西麟只是学习肖氏的技巧,此时则是思想上的共鸣。1982年,王西麟读到肖氏自传《见证》,为其中的人道主义精神深深震动。

现在的王西麟回看上世纪80年代的照片,觉得尽管那时已年过四十,自己还是个小伙子。1982年,他在上海和老恋人接上了头,两人经常在复兴公园点一杯茶,坐一下午,但时过境迁,什么都不能挽回。女儿成为他新的寄托。

在梁和平看来,王西麟是个艺术心性开放的人。梁是原中央乐团独唱独奏成员,也曾是崔健乐队的键盘手,梁记得,自己当时搞即兴演奏,乐团的人都说是噪音,王却表现出浓厚的兴趣。

凡人有过的欲望,王西麟都有过。梁和平回忆,王西麟每当说起那些业务不如他的人当了官,都愤愤不平,但慢慢就心凉了。

“大家都知道为什么,人家是搞政治的,但老王似乎天真得不自知,”梁和平告诉《博客天下》,“他心里有一部分不愿意长大。”



王西麟《钢琴协奏曲》和《第四交响曲》震撼瑞士


声名和天命

在上世纪80年代,憋了十几年的王西麟天天都想写交响乐。那时谭盾、郭文景、瞿小松很吃香,王西麟羡慕他们的先锋技术,但深知这不是自己要搞的东西,“我认为历史呼唤的是我王西麟搞出来的声音。”

1987年,王西麟读到了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12年前,在晋东南歌舞团9英寸的黑白电视上,王西麟就曾看到索氏被驱逐出苏联的画面。在西伯利亚冰天雪地上困苦劳作的囚徒,直接启发了王西麟的《第三交响曲》。


他到处搜集表现人类悲剧的作品,找到了波兰音乐家潘德列斯基的《为广岛殉难者而做的哀歌》、《路加受难曲》,以及潘氏作品中专门纪念奥斯维辛集中营的章节。他还学习了乔治·克拉姆的《大宇宙》,里面有“邪乎”的旋转天梯。


潘氏的《广岛》里没有音高,全是音色,是音块技术,记号全变了。王西麟一一查出英文,学完这部1959年的作品,才自感真正进入了现代音乐领域。

1990年,王西麟写完了《第三交响曲》。此前中国还没人写过超过一小时的交响曲,他写了整整一年。

殷力欣觉得,在审美追求上,《第三交响曲》不让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一大提琴协奏曲》专美于前。1991年在《艺术评论》杂志上,还在文化部任职的殷力欣提笔写道:


“同样是非常状态下知识分子的内心独白,同样表现现代生活中情绪的躁动、高压政治下的苦闷,以及其间若隐若现闪烁着的理想之光……在王西麟那里,苦闷的主题是如此强烈,以致理想之光几乎完全被压抑殆尽。”


看到这篇评论后,王西麟把殷引为知己,主动要求结交。

在完成《第三交响曲》近十年后,王西麟才创作出《第四交响曲》(1999年)。两部作品同一主题,但后者技术更完备。

“打你、骂你、嘲笑你――呼呼!圆号吼吼――小号咣咣!我想用艺术语言表现这种丑恶、残酷的感觉!这样的内容,我在《第三交响曲》中没有完成。在喧嚣之后,主旋律出现了,在漩涡里面,苦难的灵魂经受煎熬……”王西麟弹琴示范。

两部交响曲听起来都非常压抑,不舒服、不优美,而这正体现了王西麟的美学理念。

生活中的王西麟和音乐中的他是同一个人。他性若赤子,直率近若粗狂。他会以著名音乐家对他的评价为佐证,猛夸自己。11月20日,他一字一句朗读作曲家朱践耳给他的信,信里称赞他的《第一交响曲》的“最大意义是无标题的创作思维,超越了当时的历史时代”。

梁和平称,凡有王西麟在场,他几乎都是主角,别人插不上话。从有家用DV开始,梁和平就喜欢用影像记录,出现在他镜头中的有朱厚泽、李慎之,还有王西麟等人。他数次看见王西麟劈头盖脸地冲撞那些他看不上的人,人家也躲着他,但王还在创作还在获奖,那些人不得不上台给他颁奖。

2001年,波兰音乐大师潘德列斯基推荐王西麟的《第四交响曲》参加美国格莱沃梅尔评奖,并称“这是一部伟大的作品,它的音乐基础是欧洲的先锋派技术和美学……他保持了自己独特的语言,从而截然相反于他所在国家的主流乐风。”


“很多人在生活中和作品中是分裂的,但王西麟在生活和音乐中都很真实。” 梁和平说。


个性极强,富有批判精神,在这一方面王西麟很像他的文学偶像鲁迅。2001年,他为鲁迅诞辰120周年创作了《第五交响曲》。事实上,早在上世纪60年代,下放到大同的王西麟就在思考:如果鲁迅活着会怎样?




王西麟的音乐和声名并不对称。他的莫逆之交苏立华(个人公众号:苏立华聊音乐)认为,王西麟是因为人和音乐被误解而导致被孤立。殷力欣则告诉《博客天下》,王西麟有天分、勤奋,还有才能,但迄今缺天命,“他的孤独,阻碍了他和人的进一步交流。”


王本人认为,自己的音乐是站在人性的角度回望历史。他的《第六交响曲》应北京交响乐团委约,为2008年北京奥运所作。他把这部作品命名为《生命之歌》。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王西麟创作时呕心沥血,但又不得不放低演出要求。2013年,山西交响乐团演奏他的新作《黄河壁画》,殷力欣去现场听了,“演奏水平不好,听众水平也不好,只好演奏一段,王西麟解释一下创作思想,再接着演。”

不过,即便如何孤独,王西麟可谓后继有人。女儿王颖从小在父亲枯燥的音乐训练中长大,又毕业于他的母校上音,不仅是父亲的知音,更是校友。尔后她远赴德国,在科隆音乐学院获作曲博士文凭,也把中国传统曲风带进了西方。2012年,王颖成为唯一获得“布兰登堡”奖的中国女作曲家。


王西麟希望自己的创造力和生命力随时保持更新。凌晨在家中,78岁的王西麟只影相伴,喝着红酒感慨:青春的不安的心,即使空虚无果,也是激动的。


王西麟《太谷秧歌》第一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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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西麟致张非信札两页附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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