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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绍：杨二平 中国传媒大学博士、济南大学文学院讲师
最近，在山东农村，老人们口口相传，参加“免费旅游一日团”成了时髦。“送活鸡送鸭蛋”的团尤其火爆，晚了还报不上名。
“送两只活鸡，或60个咸鸭蛋！”“平阴《玛钢》湿地公园、东阿阿胶厂、聊城厨具生活馆一日游”、“赠面条5斤，加1元再赠送食用盐10袋，每袋400克，中午管饭。”参团前，“抠门养老钱”的老人们达成共识：“任凭导游说的'天花烂醉'，就是不买。”但是，结果总是他们满载而归。是《玛钢》湿地公园的石牛太有气势？是100块钱5包的阿胶驴肉、100块钱20包的阿胶水晶枣让他们动了心？还是买锅送铲太划算？劝不住母亲参团的杨二平博士，决定“卧底”体验山东旅游一日团，并用学术研究的考证精神撬开玄机。最后“劫后余生”的他，倒吸一口气，并体会到了老人们的“寂寞”。
开团了！免费泰安一日游，送两只活鸡，或60个咸鸭蛋！
60岁的母亲告诉我，她加入了旅游团，去泰安玩了一天，不花一分钱，最后还送了60个咸鸭蛋的时候，我脑子里立马闪现了那三个字：骗人的！“真没花钱！中午还管饭。”我不信母亲的话，她有些着急，也有些委屈。前9年的义务教育告诉我：“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于是我将了母亲一军：“那我去行不行？也领60个咸鸭蛋？”“行！只是人家也不全是发鸭蛋，有时候也发两只活鸡。”母亲爽快地答应，倒让我一下子无所适从。本以为免费游是她找的借口，怕我花钱“安排”她老人家旅游，但我大意了，万万没想到她能“安排”我旅游，而且，还是免费的。不过母亲也有点矛盾，一方面她想极力向我证明：免费旅游是真的，发的鸭蛋也是真的；另一方面她也有点担心，像我这样的书呆子不懂人情世故，游不好，反而坏了事。但母亲最终还是托“七大姑八大姨”找人给我报了名，只不过发鸭蛋的团已经没了，还有一个发面条的团，也是从聊城出发，内容是“平阴《玛钢》湿地公园、东阿阿胶厂、聊城厨具生活馆一日游”，费用是“每人9元，赠面条5斤，加1元再赠送食用盐10袋，每袋400克，中午管饭。”母亲向我解释，交得“9+1=10”块钱是中午的午饭钱，相当于旅游没花钱，面条和盐是白送的。不过，母亲也嘱咐我：“人家免费拉你去玩，肯定是要卖点东西，你不买也没关系，人家并不强迫你买。”“八大姨”也嘱咐我，“你不买也没事，就是别说人家卖的东西不好，要不以后人家不带你玩了。”他们还想嘱咐点什么，但是见我没反驳，也就失去了兴致。尽管中午管饭，但父亲还是为我准备了免费游的标准四件套：鸡蛋、方便面、火腿肠，外加一个能喝一天水的大水壶。我嫌这个水壶难看，父亲却说：“这个水壶很保温”。他说的很对，但这个水壶实在是太保温了，以至于我一路都因为水太烫而没怎么喝上水。当然这都是后话。我记得比较清楚的是，那天早晨6点多，我穿上棉袄，冒了严寒，带上“四件套”，就去等大巴车了。车在城里停了几站，大巴车很快坐了四五十位老人，众声喧哗间，我立刻产生了一种被大妈聊天所支配的恐惧。不过这种恐惧很快消失了，除了有个大妈好奇而略带鄙夷地看了我一眼，其他人并不关心我的存在。我想向那个大妈解释，我并不是年纪轻轻不务正业，也不是为了沾那5斤面条外加10袋盐的便宜。但我始终没好意思开口，因为从学术角度来讲，“猜测”别人“鄙夷”自己本身就是不科学的，就像年轻人在网上围观“大妈聊天”那样带有审美歧视。而且，人家大妈只看了我一眼，就和邻座的大妈耳语去了。不过，总体来说，车厢里始终洋溢着欢乐的氛围，大家讨论得热烈，我也在抖音标志性的BGM中得以听清只言片语。一个声音说：“我早晨吃了一碗面，外加一个荷包蛋。”导游说：“这次旅游的主题就是购物，大家根据自己的情况量力而行……”接着我就听见很多声音把“八大姨”行前对我的嘱托又回放了很多遍，而且似乎达成了“共识”：任凭他说的“天花烂醉”，就是不买。我用英语六级的水平猜测，“天花烂醉”可能是“天花乱坠”的意思。一个大爷说：“这回旅游发面条不孬，面条不敢作假。”另一个大爷说：“对，肉不行，发你肉，你倒不敢要，都是狐狸肉、水貂肉，也有黄鼠狼肉。”又有两大爷扭过了头，然后几个人从黄鼠狼聊到马云，又从马云聊到了仿真发。后来我听明白了，仿真发是一种价格低廉却能以假乱真的头发。比起年轻“知识分子”的“温文尔雅”，这种看上去“不太讲公德”的喧嚣倒给人很多温暖，以至于让我恍惚：和大城市地铁里那种人挨人，人挤人却静得出奇的冷漠相比，究竟哪种才应是这个社会的底色？当然也有人提到这次旅行的目的和意义，例如，一个大爷问，我们这次旅游的目的地《玛钢》在哪里？另一个大爷问：为什么《玛钢》要加个书名号？有一个大爷说：咱年纪大了，就应该多出去走走……
上午8点50，在车上坐了一个多小时以后，我们终于到了距离聊城50多公里的《玛钢》湿地公园。导游说完“大家9点50到车上集合……”以后，所有人都下车了，先找厕所，然后分头“旅游”。湿地公园很安静，确切地说，刚下车的前二十分钟，公园所见只有这一车来“旅游”的人。走了二十分钟后，才零零散散看到几个“当地人”在逛公园。“当地人”投来好奇的目光，似乎不明白为什么这群人大冷天地跑到这“荒郊野地”来转悠。还有几个老人看了指示牌，发现公园中心是个结了冰的湖，就想着围着湖转一圈，但是还没走多远，就发现时间不够了。按导游下车前的说法，这个目的地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上完厕所，聊聊天，拍拍照，二十多分钟就过去了。一群人便商量着得往回走，群里还有几个腿脚慢的，似乎走了几百米就往回走了。还有的人怕冷，下车后上个厕所，活动活动，就回到车上暖和去了。不少“游客”认为，这个地方要是夏天来，还是很不错的。还有“游客”认为，公园里的动物石雕也不错，石马和石牛很有气势，只是有个山羊断了一个角，而这正是比南环公园强的地方。只是到最后我也没想明白，旅行社发的通知里面，《玛钢》为什么要加个书名号。上午10点半，我们到了旅游的下一个目的地：东阿县郊国道旁的一家阿胶厂，大名叫做御X堂阿胶制品有限公司。大巴车开进厂里，下车南行二三十米，就是一个简易的礼堂，团里有几个来过好几次的“熟客”，他们说这个礼堂就是一会儿要“上课”的地方。只是上一车人还没“下课”，这车人只好在外边等。礼堂里不时传来激昂的背景音乐和主持人的呐喊声，像极了枭哥的“听懂掌声！”喊了一会儿以后，礼堂门打开了，一群人被放了出来，不少人手里提着几袋子东西，这让一些将要进去的人有点紧张。有几位老人又小声把“天花烂醉”的话重复了一遍，全然不顾厂里的“代表”就在身边。那几个“熟客”倒是见多识广，毫无惧色地走了进去，一边大大方方地去接开水，一边向没来过的人“科普”卖东西的顺序：先是阿胶，再是阿胶膏，最后是驴肉、烧鸡……“礼堂”也很简陋，一个投影，几排椅子，一地撕开的阿胶糕包装袋，“礼堂”角落里围着屏风，挡着将要售卖的东西。主持人说因为疫情的需要，椅子得分散摆放。我倒觉得这样设计更像是防止这些人扎堆讨论，或者方便销售人员第一时间售卖东西。但是不管如何，一阵激昂的音乐过后，大家在主持人的带动下鼓起掌来，“课”也就在这热烈的氛围中开始了。讲课的人自称姓韩，是厂里“市场部的负责人”。他讲了两个小时，大概可以归纳为下面几个意思：第一，什么都不如身体重要；第二，身体不好可能死的早，死的早，退休金就少；第三，吃阿胶身体好；第四，怎样辨别什么是真阿胶，好阿胶；第五，我卖的是真阿胶，好阿胶。当然，我写得远没有他讲的精彩，因为几段听下来，我就感觉，要是这回不花钱买点什么，这辈子算是白活了。会场里的人应该也会有同样的感觉，因为这个自带BGM的男人讲到自己老娘生了一场病，想开了，以后敢花钱的时候，会场传来了几处悠长的叹息声。只是这个“韩总”说的几段话我仍持保留意见，例如：频繁使用绝对用语违反《广告法》，暗示（甚至直说）阿胶可以治病甚至代替药物也违反《广告法》，说这次销售有“聊城市人民政府的扶贫补贴款”并没有拿出什么依据，不断拿竞品做对比也涉嫌违反《反不正当竞争法》，而且，推销用语和卖的东西并不相符……但这并不妨碍“韩总”卖东西，而且东西确实便宜！“市场上一千五六百块钱的阿胶片”在这里“六百块钱两盒”再送“两千块钱的大礼包”，如果不要这“两千块钱的大礼包”，可以再送一盒阿胶片。只不过，卖阿胶片时会场气氛还有些紧张，一个大爷举手要买，周围大妈赶紧劝阻，但大爷立场坚定，还是买了。后来会场就逐渐热闹起来，随着200块钱6盒的阿胶口服液、阿胶固元膏，100块钱5包的阿胶驴肉、阿胶烧鸡，还有100块钱20包的阿胶水晶枣粉墨登场之后，会场的气氛达到了高潮。“买生驴肉得40块钱一斤，买阿胶的酱香熟驴肉才40块钱一斤”。会场里议论纷纷，几番激昂的BGM下来，不少人手里提满了东西。例如，一个大妈向“韩总”讲价，“韩总”直接回复：“你也不用买了，太贵！”这句话杀伤力不大，但是侮辱性很强，几个买过东西的人哄笑起来，大妈脸铁青。还有一个大爷看上去也不怎么高兴，因为另一个买东西的大爷喊他“老抠”，说他“一个月3000块钱的退休金，连个烧鸡也不舍得买。”本来是一句玩笑话，但被喊“老抠”的大爷涨红了脸，最终还是骂了一句。“韩总”还没说完“祝福”的话，一群人就赶紧上了车。车上，有几人议论“烧鸡的产地和他说的不符，想换成驴肉”，但是车已经开了，没法回去退换产品，另一人则安慰他道：“哪里的鸡不是鸡，都能吃。”我则打开手机，搜了一下御X堂的资料，一搜还真吓了一跳。从网络上公开的信息可以查到，2016年山东省食药监局发布阿胶（阿胶糕）类食品生产企业飞行检查情况通报中，御X堂存在原料验收记录不完整，部分原料未能提供随批合格检验报告，人参(人工种植)未提供采购记录且使用记录不全；车间及原辅料入口处防蝇设施不全，冷却间地面油污较多；三是缺少蛋白质检测设备和存放培养基地冰箱，大肠菌群测定用试剂使用不正确，出厂检验项目缺少蛋白质指标，缺少产品留样记录；销售台账记录不完整；现场未提供人员健康证明等诸多问题，当时当地食药监部门已责令该企业整改。2020年，青海省市场监督管理局发布2019年度省局本级监督抽检情况，御X堂生产的2批次丽人美牌阿胶颗粒中铁（以 Fe 计）含量分别为19.5mg/100g、17mg/100g，标准值为45.4~75.6mg/100g，仅为最低标准规定值的42.9%、37.4%。铁项目不符合 Q/DYYT 0020S-2017《保健食品 丽人美牌阿胶颗粒》要求，检验结论为不合格。可悲的是，我当时只能以最大的善意祈愿这个劣迹斑斑的厂家卖给这些老人的产品是合格的。大巴车离开阿胶厂，走了十几分钟，下午1点半左右，到达了一个叫做全驴宴的农家院。但“全驴宴里并没有驴”，每人定量一碗白菜炖豆腐，外加两个馒头，好处是如果吃的足够快的话，可以多喝一碗玉米粥。有几个大妈拿出了鸡蛋和火腿肠，有两个大爷掏出了酒，但导游并不让喝酒，因为“下午行程安排比较紧，还得赶紧回家。”但是面对加一块钱才送来的餐具，两个大爷还是打开酒，喝了几口。回到车上，经没有了早晨上车时的喧嚣，不少老人打起了盹。下午2点半，大巴车回到了聊城，停在红星美凯龙旁边，老人们下了车，开启了一日游的最后一站：“畅游”厨具生活馆。“要卖锅了”，下车时，一位见多识广的大爷显得很兴奋。尽管有人催促“快点听完课、快点走”，但在进门的时候还是出现了一些问题，一些老人没有带手机，一些老人带了手机，但是不知道怎么“调（diao）出来”健康码。好在商场还可以登记，于是一番折腾之后，老人们坐电梯来到了“讲课”的地方。这次讲课的是个“小姑娘”，她比上午的“韩总”大方，“韩总”只是送了一块阿胶膏和一个阿胶枣，“值不了几毛钱”，而“小姑娘”上来就送了十几个“价值198元”的锅铲子。锅铲子很受欢迎，以至于两个大妈在抢锅铲子的时候险些起了争执。但是拿走锅铲子必须有个条件：拿着200块钱的现金去前台合个影。当然，没钱也可以刷微信，有工作人员现场换钱。一些买阿胶时说“没钱”的老人从兜里掏出了钱，也有一些老人不会刷微信，就开始向同行的人借钱，一些既不会微信，子女又不让带钱的老人开始有些焦虑。但更多人对“送锅铲子”还是将信将疑的，一直等照片拍完，这些人拿这钱和锅铲子回到了座位上，才有人感慨，送锅铲子是真的。接下来“主持人”说要卖东西，卖的是一个能爆爆米花的不粘锅，叫价900多，没人买。然后又到了送东西的环节，这次送的是价值300多的菜刀，外加一个100多块钱的炒勺。“主持人”从团里找个人去试了，送的菜刀既能切毛巾，也能剁钢管。不过条件是，必须拿着400块钱的现金去台上合个影。有不少人赶紧拿出了钱，也有不少人高举手机要换钱。“主持人”说名额有限，一个家庭只能选一个人，一起来的人里面也只能选一个人，于是一位大妈当场和她的同伴“断绝了关系”。当然，还有一些人按兵不动，包括那个说起卖锅很兴奋的人。“主持人”最终在人群中选出了13人站在前面，挨个问“刀好不好，以后能不能给厂家做宣传，上来是不是沾小便宜的？”有两个“意志不坚定”的人最终被“主持人”赶了下去。剩下的11人都说：“刀很好，要给厂家做宣传，上来不是沾小便宜的。”接着主持人对其中一位大爷说，我们现场演示的这把锅用了，收你400块钱，把锅卖给你，再送你一把菜刀、一把炒勺、一把锅铲子，好不好？“主持人”又问其他人要不要锅，其他人都说要，于是每人花400块钱买了锅、菜刀、铲子、勺。还有1人不买锅，因此也不再送刀，他成了那个“爱沾小便宜的人”，灰溜溜地走下台去。此时已经下午4点多，成功卖了10个锅以后，“主持人”挨个和买锅的人拥抱，一日游的最后一站也进入了尾声。“厉害不？不知不觉你的钱就到她手里了，跟变戏法一般。”谈起卖锅很兴奋的那个大爷对他的同伴说。只是我感觉比较残酷的是，这群买锅的“生客”被“套路”也成为戏的一部分，就像鲁迅笔下的国人看杀头一般。下午4点半，导游发了面条和盐，大巴车开启了返程之旅，老人们陆续下车。我看到一位年纪很大的老人下了车，提着锅、刀、勺、铲、盐和面条，艰难地在寒风中走着。车上几位大妈对他窃窃私语，但他没敢回头看，好像买那个锅不是沾到了便宜，而是一个耻辱的枷锁，成了大妈口中“沾小便宜吃大亏”的典型。“我咋买了个锅呢？”，寒风吹彻，我听见大爷自己对自己说。下午5点，我回到家，把面条和盐分别给母亲和“八大姨”分了。“八大姨”顺便给我推荐起了更多的豪华项目：港珠澳双卧六日游：520元！南宁巴马双飞六日游，前期只需140块钱的机场大巴费，后期可能也只需几百块钱……我一边惊诧于什么东西限制了我的想象力，一边“回味”着充满魔幻的一天。我仍清楚地记得，在阿胶厂里，一位老人花了20块钱买了4袋阿胶枣，因为她听同行的人说“不买东西，这样免费的好事就不让你来了。”这位老人下午又得到了一个锅铲，从此她正襟危坐，积极发言，高兴地像被表扬了的小学生一般。“劫后余生”，到最后，似乎只有我是“空手”。对于我来说，这场免费游是游了个寂寞，对于这些老人来说，对我的母亲来说，免费游又游了个什么呢？乡村老人的寂寞？母亲的寂寞？
本文转自头条号大地传媒坊，原文标题《博士“卧底”乡村老人免费游一日团：送活鸡 全驴宴 逛湿地公园》，作者：杨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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