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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高学府消失了,知识分子还在挣扎

2018-03-19 梁韵琪 呗壳剧场


■   国立中央大学大礼堂, 1930s


◎   梁韵琪


南开大学之父张伯苓曾感慨道,「抗战中,两个大学有两个鸡犬不留 —— 南开大学鸡犬不留,是被日本人的飞机投弹全炸死了;而中央大学鸡犬不留,却全部都搬到重庆了。」


先生口中的中央大学,即国立中央大学(下称「中大」)。学校前身为张之洞1902年在金陵创办的三江师范学堂,辛亥革命期间停办,后复校扩建,几易其名,1928年取名「国立中央大学」。在中国第一批国立综合性大学中,中大当仁不让位列全国最高学府,与北京大学并立为「北北大,南中大」。


1937年夏秋之交,华东战况告急,五大国立名校(国立中央大学、国立北京大学、国立清华大学、国立浙江大学、国立武汉大学)陆续西迁至川(渝)、滇、黔三省。而早在1935年冀东事变前,时任中大校长罗家伦洞悉时局,命人昼夜赶制大量木箱,内里钉上铅皮,以备长途运输之需。未雨绸缪,有条不紊,中大因此成为西迁队伍中复课最早、损失最少的大学。


■   国立中央大学校园一隅,1945年11月,重庆


战时物质条件匮乏,中大学生人数反而从千余人增至两千人,弦歌不辍、英才辈出,办学规模比西南联大有过之而无不及。1946年,中大在南京原址复校,下设文、理、法、农、工、医、教育共7院37系、6个专修科及26个研究所,系科设置高居国立大学之最。


1949年新中国建制后,国立中央大学先是更名为「国立南京大学」,其后剔除「国立」二字,定名「南京大学」。1952年,中央政府仿效苏联模式,对高校实施大规模院系调整,以取缔原有的英美体系。院系调整后,全国综合性大学由55所削减至14所,原中大主体先后经历改造、分流,最终被拆分为包括南京大学、东南大学在内的十九所高校


■   三十年代的国立中央大学南门(上图);五十年代的南京工学院大门(下图)。1952年,南京工学院(今东南大学前身)在中大本部原址设立,保留了大门、礼堂等主体建筑


随后,社会系、政治系、心理系等人文科系被裁撤,学者或改行另就,或投闲置散、遁入书丛。高校丧失自主权,二十年逐步建立的学术体系几乎土崩瓦解。一位老教授曾哀恸痛陈「把一个好端端的南大,打得五痨七伤,断腿残足,人走楼空」。


论中国殿堂级名校,今人或只知清华北大,地位等同 Oxbridge 之于英国,而曾经傲立杏坛的「南中大」却不复踪迹。这所只存在了二十一年的大学,当中不少遗闻轶事至今仍被传为美谈。它的可贵之处,或在于动荡时局中的自由争鸣、独立求真和人文精神



  鸡 犬 不 留  


■   王酉亭(1901 - 1982)


所谓「时穷节乃见」,内迁时那段「鸡犬不留」的往事堪称典范,听者莫不动容。


1937年12月上旬,南京保卫战打响,战况惨烈,国军节节失利,短短十三天,首都告陷。在此之前,国民政府已移驻重庆,中大全体师生、家眷合共四千余人,连同书籍仪器等也已完成西迁,安全到达重庆沙坪坝。迁校工作临近尾声,罗家伦回南京校址作最后一次巡视。


中大农学院属下有一畜牧场,位于南京市郊丁家桥,场内饲养着大批从国外引进的良种禽畜。当初撤离南京时,因轮船空间有限,取舍之间,只好从良畜品种中各选一对,随师生一同西迁,恰应了杜牧诗句「鸡犬图书共一船」。但眼见余下千头牲畜无力迁移,罗家伦向职工发放安置费,并宣布结束畜牧场工作,牲口交由各人自行处置,能迁则迁,若实不能迁,亦一概免责。但当罗家伦复巡到此,发现诸工仍坚守原地,牲口在众人照料下完好无损。


此时南京已成围城之势,城郊河道上一片冷寂,除等待罗家伦回程的船只,早已经没有任何航船。罗家伦遂决定放弃这些牲畜,让全体职工随自己撤退。想到悉心培育多年的牲口被弃之不顾,或落入敌手,众人不由得落下泪来。此时,牧场场长王酉亭自告奋勇,表示愿将这批禽畜从南京经陆路赶到重庆,工友吴谦、曹占庭、袁为民等十六人听罢也主动请缨。为筹集西迁经费,王酉亭甚至背着妻子变卖了田产。


■   「动物大军」西迁路线


国土蒙难,又正值寒冬,这注定是一场艰巨的旅途。四人将畜禽装笼置于牛背,驱着畜群,风餐露宿,过安徽,经河南,入湖北,翻山越岭,一路游牧西去。历时一年,跋涉三千余里,终于到达宜昌码头,途中群畜虽有所折损,但多数平安无恙,其中两头母牛还添了小牛犊。


■   跟随王酉亭等人西迁到重庆的乳牛


当王酉亭等人乘船抵渝时,罗家伦激动万分,驱车前往迎接。后来他撰文忆述,「这些牲口长途跋涉,已经是风尘仆仆了。赶牛的王酋亭先生和三个技工,更是须发蓬松,好象苏武塞外归来一般,我的感情振动得不可言状,就是看见牛羊亦几乎看见亲人一样,要向前去和它拥抱……」


四人个蓬头垢面的人步入校园,全校数千师生一涌而出,报以掌声和热泪。



  校 长 难 为  


■  罗家伦(1897 - 1969)


罗家伦在1932至1941年间执掌中大,任期为历任之最。其任内治校成绩显著,首先在科系设置基础上成立研究院所,并将教学经费四分之一用于添置图书仪器,为学术发展树立坚实根基;抗战期间,主持西迁工作得力,师生人身安全及教学秩序得以保全;行政事务上则厉行节约、力持廉洁、用人唯才。


「聘人是我最心最慎重的一件事。我抚躬自问,不曾把教学职位做过一个情。虽然因此得罪人也是不管的。」当时大学教师有专任、兼任之分,罗家伦用人时也务求其专任,「凡可请其专者,莫不请其专」。


但与此同时,罗家伦也面临着困局。苦处之一是国民党内部派系斗争激烈,党同伐异之风蔓延。中大教育经费本已极为拮据,校务几乎难以为继,罗家伦争取拨款收效甚微,加之党内高层又处处攻讦制肘,使他十分气愤。外有党派之争,内有门户之别。中大学人一贯分为南北(即南高-东大一脉与北大-清华一脉)两派,罗家伦既有北大背景,又是前清华校长,难免卷入是非争端。再者,顾孟余深明大义与汪精卫割席,蒋介石有意提拔任用,高校这种清水衙门最好不过。


长期耗于人事,令罗家伦日感心力交瘁。1941年7月,他主动卸任,自此再未踏足教育界。离职后,他旋即受命就任黔滇考察团团长,与云南地方势力斡旋,力求尽快打通滇缅公路,为国军部署争取方便,以防日军进犯西南。


有人投笔从政,也有人戎装执教鞭,说的是蒋介石。


■  蒋介石(1887 - 1975)在1943年至1944年间担任国立中央大学校长。图为1941年,蒋介石夫妇在重庆黄山官邸附近的防空洞躲避日机的轰炸。


顾孟余出任中大校长后深居简出,作风宽和,但好景不长,顾孟余与时任教育部长陈立夫势同水火,到任不足两年便忿然离去。陈立夫欲推选复旦大学校长吴南轩接任,一众师生称其资望不高,极力反对;于是陈立夫打算亲身上阵,无疑火上浇油,全校上下怨气更甚,斥之为「党棍」。


为平息学潮,一国之长蒋介石决定身兼中大校长,同时任朱经农为教育长,负责具体校务。蒋介石当政时,身兼职位数以十计,其时亦流传着「蒋中正呈文蒋中正」的笑话。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内迁时期,中大财政紧拙,经费大多用作教学研究,师生物质生活极其清贫。1943届中大校友王作荣回忆道,「早上七时左右吃稀饭,一碗浑浆,几颗黄芽米,几只白米虫,在里面游来游去。四碟小菜,就有二碟是猪吃的空心菜 —— 菜梗一碟,菜叶一碟。」


午、晚饭正餐吃的是掺有沙子、煤屑、稗子、稻谷、老鼠屎等的「八宝饭」,配以萝卜青菜,偶有零星薄如纸的肉片。当时有学生张贴大字报,抱怨伙食低劣,「伙食六块还算好,加了两块吃不饱,肉片薄得风吹了……」


■   抗战时期,中央大学借用重庆大学位于松林坡的地皮兴建校舍。


自从1941年末,日军袭港,孔祥熙「洋狗」丑闻甚嚣尘上,西南联大及中大不时酝酿学潮,食堂抗议逐渐衍化为政治事件。据闻从香港撤离要员时,孔二小姐将行李、家私甚至洋狗等带上飞机占座,以至大批文人政要滞留在港。腐败激起社会各界极大愤慨,中大校内开始出现诸如「拥护蒋委员长,反对蒋校长」等言论。


得知学生发难,蒋介石便说,「哪天我到中大学生食堂吃一次饭,看学生还闹不闹了。」中午时分,校长果真来到食堂,盛了一碗「八宝饭」,取一份青菜萝卜,与学生共桌而食。举箸间,他问学生,「你们每天都吃这样的饭菜吗?」学生答曰,「一年四季,顿顿如此。」他立即对随行人员说,「米质太差,要改善,肉也太少,贷金要加。」三碗饭下肚,风波始于饭桌,亦终于饭桌。


兼任中大校长次年,蒋介石退位让贤,由教育部政务次长顾毓琇接任,自身仅保留「永久名誉校长」一职。



  面 子 与 里 子  


■   蒋介石在中外记者会,1958年9月


蒋氏虽为一介武夫,却也懂得礼贤下士,进而恩威并施。在重庆期间,他师从哲学系教授方东美学习《易经》、王阳明与辩证哲学。蒋介石比方东美年长十二岁,但每次授课前,他均向方东美执弟子之礼,对方则回以公民礼,两礼并行,传为一时佳话。


蒋兼任中大校长期间,常亲自到校视事,他军校出身,待人处事难免流露军人作派。一次他召集全校师生讲话,其随从竟将礼堂座椅全部撤走,师生无论老少一律肃立听训。但毕竟大学不是衙门,文人也非部属,对政治权威似乎并不买账。方东美见如此劳师动众,问道,「来者何人?」听闻是蒋介石,便毫不客气斥道,「既是校长,岂可以不敬师?」众人哗然,遂将座椅恢复原状。


不买账者又何止方东美一人。刘文典拍案对质,马寅初履召不见,中大文学院教授胡小石亦叫他碰过一鼻子灰。胡小石为人素来孤介不苟,只问是非,不问党派,书法家曾家髯称其「孤峻绝物,苟非所与必面唾之,虽白刃在前不顾也」。


■   胡小石(1888 - 1962)


1946年,蒋介石六十寿辰之时,某机构以重金邀请胡小石为元首撰写寿文。胡小石一口回绝。来人不解,反问「前时美军将领史迪威逝世,那次公祭典礼上的祭文,不是由先生写作的么?」胡小石正色道,「史迪威将军来中国帮助我们抗战,所以我才为他写祭文。再说,我只会给死人写祭文,不会替活人写寿文。」对方闻之变色,悻悻而去。


话虽如此,但在已知的历史上,斯文与权力并非不相往来,而是命运相连,彼此观照。昔日逢年过节,蒋介石都会宴请各大专院校资深教授聚餐,这个习惯一直延续至国民政府退守台湾后。如今在南京大学,仍流传着蒋介石请三位中大教授共进年夜饭的轶事。


2012年,话剧《蒋公的面子》对此一番钩沉戏说,虽为小本制作,但近年来走南闯北,甚至漂洋过海,自成风景。剧中以蒋介石主政中大期间为背景,人物形象参考当年中文系「三老」,即陈中凡、胡小石和汪辟疆。作者温方伊以陈、胡二公为原型,塑造出左派学者时任道一介名士夏小山,另虚构出建制派文人卞从周,三人立场迥异,形成话语鼎立之势。


■   《蒋公的面子》剧照,人物由左至右:时任道、夏小山、卞从周  © 牛华新


人物对话间穿插了一段巧妙的「水砚之喻」,各人性格立场从中可见一斑。时任道是理想主义者:「若将文人比水,政治比砚。清水洗砚,砚台才能再用。若水染为墨,那砚台不净,水亦不清。」卞从周强调实用主义:「清水与墨相溶,若不能相溶,又怎么会有墨汁,怎么写得出字?」近代中国知识分子中,前两者占据主流,而「恂恂如,有古人风」者如夏小山却偏向保守主义。「我?我宁愿当养鱼池水,与笔墨纸砚不相往来。」


故事始于1943年冬,蒋校长邀请几位学者共进年夜饭,时、卞、夏三位教授恰好在列。若易地而处,趋炎附势者自然欣然乐往,耻食周粟者也好办,但文人处世,虽秉持独立人格,亦不免瞻前顾后、明哲保身,这是数千年来士大夫的精神传统。对于是否赴宴一事,三人显然各怀顾虑,或碍于立场、或耽于口腹、或羁于仕途,或役于外物,结果面面相觑,继而同室操戈,最后莫衷一是。


■   《蒋公的面子》剧照  © 牛华新


转眼已是1967年,三人被禁足于「文革楼」,彼时意气风发,今竟如惊弓之鸟,噤若寒蝉。回想起二十四年前那桩旧事,堂堂师表,困在一张小小请柬里进退维谷。无论把盏还是摸牌,都谈不出个所以然,又转而诉诸「辩证法」乃至人身攻击,扭扭捏捏,到底不过是为了掩饰自身窘况。


二十四年后,文人成为革命对象,他们深知权力已无置喙余地,于是自欺欺人,甚至互相揭发,以求「戴罪立功」。更可悲是,三人之中傲气最重的时任道,晚年气节丧尽,惶惶不可终日。


老年夏小山:「你们走不走?」

老年时任道:「没人说让咱们走啊。」

老年夏小山:「腿是你自己的啊。」

老年时任道:「我人都不知是谁的了,还腿?」


■   《蒋公的面子》剧照  © 吕效平


导演吕效平认为「喜剧是做出人尴尬的状态」,人物谈话间讥诮滑稽,是喜剧无疑;内里惊遽不安,又接近悲剧;普遍的知行矛盾,则透露着荒诞。兼具戏剧性与生命力,而唯独「不寓褒贬,不彰情仇,不论是非」,殊为难得。


一台饭局,两个时代,三位书生,四方舞台,《蒋公的面子》勾勒出近代中国知识分子的人格风貌,其与权力之间的微妙关系亦从中窥得一二。所谓「面子」,实为文人的「里子」。赴宴难题,好比照镜自视,只可惜文人的颜面,终随那副镶玉麻将散落一地,当中尽是难言的彷徨、摇摆和挣扎。比戏剧更戏剧,知识分子真实而永恒的生存状态,大抵如此。


■   《蒋公的面子》剧照  © 巨云鹏


现今东南大学(前中大校址)梅庵南侧,有一株千岁桧柏,相传为六朝梁武帝亲手栽种,故名「六朝松」。松柏是昔日中大的精神图腾,秉性清劲高洁,象征南京文脉千年不息。这株古柏在历代兵燹中得以幸存,但由于常年病害,已岌岌欲倒,仰赖着仅存的一块树皮和四簇枝叶维系生机。


去年隆冬过后,喜见那遒古累垂的枝梢上又重现苍润,日复一日,怅望着金陵城的悲欢离合、枯荣兴废。  ■





话剧《蒋公的面子》


 武汉站 

时间:2018年4月14 (六) - 15日 (日)  19:30

地点:武汉  湖北剧院

票价:100 / 180 / 280 / 380 / 480 / 580

演员:杨诚  赵超  高仲玮  张萌


 其他巡演城市 

南京 | 宁波 | 杭州 | 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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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剧场周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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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1] 张守涛. 焦土红花:抗战时期的国立中央大学[J]. 同舟共进, 2017

[2] 王国平. 千面温故丨1937年,动物大军的另类「长征」[OL]. 封面新闻, 2016

[3] 许小青. 诚朴雄伟 泱泱大风——中央大学校长罗家伦[M]. 山东教育出版社, 2015

[4] 岳南. 战爆发后高校南迁生活[OL]. 新浪博客, 2013

[5] 行在阳秋. 人事音书漫剧中[OL]. 豆瓣网, 2013

[6] 郭厚英. 一世的风情: 民国才子情事[M]. 浙江大学出版社, 2011

[7] 周为筠. 在台湾国学大师的1949[M]. 金城出版社, 2008

[8] 龚放, 王运来, 袁李来. 南大逸事[M]. 辽海出版社, 2000

[9] 刘敬坤. 八年抗战中的中央大学[M]. 江苏古籍出版社, 1987


文章图片源自网络(剧照经授权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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