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说读书这件事
最近在琢磨一个问题:一个人的阅读力从何而来?
以前我们总是从一个人阅读了多少书,以及什么样的书来讨论一个人的阅读,但近来我比以往任何时候注意到阅读力与阅读量之间的关系远非我们所想象的那么简单。我甚至认为:阅读力可能比阅读量更为重要与本质,而阅读力只能从阅读中习得,但阅读量永远不能成为阅读力本身。
阅读力和阅读量,就好像是砍柴之刀与所砍之柴。好的阅读力,就如一柄锋利且坚韧的砍刀;而阅读量是柴禾的数量,它既不一定确保质量(柴有优劣),更不直接确保阅读力从中产生。
阅读力,似乎有它生成的自己的逻辑。我想从科学的角度研究它有极大的难度,因为它太神秘,太不可测,我甚至怀疑能不能设计出一套令人满意的问卷,或者实验。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讲,我能够用反省,最本真地分析一个真实的个案,并从中领悟纵非普遍,但一定确凿的道理。也就是说,我可以通过反思自己来思考这个问题。
普通师范毕业后,我们这些相当于高中学力的大都不足二十周岁的“青年”被分配到各个乡镇,其中的大部分不再捧起书本(若干年后不得不为了需要提升的文凭而再次打开教材),偶尔有几个不太合群的,往往依然保留着阅读的习惯。
我记得有一年我在一个乡小学教书,我的一个同届毕业的女生在同一个学校。我们俩都算是保留着读书习惯的人,从数量上,她的阅读是我的数倍,因为她的书“好读”(相当于我们今天的悦读),主要是琼瑶,后来似乎变成了另外的名字,但这些书基本上可以在书店的同一个货架上找到。她一星期能够读上几本,而我则需要几个星期才能读上一本,甚至更久。
虽然师范里我们学的是相同的教材,但是毕业之后的自由,把我们带向了不同的地方。我读的是弗洛伊德、尼采、蒙田、雅基贝斯,以及魔幻现实主义等。其中赵鑫珊的哲理散文,吴亮的随笔这些相对好读的书,正是一种通往更远世界的台阶,我是读他们才知道有更远更广阔的世界的,而且也确实知道:既然如此,我就不应该还逗留在此,以为这就是人类思维所能穷尽的最远处。
于是又接触到四书五经,老庄,禅宗,以及太多杂乱的东西。
从自由民主的角度,一个人选择什么是他的自由。我的那位同学的阅读选择是她的权利,压根无可指责。但是我不得不说,她的悦读确实没有把她带到一个生命可以抵达的远方,而且也没有帮助她更深刻地理解所从事的教育,从而在此事上获得更深远的意义,和生命可以创造的成就。
但又是什么,使得在师范毕业之后的自由阅读中,这个和那个的阅读显得如此不同?如果那一刻是今日阅读力的“因”的,它们也必然是前面阅读道路的“果”。
但是这无穷的回溯必然会停止在某一个特殊的时刻,而不可能把最后的原因归到天赋与基因上。我想这一个时刻就是小学二三年级,我因为想追寻夏日夜晚父亲和邻居老伯所讲的故事,而一个人开始读《水浒传》的时刻。
对一个小学二三年级,尚不满十岁的孩子来说,《水浒传》显然是一个极大的挑战。但因为零零星星地听到过其中某些片段的故事,而我那时所要做的,就是把它们在书中找出来,前后贯通,用一种文字语言来重新理解这个故事。
那时候我们还没有字典,所以阅读就变得非常有趣,因为这很有点像猜谜:其中有些字你是认得的,而另外一些字是语文书上没有出现过的;其中有些情节你是知道了的,但更多的细节是故事讲述者没有提到过的……
这本书的阅读我前前后后重复了几十遍,时间从小学二年级一直到初中,直到我的一个同学借去并把它弄丢了为止。在这漫长的时间中,我认得的字随着学校的语文课本的变换而越来越多,而另外的许多好看的书,也逐一纳入我的所读书单中:《西游记》、《三国演义》、《元明清白话》……
但现在我明白,那人生最初的阅读,与其说是我读了这些书,不如说我学会了一种充满探索意味的阅读。从此之后,我不再能够忍受不需要思考的阅读(除了极少数的时候,比如说金庸武侠小说的阅读),从充满未知的书籍中,取得文本的意义,这成了我此生阅读的一种宿命性倾向,我成了一个阅读的解谜者。
没有这种解谜能力与癖好,一个人往往只能在过去的阅读力水平上原地踏步,为自己选择那些同一难度的书。而拥有了从解谜式阅读中获得快乐的人,将对无限的重复心生厌倦。
在我和上面所说的同学同处一个学校之前的前一年,我曾经在一所村小呆过一年。每当夜晚来临,我就关闭学校大门,把自己锁在空空旷旷的校园里,读自己的书。那一年我二十岁,外在宁静,内心热烈地读完了郭象注的《庄子》,以及《圣经》,夹杂着一些西方现代派的诗和诗论。
读《庄子》也许是我此生最大的一次阅读猜谜。竖排影印,极小的字,正文有句逗,郭象注就无标点了,没有任何现代言解释。但那一年,我正在借这本书,一次次地翱翔于哲学和艺术的天空中,仿佛自己如此富有与高贵——虽然穷得连饼干也买不起,小屋里每天从屋顶落下一阵阵的灰尘,而窗外传来农家猪圈中畜类的叫声……
永远忘不了一处细节,庄子说“人籁比竹是也”,当时就觉得不明白,因此整个天籁、地籁、人籁的意蕴就受了阻。第二天某个时候,忽然悟到:比,就是并,比肩的比,比翼的比;比竹,就是把竹并在一起,这不就是南郭先生所吹的竽吗?进一步讲,这就是指乐器。所谓人籁,就是指人创造的音乐啊。
那一刻领悟此词,进而领悟整个文段的快乐,纵然以美酒、蓝山咖啡等都不足以形容之。虽手不舞足不蹈,但外在的静默中,内心却掀起一阵快乐的波涛。
不是悦而读,而是啃读然后悦。
一直以来,我的阅读总带有一种形而上的愿望在里面,似乎是想通过阅读,找到人与世界的起源,理解这眼前一切的成因,以及可能的结果。
所以在不同的时期,我在不同的带有终极性质的书籍中寻找着答案。开始的时候是在神话和宗教中,后来是在量子物理学和基因科学中,再后来是形而上哲学。
就是在上述的同一时期,我仔细阅读了《圣经》和《希腊神话》。这种阅读带着一种孩子式的虔诚与敬畏,没有今天的自以为是式的解读。后来在读精神分析和西方文艺、哲学的时候,才突然明白我偶然获得了一笔丰厚的财富,因为几乎任何一个领域的深入阅读,我都无法绕开这两本书中的故事。
这两本书压根没有阅读难度,我女儿在小学五年级之前就能够阅读,并读下了大部分。但是许多成年人在专业阅读的道路上举步维艰,有时候只是因为书中的一个典故他们压根没有听说过。
于是想起小时候的杂读,形形色色奇怪的书,原来是后面某一个有深度阅读的基础。也许《十万个为什么》之类的科普,是今天我能够阅读量子物理学家们、基因学家们的普及作品的原因吧?而初中时候偶然阅读并喜欢《野草》,也许是我这个与现代文学因缘极浅的人,毕竟还能理解它的原因吧?
我上师范的时候,对于学校的学科是极不重视的,有时候很让老师们生气,因为我不免发布一些教材无用的谬论。
考了几个不合格之后,知道若不向老师们证明一点什么,我的谬论就只是一个无能者的谬论罢了。于是我准备用我的阅读力,在最短的时间内解决考试问题。
一本教材往往是在学期的最后几天里,才会正式地打开——以前上课时或许也翻开,但那只是摆在桌上以免老师怀疑与批评。然后,用几大张白纸,梳理其结构、逻辑,抄录其精要,设想其问题。
文科如此对待,理科也如此对待。
成绩出来后,我纵然不能优秀(偶尔也会优秀),但一般也不会低于平均水平。因为我平时不太交作业,心不在焉,所以这成绩在许多人看来就仿佛是奇迹一般。现在我更加明白,整体性的、结构性地把握,是一种更自觉的阅读方法。而这种梳理能力,也是一种重要的阅读力。只是让我拥有这种能力的,倒似乎是自己想出来的应试法。
我并非一个善写作者,而且写作在我的生涯中属于较被动与晚成的部分。
但是读多了之后,尤其是在读到一些可能并不太高明但其中有些部分又吸引了我的书籍之时,仍会有忍不住想说几句的冲动。
于是就提起笔,在书的旁边生发几句。
但写下之后又觉得自己似乎太狂妄自大,于是在书籍写得精妙的地方也圈圈点点划划,以示本人既会批评也会赞美。
有些地方就打外问号,作者不来回答,也许自己第二次阅读的时候,可能会作出回答。
有几本书,附加上去的文字竟然有数万,甚至还有图解。
我的第一篇发表的教育文章,就是在一篇论述道家教育的文章上圈圈写写作批注,最后把批注合起来整理一下,居然成了一篇十分整齐的文章,而且观点显然在原作者之上。于是得意之余寄出去就发表了。
后来稍有名气,有一家报纸还愿意连载我批注的一部诗集。
从某种意义上讲,我的许多文章只是批注的扩充。譬如我最得意的文章是心理案例、经典故事的分析或阐释,而这其实完全就是批注式的。
批注是一种对话,它的深浅取决于批注者在漫长的岁月中涉水的深度。
还有没有书会挡着我,让我觉得这是不可逾越的高山?其实还很多,只是只要我愿意用足够的时间去攀登,哪有什么真的不可逾越的山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