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这种方式读书,会更有意思
上周日推送了一篇文章,叫做《读书最大的误区是什么?》。
文章发出来,得到许多读者的认可,也有不少读者在后台表示了疑惑。他们问:
这样的方法读学术书籍没有问题,但适合用来读文学吗?
我数了下,有这样疑问的朋友还不少,大概有四十多条留言。
所以,今天简单聊聊这个问题。
不过,我对文学的积累并不深厚,请大家批判性地阅读喔。
其实在我的阅读体系里,无论文学作品还是非文学作品 —— 或者用更专业一点的名字:非虚构作品和虚构作品 —— 我都只有两种阅读方式:
研究型阅读,以及消遣型阅读。
区别在哪呢?研究型阅读,就是我在《误区》一文中提到的,用搜寻「知识点」的方式去阅读,并对每个知识点进行深入挖掘,将 D、I 延伸、完善成 K。
而消遣型阅读,则是不作大量思考,不做笔记,不刻意寻找知识点,单纯只是换换脑子。
但是不是说,研究型阅读只用来阅读学术书籍,消遣型阅读针对小说呢?
不是的。
这两种方法的分野,并不是阅读对象,而是依我的状态、时间和兴趣而定。
也就是说:如果有时间,感兴趣,哪怕是小说,我同样会采用「研究型阅读」的方式去读。
为什么呢?
很简单,因为我一向秉持着这么一个观点:
审美是有门槛的。
这一点可能跟许多朋友的理解有抵触。不要紧,我们慢慢往下聊。
先举一个大家都非常熟悉的例子: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这首诗,我想所有念过书的人,从小学起就烂熟于心了。
它好不好?当然好。是那种浑然天成、旨趣盎然的好。就算你完全不了解诗词知识,也会觉得很好。
但是,如果你读了一些唐人的诗,尤其读过李太白全集,知道李白在古风上的造诣和才华,再回过头来读,你会多读出什么呢?一种微妙而蕴藉的古意。
如果你读过大量的律句、绝句,再回过头来看,你能读出来的,又会更多。
知乎上有位学诗的朋友,写过一段话,我觉得写得很好。
他说:
诸体之中,五绝最奇。譬七律如大阵,七绝如飞骑,五律如虎贲,五绝则如炮营。
什么意思呢?如果把诗歌比作军队,那么五绝就像炮兵。「陈兵设械,一炮而止,中则功成,不中则转袭无力退守无门。」
所以,在所有体裁里面,五绝是最难写的。「言尽则伤滑,语繁则伤涩,旨晦则无味,意直则鄙野」。讲究的是一击即中:洗练,锋利,余味悠长,不着雕琢。
为什么这首如此简单的诗,能被无数诗评家称为「古今五绝第一」?不妨把它跟上面几个条件对比看看。
如果你有了这些知识打底,再回过头来读,我相信,你能从这首诗中体会到的美感,绝对比不懂诗词的时候,要多得多。
再进一步,如果你懂唐朝古音,知道「床前看月光」「举头望山月」等等争论,那就更妙了。你眼中的这首诗,跟另一个人眼中的这首诗,已经完全不是同一个对象。
你看,这首我们耳熟能详、简单无比的五绝,都可以从中读出这么多的东西,更何况是一部小说呢?
前阵子,有同学私聊我,问:
最近在读米兰·昆德拉的小说,但感觉什么都没读懂,也没搞明白剧情在讲什么,这是为什么?
我说:米兰·昆德拉本来就不是一个容易读懂的作家。想读昆德拉,你非得了解一些基本的背景知识不可。
什么样的背景知识呢?
第一,你得知道:昆德拉本质上,是一个小说的革新者。
在他之前,流行的是现实主义流派。像我们熟知的巴尔扎克、托尔斯泰,就是代表人物。他们认为,小说的本质,就是尽可能还原现实,将历史记录下来。所以才有了托尔斯泰三部曲和《人间喜剧》。
在这些大部头里面,我们看到的,是纤毫毕现的心理描写,场景描写,景物描写。我们仿佛能身临其境,抵达他们笔下的世界。
但昆德拉不这样想。
在他看来,小说的使命不是反映现实,而是探索「存在的本质」。
简而言之,小说要探讨的问题是:人会在怎样的情景中,遇到怎样的境况?—— 他将此称为「存在最基本的状况」。
在这个基础上,一切修饰、排场、政治背景、历史环境,等等,不过都是「存在」上演和发生的舞台罢了。
如果对此感兴趣,可以读读他的《相遇》。在这本集子中,他提到一位画家,叫做弗朗西斯·培根。他将「基督受难」这个主题,剥去了一切神圣、宗教、哲学上的隐喻和意象,将其还原为最本质的「肉体与死亡」的关系。
这可能会使基督徒朋友感到不适,但这跟昆德拉的思想不谋而合。
知道了这一点,你才会理解:为什么在昆德拉的小说中,会有大段大段的议论和思考?因为这些跟小说无关,而是昆德拉本人的思考和发问。
他曾把小说分为3种,一是叙事小说(大小仲马和巴尔扎克),二是描绘小说(福楼拜),三是思索小说(他自己)。在他的小说中,所有的人物都是「棋子」,他通过对他们进行组合、移动,来探索种种存在的可能性,并提出疑问。
这才是他想表达的东西。
第二,米兰·昆德拉,是一位存在主义和现象学的推崇者。在他的作品中,处处流露着这两者的痕迹(比如第一点)。
第三,昆德拉还是一位音乐的爱好者,尤其喜欢复调。
他在《小说的艺术》中阐述过「复调文学」理论,也身体力行实践这一理论。
比如,他的作品中,始终带着「人的存在」这个主题,在不同的文本和结构中反复出现,用不同的背景和视角去寻找答案。这就是一种复调结构。
再比如《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中,不同章节叙述视角的两两对位,这也是一种「对位复调」。
如果你没有了解这些背景知识,直接去读昆德拉的书,多半只会感到「怎么跟其他小说都不一样」「为什么这么无聊」。
但是且慢,光了解这些,足够吗?
恐怕不够。比如,你要理解存在主义和现象学,至少得读一下萨特、加缪、胡塞尔吧?如果能再了解一下尼采和祁克果,理解存在主义的整个思潮,就更好了。
再比如,要了解「复调文学」,你需要学习什么呢?
你可能需要知道,复调文学的源流是巴赫金,最初是用来形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那你也许要把他们都读一遍。
另外在昆德拉看来,比起陀氏,他更推崇布洛赫,因为布洛赫采用了不同的多线文本。但是他同时认为,布洛赫的复调是不完整的,因为它们并未形成一个统一整体。那是不是还要读一下布洛赫?
诸如此类。
这张单子,还可以继续列下去,但是鉴于我了解有限,并且我也不喜欢昆德拉,先到此为止吧。
讲个有趣的事情。
念书的时候,我一度想当个作家,写文学作品的那种。
后来这个理想是怎么破灭的呢?因为我读到了两个人:
卡尔维诺,以及博尔赫斯。
那就是一种「智商碾压」的感觉,而且可能更绝望 —— 因为读物理,读数学,虽然现在读不懂,但自己知道,给个几年时间,慢慢修上去,总是能够读懂的,起码能看论文。
但是读这两位的作品,你会感觉,再给自己十年、二十年,大概都写不出来。
他们把语言、意象、结构,种种可能性,玩到了极致中的极致。
但是,我敢担保,你第一次读《看不见的城市》时,一定会发出这样的感叹:
虽然写得特别好,但这究竟是什么玩意儿?
这是很正常的。我第一次读卡翁的书(命运交叉的城堡),也是这种感觉。
直到读了他的《美国讲稿》之后,才解开了一部分疑惑:
卡尔维诺说,水晶和火焰,是两种最完美的形式,是时间的两种增长方式,是区分事件,思想,风格,情感的两个范畴,同时,也是两种迥然不同的小说风格。后者「内部动荡不已,外部却保持稳定」,而前者则「保持特定结构不变」。
他自己是坚定的「水晶派」拥护者。什么意思呢?他的小说中并没有「剧情」,而是充斥着种种可能性。
在《命运》中,这种可能性是对塔罗牌的解读;在《冬夜》里,变成了不同的碎片故事;在《城市》中,摇身一变,又成了不同城市的解构和重组。
他的故事没有发展、没有结束,只有一个起点,以及由起点分离出去的,种种令人目不暇接的路径。它们共同组合在一起,编织成了一颗晶体。
其实在《看不见的城市》中,卡翁已经借忽必烈之口,点出了这一点。
他写道:忽必烈汗发现马可·波罗的城市几乎都是一个模样的,仿佛完成那些城市之间的过渡并不需要旅行,而只需改变一下她们的组合元素。现在,每当马可描绘了一座城市,可汗就会自行从脑海出发,把城市一块一块拆开,再将碎块调换,移动,倒置,以另一种方式重新组合。
这其实就是他自己写作的方式。
他说过:《看不见的城市》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写了许多年。他身上备着多个文件夹,里面放着「根据那些我头脑中萦绕的思绪写下的纸页」。可能是关于动物,可能是关于人物,可能是关于历史和神话……
他总是带着它们,断断续续地写,每次一小段。「有时候只想象悲惨的城市,有时只想象幸福的城市」所有的这一切,最后都变成了对城市的思考。
而当它们被填满的时候,这本书也就应运而生了。
在他的作品中,整部小说的线性结构被肢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篇篇短文、一个个小章节、一段段相似却迥然不同的故事线,它们共同构成了「水晶」的诸多个晶体面。
而围绕在其核心的,就是结晶核 —— 比如《城市》中所有的城市,其实都是什么呢?威尼斯。
「每次描述一个城市时,我都讲点威尼斯……为了区分其他城市的特点,我必须总是从一座含蓄的城市出发。对于我,那座城市就是威尼斯。也许,我不愿意全部讲述威尼斯,就是怕一下子失去她。或者,在我讲述其他城市的时候,我已经在一点点的失去她。」
很有意思的是,卡尔维诺是博尔赫斯的狂热读者,对后者推崇备至。
卡翁在《为什么读经典》一书中,这样描述过博尔赫斯:
……这就是我在博尔赫斯那里认识到文学理念是一个由智力建构和管辖的世界。......发现博尔赫斯对我来说,就像看到一种潜能,这潜能一直都在蠢蠢欲动,现在才得到实现:看到一个以智力空间的形象和形状构成的世界,它栖居在一个由各种星宿构成的星座,这星座遵循一个严格的图形。
博尔赫斯是一位简洁大师。他能够把极其丰富的意念和诗歌魅力浓缩在通常只有几页长的篇幅里......这种短小、可触摸的叙述如何造就他的语言的精确和具体......所有这一切,都是一种风格上的奇迹,在西班牙语中无可匹敌,且只有博尔赫斯才知道其秘方。
非常有趣的是,这段话不但放在博尔赫斯身上很适用,放在卡尔维诺自己身上,也十分适用。
譬如说,讲到「严格的图形」,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中,安排了11个主题、55个城市,并对每个小节都进行了精巧的安排和构思。具体很难在这里讲清楚,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去找来看看。
而博尔赫斯呢?就更不用说了。
也许很多人会记得语文课本里的《小径分叉的花园》,但同样是在多年以后,重新回过头来读,才发现,原来蕴含着如此庞大的信息量。
小径分叉的花园,指的是什么?其实就是不同选择、不同维度下的世界,简而言之,就是无限的可能性。
这个宏大的主题,用「花园」的隐喻,用一个悬疑故事的体裁来呈现,用文中文的形式来阐释,这一切,都十分有趣。
这在博尔赫斯的作品中是常见的情况:一个宏大的世界,一系列精巧的结构,一座复杂的迷宫,但这一切他并不直接写出来,而是抛出一个梗概、一个场景,让你自己去思考。
甚至,他会将语言修剪到极简,用一切可以传达信息的载体,去传达信息。
因此,读博尔赫斯的作品,常常会有一种「和一整座图书馆对视」的感觉。
这种体验,如果你不去追寻文本背后的思索,单单只是通读的话,能获得多少呢?
当然,拿这两位「作家们的作家」来举例,似乎有点不公平 —— 那么不妨说说通俗文学。
可能很多朋友不知道,我是一个推理小说迷。欧洲、日本和国内的推理小说,只要能找到的,有译本的,大部分已经都读过了。
先说社会派。
有推理小说基础的朋友都知道:社会派作品中,案件、诡计,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反映和折射出社会状况。
最典型的就是宫部美雪。她的作品中,推理成分几近于无,成分最重的是什么呢?是在一个复杂而多元的社会背景下,不同人物之间的碰撞和命运交织。
这才是重要的地方。
所以,小说讲了一个什么故事,描述了什么剧情,重要吗?很多时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从中可以获得什么,启发什么思考。
小说的核心是「人」,而不是剧情。
而如何去理解人、分析人?这就不是单看文本能做到的事情了。你要去了解背后的整个大环境。
像村上的《挪威的森林》,一度也风靡全国。但在了解了日本文化的「物哀」、60年代左翼思潮、整个日本的大环境对人性的束缚之前,我都没有搞明白,为什么这本书里,那么多人没事干就想自杀。
以及主角渡边那种淡漠的、冷静的疏离感和孤独感。
说回推理。那么对于本格和变格,我会去读什么呢?诡计。
我最喜欢的流派,是「叙述性诡计」。思考作者如何设下陷阱,一步步考虑破解,把它跟其他诡计联系起来、进行对比,考虑不同的演绎方式、「欺骗方式」,总结出来,一步步完善自己的知识网络。
这比单单看剧情,有意思得多了。
讲了这么多,我想表达什么呢?
审美是有门槛的,也是有层次的。同样一本小说,有的人可能读出10%,有的人可能读出70%。
并不是说后者一定比前者好,但是,如果我们只局限于「通读」和「情节」,而忽略了作者真正想表达的内容,是不是也有点可惜呢?
你会发现,跟学术类书籍不同,文学作品的「知识点」,并不容易寻找。它不会直接以「信息」的形式呈现出来。更多的时候,可能是一个隐喻,一个典故,一个结构,一个核心灵感,或者某种思想的表达。
这也意味着,如果你想更好地鉴赏文学作品,就更要采取「研究型阅读」的方法。
如何研究?其实,方法也是一样的:带着问题去阅读,记下所有令你感兴趣、或感到疑惑的地方,去拓展它,完善它,弄清楚它的前因后果。
你不妨反复阅读五次、十次,每次只读关注的点。
比如,这一次,你可以只关注结构;下一次,你可以关注描写;再下一次,你聚焦在几个关键隐喻上面……都可以。
重点在于,让自己一步步前进,加深对这个世界的理解。
至于有朋友问「这样不功利吗?」「这样不会很累吗?」,我想用前几天说过的一句话来回答。
在训练营课上,有同学问过我一个问题:
先生,您是如何保持对这个世界的纯真的?
我的回答是:
了解到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多有趣且未知的东西,就会自然而然地生起敬畏之心。
获得知识的愉悦感,是任何事物都难以相比的。
这是我的心声。
也送给阅读这篇文章的你。: )
THE END
- 晚 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