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物质文化遗产香云纱“晒莨”的视觉文化阐析
相比文字而言,人们眼见为实。图像语言以其更具真实感的视觉冲击力对现实进行表述,从而超越文字语言成为文化建构的强效工具。然而,它一定是真的吗?一种足以构建真实感的方式,从另一方面而言,同样也足以扭曲历史真相。
人类学认为,“那些表面看来或者声称是古老的‘传统’,其起源时间往往是相当晚近的,而且有时是被发明出来的”[1]。在视觉人类学的维度中,影像作为一种记录手段乃至展演方式,涉及两面三点 :两面,即影像语境与社会语境 ;三点,即摄影师、影像引领者、观看者。影像展演的效果便是将社会语境的方方面面与影像语境的方方面面结合起来,对拍摄对象进行构建,使之成为一种历史性的终极景观。
民间工艺的历史影像景观中,由于被拍摄者身份地位低下,多数时候,被拍摄者成为一种被动呈现的对象。被拍摄者处于“失语”状态,致使民间工艺记录出现不完整性和模糊性。那么,如何从影像中发现虚假与真实?一次意外的机会,我们得到原佛山南方晒莨厂珍藏多年的系列老照片。照片拍摄年代为 1960-1965 年之间。彼时民间生产正在恢复,“文革”前夕浓厚的政治意识笼罩着岭南大地,一场破除“旧思想、旧传统”的风暴即将来临,也正是民间传统工艺盛极而衰的转折期。通过历史脉络的梳理及对不同历史时期影像的比照,我们试图还原民间传统工艺一种原初的面貌。
一、文化展演空间“晒莨场”
香云纱又名薯莨纱,是经线以绞纱组织织成带有几何形小提花的白坯纱,再用植物薯莨的汁水浸染桑蚕丝织物,后用珠三角地区特有的富含多种矿物质的河涌淤泥覆盖,经日晒加工而成的一种昂贵的纱绸制品。香云纱的染整工艺,即晒莨,2008 年入选为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香云纱的生产工地称为“晒莨场”。“晒莨”这个词在今天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但在几十年前,却是广为人知的行当。“莨”指的是薯莨,是用来染香云纱的染料。薯莨的染色,要经过长时间的自然日晒,所以,晒莨厂就是专门用薯莨染色的工厂。当年,大大小小的晒莨厂遍布广东南海、番禺、顺德各地,是一个很大的行业。
开办晒莨厂有两个必备的条件:一是要有用于晒布的宽广草地 ;二是要临近河流,便于汲水和洗布,以及获得染色必不可少的河泥。晒莨厂所在地方叫大基尾,“基”在广东话里有堤围的意思,大基尾就是河堤的末端,正是具备以上两个条件的地方。
这批影像拍摄的时间处于“文革”前岭南晒莨业的最后一段生产时期。图 1 传递着这样的视觉信息 :草坪平整开阔,远处河水淙淙,工人们在晒莨场中诗意地劳作。影像中的竹竿呈现“田”字状,且过度平整 ;工人一字排开,动作统一,肢体僵硬。由此可以推测,影像是展演所需的“摆拍”。据相关人员回忆,这组照片是南方晒莨厂关闭前夕拍摄,旨在记录“晒莨”这种传统工艺的完整流程,作为影像历史资料留存。据《广东省志·丝绸志》记载,晒莨业历史上最鼎盛的时期 是 在 20 世 纪 20 年 代, 即 1922-1925 年。20 世纪 30 年代,由于爆发了世界性经济危机,人造丝首创问世,售价较真丝低廉得多,欧美主要用丝国,逐渐以人造丝代替生丝生产绸缎,广东丝绸业受到严重打击,一落千丈。至 1949 年,多数晒莨厂已濒临破产,佛山市区 50 余家丝织、晒莨厂,约有工人 1100 人(按登记的公会会员计),均已处于停工或半停工状态,工资不能正常发放,工人多数回乡耕田。[2]传统产业的式微,也正是中国传统乡村社会向现代化转型的过程。
1. 原佛山南方晒莨场
从历史照片图 1 中,依稀可见晒莨业衰落前夕“晒莨场”的生态原貌。由于香云纱生产过程需要经过反复几十次浸染,每一次浸染后必须铺开在阳光下晾晒,需要很大的晒场。晒莨的晒地,表面要平坦,以泥垫底,上铺极幼的细砂,再在上面密植一两厘米高的青草。草身不能过软,过软会受不了绸疋的压力而使之接触到细砂。草身要较硬,以俗称“爬地老鼠”的本土草种为宜。影像中开阔平坦的草地正是当年晒莨生产所依托的生态背景。从人物视角上看,晒莨业由盛而衰的时期,对于晒莨工人来说,日子过得就远没有那么诗意,香云纱的染色要靠日晒,日头越大,生产就越顺利。所以工人们一面顶着烈日炙烤在草地上劳作,一面还盼着阳光来得更加猛烈些,“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的心境,在这里却以另一种方式呈现出来。谋生的方式虽然各异,但辛苦处却并无不同。摆拍的镜头下未能展现晒莨工人真实的内心世界和生产状态。
为了解今昔晒莨场的历史变迁,笔者于 2010-2012 年间重返佛山、顺德、番禺等地晒莨场进行调研。调研发现,今日晒莨生产已是今非昔比,目前勉力支撑的晒莨厂寥寥无几,主要集中于顺德伦教、番禺等地。
香云纱的晒莨场位于一片三角地。伦教立交桥从晒莨厂头顶凌空越过。晒莨厂包括三块草地和两间工作坊,总面积为 20 亩。
2. 顺德伦教晒莨场,杜洁莉摄
3. 顺德伦教晒莨场,杜洁莉摄单习得。
由于工业化、城市化的推进,南海、番禺、顺德大片农田变为工厂和城镇。晒莨赖以着色的河泥需要连片的生态农地、鱼塘养育,并需远离工业污水。位置也应该靠近有优质河泥的河涌,便于绸疋水洗。目前已经没有真正符合要求的晒莨场,工厂晒莨的场地不足。平整、空旷并靠近河涌、道路的晒场越来越少。与房地产高额利润相比,晒莨场土地成本大,回报率低,因而现代化工业和城市化扩张日益侵占着所剩无几的晒莨场。影像中可见晒莨场周边已是高楼林立。另外土地租金价格增长很快,十年间由原来的每亩 2000 元增加到 5000 元。晒莨厂是否能够维持生产,前途未卜。
据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香云纱染整工艺”(即晒莨)传承人梁珠所述,晒莨业正日益萎缩,香云纱库存积压,经营艰难,熟悉工艺的传承人亦是所剩无几。全球熟悉晒莨工艺的老艺人、技工师傅大多集中在顺德伦教。传承人的后代不愿意从事利润微薄的晒莨业,晒莨业面临着后继无人的危机。
从影像的比照中,我们发现原生态工艺时代已经响起了忧伤的挽歌。
二、镜头下的工艺变迁
影像对传统工艺的记录,真实地展示了工艺的技术流程,成为晒莨工人身体记忆的图像展现。然而,影像记录未能展示工艺的细节性差异,以及技术的传授、模仿过程。展演性的拍摄是在影像引领人、摄影师的安排下进行,对于摄影一无所知的被拍摄者成为一个纯粹的摆拍物件,他们在影像中集体失语,成为被观察的身体,摄影作品成为毫无灵魂的单向性记录。被拍摄者在影像中正是赫伯特·马尔库塞所述的“单向度的人”。[3] 影像中的人们成为主流话语权之下的被操控物。
作为观看者与阐释者,我们首先解读一组晒莨工艺的历史影像。
晒莨是一个艰辛而又细致的过程。香云纱的颜色虽然只有黑色一种,染色却很费功夫,全程数道工序均由人力完成,其中某些环节要反复操作数十次。还要看天吃饭,得来实属不易。
在染色之前,先将薯莨粉碎榨汁(薯莨类似于我们食用的番薯,是藤本植物的根茎,含有单宁,是影响着色的重要成分),然后将其汁液过滤,制成染液。
老照片图 4 中,手工制作薯莨的工人眼睛直视前方,双手僵直,显得做作、突兀。图 5 中两名机磨薯莨的工人头顶帽子,其中一名工人戴着黑框眼镜,显然与工人辛苦的劳作格格不入。图 6 中一名过滤薯莨汁的工人赤裸上身,而另外一名则身着白色上衣,且白色上衣上没发现污点。很明显,薯莨染色劳作是不可能穿着容易染污的白色衣服的。三张照片都有明显的表演痕迹。可见在晒莨业日趋没落的历史转折期,南方晒莨厂面临着向印染厂的改革,摄影引领者与摄影师急切地用镜头记忆着这一可能即将消失的工艺。
4. 手工制备薯莨
5. 机磨薯莨
6. 过滤薯莨液
7. 练纱锅
8. 缝钉耳和套筒
9. 洒薯莨水和扫色
10. 扫色
11. 入染斗染色
12. 踢竹
13. 搅拌河泥
14. 过泥
15. 将布抛入河中
与此同时,工人将织好的丝绸白坯放到一个大锅里面,用沸水煮过,然后晾干,在布的两边用纱线做成“钉耳”,在每匹布头尾缝上套筒,以方便在草地上展开。
接着就是扫色了,由于该工序对布身的平整度要求较高,工人会使用“钉耳”固定的方式。工人们将布两边的“钉耳”勾在预先打好的小木钉上,使布面绷开在草地上,然后洒上薯莨液,接着用拖把将染液扫匀,并赶走表面的泡沫。然后就是晒干、再涂、再晒干……如此反复数十次之多。
扫色工序过后,布身已经呈现出浅黄棕色,此时工人再把布放到染斗里浸染薯莨液,沥干后在布的头尾套上竹杆,两边拉开平铺在草地上,然后晒干。这个过程与扫色交叉进行,也要反复多次。
晒干的过程中,为保证香云纱平贴草地,工人会用一些竹竿压着布面,而为防止被压着的地方晒不干。过一段时间,就要用脚把竹竿挪挪位置,工人们把这叫做“踢竹”。
经过浸染后,布的黄棕色变得足够深了,晒莨工作也进入了决定性的阶段。因为香云纱吸收霞水效果更好,工人们必须起早摸黑。香云纱过泥很讲究度,如果泥土混到了纱的另一边去就变色了,所以必须把握好分寸。如果晒莨期间突然下雨,必然影响香云纱的质地,于是天色一暗就必须立刻收工。如果晒莨中遇到雨水冲洗,或者晒莨工序不够,丝绸质地不好,香云纱质地就低劣。因而,工人必须从河里淘来河泥,在早上四点半左右摸黑起床,把布一匹一匹排开在专用的涂泥缸旁边,将河泥单面涂抹在布上。随着黎明阳光的到来,河泥会在慢慢变干的过程中和布上的薯莨充分反应,在这一刻,香云纱会经历最奇妙的成长阶段。它涂泥的表面,将由黄棕变成油亮的黑色。
待层干透之后,工人们将布抛入河中,再由臂力强健的小伙在河里把布漂洗干净。由于长期浸泡在河水中,这些工人十之八九关节风湿,但是他们不能停歇。
再经历一次晒干,香云纱便以崭新的面貌出现在人们的面前。
对比两组照片,百年来,技术没有明显的变化。如今在晒莨场依然能看到昔日的景象,工作坊里没有空调,风扇咿呀呀地响着。尽管当年已有专业人士提出晒莨实现现代化的若干方案,即取淤泥可以用泵汲取 ;制莨汁可以水磨隔渣 ;上薯莨可以滚筒输送过莨,红外线晒莨一条线 ;过泥可以滚筒输送,喷头喷浆。然而直至今日,除了泵泥到车间与碎薯莨两道工序外,其他工序依然仍是全手工的。这里没有现代化的生产机器,只有大大小小的木桶,用以盛放浓度不一的薯莨汁。工人用网兜过滤薯莨渣,唯一用电的时候是榨薯莨汁。这里不追求生产量,一匹布经过半年才出炉,也没人知道确切的生产量。听天由命的生产模式,似乎与现代化、科技化绝缘。这里不追求高效富士康式的管理,而是一种师傅带徒弟的传统生产模式。
简单的体力劳作,影像呈现给我们的却是一种“天人合一”的艺术展演,这是一种影视、传媒的文化建构。晒莨工艺在文化传媒中被建构成一种隐性技术,事实上,晒莨是一种显性技术。隐性技术知识带有强烈的文化色彩,处于不同文化传统中的人们分享不同的内隐知识体系。隐性技术是非标准化的,难以模仿,必须通过长时间的实践习得,可以保持较为持久的竞争优势。与隐性技术不同,显性技术则可以标准化,易于模仿,不能保持持久的竞争优势。文化传媒将晒莨建构为一种带着艺术感、神秘性的生产工艺,然而,从影像中我们发现晒莨显得简单,缺乏变化。首先,晒莨虽然具有十四道不同工序,但是影像中,从工人的身体动作分析可见,除了日晒时间、扫色力度、扫色均匀程度等简单动作之外,不具备任何难度的工艺操作,因而晒莨是显性技术。
其次,晒莨对个体的依赖程度不高,没有创造性的文化,而是单一的重复劳动,由于颜色单一、原料单一的限制,其工艺生产在传统的生产模式下不具备创新空间,文化特征并不明显。再次,香云纱的神秘色彩主要来源于其所以来的独特的自然条件,日晒、泥土、草地等,随着生态环境的变化,工艺存在与发展日益艰难。因而,晒莨技术的价值在于其原生态赋予的神秘感,以及劳作过程中与自然结合的艺术美感。随着现代化机械化的发展,晒莨作为传统产业,如果向现代技术转型,必将减弱乃至丧失其原始的历史价值。镜头下,摄影师努力地将晒莨建构为一种隐性技术,竭力使其生产劳作过程充满艺术美感,迎合了观众的一种文化想象。尽管不可言传,但是不需言传便可简隐性技术代表了美感,以及更高的劳动价值,从而产生建构的需求。作为建构者的摄影引领人、摄影师与作为被建构对象的工人,是一种不对等的“我看”与“他看”。被拍摄者作为被看的客体,本身呆滞的目光、僵硬的躯体成为回看主体的视线,观看者阐释者可以从中发现一种不对等的社会身份和建构意图。晒莨工人完全不能理解他们生产的物质产品“香云纱”为何物,具有怎样的文化内涵,他们更不明白,自己简单的劳作成为一种文化想象而被赋予物质文化价值。
三、影像中的“人”
格尔茨认为“人是悬挂在由他们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上的动物”(格尔茨,1999)。[4] 影像中的“人”,其年龄、社会性别、社会地位等身份象征皆是视觉赋予的意义。
1.“老与少”
在人们印象中,非遗传承人就应该是那些年事已高、老态龙钟的老匠人、老师傅,岁月在他们身上留下的痕让人们更容易信任他们的技艺古老正宗,而新的传承人却很难树立权威感。黄应贵在《时间、历史与记忆》中提出两种不同的时间倾向 :一种是过去倾向,一种是现在乃至未来倾向。前者强调愈是长远的过去愈有价值,愈能得到尊敬与权力 ;后者则强调过去与现在无关,追求现在乃至未来的发展,往往摒弃过去。[5] 显然,作为文化遗产,晒莨工艺的获取属于第一种时间倾向,即从久远的时间中获取尊敬与权力,获取正宗工艺的话语权。
16. 番禺晒莨场,杜洁莉摄
17. 洗泥
18. 洗泥,杜洁莉摄
19. 收布
20. 收布,杜洁莉摄
21. 伦教晒莨场,杜洁莉摄
22. 顺熙晒莨厂,杜洁莉摄
23. 染场师傅“被观察的身体”,拍摄者不详,拍摄时间 1960-1965
图 23 是一张染场师傅的影像。照片中的师傅年龄较大,显然是当时师傅中的长者,因其年龄以及身份使之成为唯一被摄者。师傅衣着整齐,身体笔直,神情严肃,尽管是摆拍,依然可见师傅的权威,能想象出其在生产中的主导地位。当时的历史背景中,拍摄是一种昂贵的手段,单独被拍摄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据老工人回忆,晒莨作为传统手工艺,一直坚持师傅带徒弟的模式,师傅对徒弟的工艺传授不是教出来的,而是骂出来的。显然,染场师傅在生产劳作中具有较高身份。
今日,由于工人流动性强,劳作基本分为各个独立环节,能够熟悉整个生产流程的师傅已经所剩无几。一旦到了雨季时节,许多工人休假回家,厂里仅剩一名师傅带着三四个徒弟。师傅不复存在权威性。年事已高的传承人不再从事晒莨,年轻的师傅难以树立权威,“师傅”作为一种身份已是风光不再。
2. 男与女
首先,我们在前面的老照片中发现了历史影像中女工的缺位。据访谈,19 世纪 30 年代,晒莨厂的女工和男工同工同酬,男工们都说女工“好鬼做得”。长期在工厂环境中,女工的嗓门变得特别粗犷,他们称之为“织女吼”,讲起黄色笑话女工们也毫不逊色,即男工与女工在生产劳作中并无太大差别。但在历史文献的记载中则表明 :晒莨业中男工负责过泥、洗莨、摊雾等体力活,女工则负责卷布、整装工序,其记录与访谈的记录有异。可见,在文献资料中、在影像记录中,女工作为一种弱势群体,是没有被书写机会,没有上镜机会的,其付出的实际劳动也并没有得到真实的记录。从某种程度上讲,是一种社会男尊女卑等级制度的反映。
在后来漫长的日子里,随着时代的变迁,香云纱慢慢地淡出了人们的视线,晒莨业也日渐式微。晒莨厂也于 20 世纪 70 年代更名为佛山印染厂,装备了早期的国产印染机械,开始了走向现代企业的漫长道路。这时候,我们看到了女工出现在历史的镜头中,成为生产者、被拍摄者。从不同时期影像的对照中,我们看到了两性地位在生产中的变化。
影像是对社会身份的再建构。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与事件本身完全对等和重合的记忆存在,是人类以自身的利益为基础而建构了记忆,“人”同样是被人类自身所建构的。
四、影像中的社会语境
影像语境是对社会语境的一种隐晦表述,影像中的实物是一段消亡的历史存在,而影像中的社会语境却是一种延续性的历史。影像的构建是一种对当时社会语境的表述方式。政治意识、宗教文化等意识形态皆可从影像中寻找到蛛丝马迹。
影像中的揉拉是香云纱生产最后一个重要环节。工人们用手掌将布向四面搓揉,其作用相当于今天的柔软拉幅。这是一项很费气力的工作,工人们往往工作到晚上 10 点以后才能收工。我们从这张历史影像中读到两个信息 :1. 工人是清一色的男工 ;2. 背景墙上写着毛泽东语录。
24. 卷染机旁的女工
25. 揉拉
26.成艺晒莨厂神像,杜洁莉摄
这里,影像被赋予一种时代的政治意义。胡伊丽(Iris Hopf)探讨了“文化大革命”期间社会 - 技术领域与服装相关的日用技能,她认为“‘无产阶级大革命’期间的着装身体技能是作为意识形态立场表现形式的日用技术之一”[6]。作为无产阶级代表的工人阶级,尤其服装生产中的一环,无疑成为政治意识形态的表述。墙体上明显的政治形态也反映了晒莨业走向衰落的社会原因。晒莨业在 20 世纪 50-60 年代出现断层,是社会转型所致,其中影响最大的便是政治因素。随着私有制转为公有制,财富不再是尊贵地位的象征,反而成为罪恶的证据、身份的污点。昔日象征着富贵身份的香云纱,成为反革命、汉奸的代名词,从而被市场遗弃。社会意识形态影响到物质的文化与审美价值,从而导致市场需求的终结,而市场需求直接导致了生产工艺的衰亡,晒莨业一下跌至谷底。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尽管政治意识浓烈,带有某种迷信色彩的宗教信仰在晒莨业中却未曾中断。一直以来,作为丝绸业发达的南番顺地区皆信仰嫘祖与马头娘[7] 等蚕神。广东桑蚕地区和丝绸行业素有祭嫘祖和马头娘的习俗,晒莨业也不例外。佛祖、神仙为人们所虔诚信奉,各行各业的神也为人们所顶礼膜拜,丝绸行业崇信的神道仙长多达数十位。每年的迎神赛会、祭祀皆耗资巨大。晒莨工人信仰北帝、财神、观音等。今日,在晒莨场中依然摆设具有浓厚宗教信仰的神像。
结语
一张同样的历史照片,不同的人,我们有着不同的“看见”。
在文化人的眼里,香云纱是一段历史、一种文化。在仲夏之夜,穿一袭香云纱漫步于花间林下,风过纱鸣,清音入耳,思古幽情,油然而生,直让人不知身处何世何年。而在那些经历过晒莨营生的南方人心里,香云纱更容易让人想起年轻时侯的岁月,那艳阳之下青葱的草地、清凉的河水,还有晒莨厂独有的气味……也许,他们并没有怎么享受过香云纱带来的舒适,生活对于他们,只是意味着忙碌和忍耐。
影像是民间工艺的一种表述,一种展演,是对晒莨行业的群体进行的文化建构,其传统演绎的不仅仅是一种工艺过程,更是一份传统的想象。晒莨工人作为“民”,满足了人们对物质本真性的追求。人们喜欢自然的、精致的产品,越是原生态的、纯手工的物质,其工艺价值越高,影像的创建者正是基于对社会群体政治、经济、心理需求而进行影像表述与记录的。影像拍摄的过程恰恰就是一种“传统的发明”过程。工人处于失语状态,无论在劳作中,还是在政治意识形态的选择中。
老照片上健壮的青年,如今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了,很多当年事,只能依稀记起,记忆与岁月一样,已经渐行渐远。他们回顾一生,也许只归结出平淡二字,他们在历史中失语。但无论如何,在不知不觉间,他们已将自己的生命,融入了一个行业的历史。
注释 :
[1](英)霍布斯鲍姆、(英)兰格编 :《传统的发明》,顾杭、庞冠群译,译林出版社,南京,2004,第 1 页。
[2]《广东省志·丝绸志》第二篇“丝绸工业”,广东人民出版社,广州,2004,第 459 页。
[3](美)赫伯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刘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所 谓 单 向度,“就是指发达工业文明对人的一切经验的不知不觉的协调作用,从而同化了社会中的反抗力量,消除了一切革命的企图,排除了一切异己存在的可能性,并使所有社会成员都认同并且自觉融入到这个社会中。结果整个社会中的一切,包括经济制度、政治制度、科学、艺术、哲学、日常思维等各个方面,都失去了批判性与否定性的维度。”
[4](美)克利福德·格尔茨:《文化的解释》韩莉译,译林出版社,南京,1999,第 5 页。
[5] 黄应贵 :《时间、历史与记忆》,“中央研究院”民族学研究所,台北,1999,第 7 页。
[6] 张柏春、李成智主编:《技术的人类学、民俗学与工业考古学的研究》,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09,第 22 页。
[7] 据《搜神记》记载 :有一女因思念远征之父,对家中的马许愿 :你若能接父归则下嫁。马果迎其父回,父却杀马,暴皮于庭。马皮卷女而去,女化为蚕,吐丝成茧,被人们视为蚕神“马头娘”。
作者:杜洁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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