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医疗骗局：美容院物色有钱人，几百元维生素卖几十万
澎湃新闻记者 宋蒋萱 实习生 张恬路
在美容院老板的诱骗下，嘉兴小企业主王女士（化名）3年间先后4次前往美国、泰国进行“海外医疗”，花费近600万元购买“癌盾”等号称能提高免疫力、预防癌症的产品。留学归国的女儿发现后，陪伴母亲于2018年1月前往公安机关报案。
“癌盾”产品其实就是“糖”，主要成分为番茄红素和青花素 澎湃新闻 宋蒋萱 图
至此，一条横跨全国30个省区市、涉案近10亿元的海外医疗诈骗案浮出水面。
经警方侦查查明，大连思兰德生物科技有限公司（下简称“思兰德公司”）在全国范围内物色代理商，代理商发展下线美容院，美容院再针对性物色客户，以免费豪华旅游名义诱骗受害人到海外，进而通过海外医院体检、虚假解读体检报告，谎称受害人系患癌高风险人员等，诱骗受害人赴海外治疗、购买昂贵“药品”，实施诈骗。
嘉兴市公安局副局长、专案组副组长吕桂华告诉澎湃新闻，该案共抓获犯罪嫌疑人132名，冻结银行卡500多张及资金7000余万元，涉及相关案件2000余起，涉案金额近10亿元。
目前，案件已侦查终结，将于近期移送检察机关审查起诉。
思兰德公司在当地高级酒店举办“医疗说明会” 警方供图
美容院物色“猎物”：有钱健康、不懂英文
王女士是嘉兴一美容店的老顾客了。
从2008年开始，她就选择在那里做一些推背、按摩、护肤项目。店长余某对她很是殷勤，除平日里的关心慰问外，过年过节还会送些礼物，王女士把她当作知心的“小姐妹”，觉得“比对亲人都亲”。
王女士不知道的是，余某在背地里已经将她的个人信息，针对性地填写进一张具有34项栏目的《顾客分析表》中。
这张表格不仅记录了王女士的职业、年龄、婚姻状况等基本信息，还记录了她的私家车、资产、住宅级别等详细信息；同时，她的性格爱好、最高消费、家族病史、自身病史等隐私信息均被记录在案。
根据这些信息，余某推测出她的保底消费能力及冲刺消费能力，对阻碍成交的可能因素提出解决方案后，将这张表格转发给上级代理商。经过筛选，王女士的信息最终到达思兰德公司手中，成为海外医疗诈骗的目标“猎物”。
这对于思兰德公司高管李某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操作。
李某称，在运作海外医疗诈骗时，思兰德公司负责进行海外医疗项目的规划和运行，代理商负责寻找合适的美容店来进行项目销售，美容店直接去寻找和物色客户。公司需要通过了解客户的疾病状况以及身体健康方面，来确定客户最注重的、最害怕的疾病情况，再结合客户的经济实力情况，确定治疗方案或者治疗项目的价格，“以此达到让客户出最多的钱、赚到最多钱的目的”。
并非所有客户都是海外医疗诈骗的围猎对象。
李某称，“优质”的客户要有较强身体保健意识，且具有一定经济基础，有较强的消费能力，已经比较信任公司海外医疗或者保健产品，“因为有钱并注重健康，所以在购买后不管治疗服用效果好还是不好，她们也不会来找我们麻烦。”
同时，客户不能是癌症等恶性疾病患者，且不懂英文，不能是医生、法律工作者，防止客户看懂所谓“进口药物”成分及境外体检报告，以免骗局败露。
美容院的美容师还会劝说顾客不要将大额消费的保健项目告诉家人，“女人要对自己好一点”。数年来，王女士始终将花费600余万元的巨额“海外医疗”隐瞒丈夫及女儿，直到女儿留学归国之后发现其中“猫腻”，于2018年1月前往嘉兴市公安机关报警。
随着警方侦查的步步深入，一条横跨全国30个省区市、涉案近10亿元的海外医疗诈骗案浮出水面。有些人直至警方上门取证，才发现自己被骗。
思兰德将产品罐装入自行设计的外包装盒内 警方供图
免费海外旅游：出境后体检，安排陪玩
物色人选仅仅是海外医疗诈骗的开端。而后，美容院会对选定的目标客户宣传海外医疗项目，以“免费旅游”之名诱骗受害者出境。
2017年上半年，美容店店长余某陪同王女士一起前往泰国。而思兰德公司高管及区域代理商，已在泰国做好了酒店预定、会场准备、体检医院沟通等前期工作，待客户到达即接机入住酒店，将其步步引入六天五夜的骗局之中。
王女士回忆，入住第二天一早，美容院店长余某陪同她前往泰国某医院进行体检，包括血常规、尿检等内容。随后，又在当地高级酒店参与思兰德公司举办的“医疗说明会”，有号称国内外“医疗专家”等人悉数亮相，分别介绍能防癌抗癌的“癌盾”等医疗项目和产品，会场颇为豪华，场地约能容纳数百人。
照思兰德公司高管李某的说法，在体检结束后，公司工作人员会带着客户进行医学讲座、欢迎晚宴、出海游玩以及聚餐等，这个过程叫做“破冰”。
“通过这种形式让客户放松心理上的戒备状态，以此拉近我们和客户的距离，方便下一步沟通交流，以此达到让客户更信任我们的目的”，李某说。
假医生讲座、诊疗，夸大解读体检报告
40岁的马某在思兰德公司担任直营体系副总，在泰国，她摇身一变成为“美国NHC抗衰老健康管理专家”、“国际抗衰保健高级医师”、“UICC国际妨碍联盟组织中华区特聘医师”、“中华预防医学会专业咨询师”……实际上，她并没有行医执照。
另一名大连某高校32岁留学生，则被包装成美籍医师“Dr. Keats”，号称具有“美国加州大学临床医学博士”等6个医疗领域专业头衔。
据嘉兴警方介绍，思兰德公司宣称的所谓美国NHC医疗健康中心顶级专家团队，都是些没有行医资格的人员，甚至还有吸毒人员。
到达泰国第三天，顾客的体检报告出炉，王女士即被带去泰国某医院进行面诊。王女士只有高中文化程度，不懂英文，面诊她的女医生告诉她“癌胚抗原”数值超标，推荐她一个价值113万元的“癌盾”项目。
当时，王女士就接受了这个“治疗方案”。“我听了之后就慌了，而且想起家里刚好有人因为癌症去世的亲戚，就决定接受治疗了。”王女士说。
实际上，王女士家人具有患癌史、她个人对癌症的恐惧心理，早已随着《顾客分析表》到达了所谓的“见诊专家”手中。
“见诊专家”马某称，除核实《顾客分析表》信息外，公司高管还会在泰国亲自与顾客近距离接触，通过分析，最终基本判断顾客的消费区间，并把相关信息转达给“见诊专家”。“见诊专家”再结合体检报告“下危机”，将异常指标作为“切口”，夸大病情诱导客户购买产品；如无异常指标，则在美容店陪同人员的共同说服下，购买免疫力或排毒相关的项目。
思兰德公司高管李某坦承，所谓的体检报告其实就是一个“敲门砖”，最终“医生”会根据《客户分析表》上的预售保底金额、预售目标金额、冲刺目标金额开出相应价格的“处方”，“说穿了也就是经济条件好的，我们就多卖点、卖贵点，反之亦然。”
李某还称，在顾客体检、诊疗、游玩的全过程中，思兰德公司还实行一对一全程陪同，以实现隔离交流，最大化对客户“洗脑”，“美容店主要就是一对一服务客户，对项目进行宣传铺垫，也起到隔离客户的作用，避免客户之间横向交流过多，减少麻烦，同时配合所谓的教授医生来夸大病情吓唬客户，给客户洗脑，让她们绝对信任。”
维生素卖几十万，有受害者卖房买“药”
面诊过后，王女士自己刷卡106.25万元，美容店老板余某垫付6.75万元，购买了抗癌和抗衰老两个项目。其后，她又两次前往泰国、一次前往美国进行后续保健治疗，共花去600余万元。
同去泰国的余宁（化名）和王晴（化名）也是该美容院的老客户，她们明确表示不想做项目，且确实没有钱。但美容店老板余某及思兰德公司4名工作人员在深夜进入二人房间，围坐床前进行劝说——这一环节被称为“压单”。
最终，余宁刷卡30万后又借款数十万、王晴则以嘉兴一处房产为抵押签下欠条，购买“癌盾”等产品。后来，王晴因无力还款，将嘉兴一处价值45万元的房产过户给美容店老板余某。
“他们（美容店工作人员）就像‘吸血鬼’一样的，有一点钱就套在那里，钱不够，他们就说替你补上，替你刷卡。（当时）着了魔一样的，自己好像控制不住自己。”余宁回忆，付款后发现转账记录中的收款方为黑龙江一家五金店，遂心生疑窦，在王女士之后报案。
接到报案后，浙江省、嘉兴市公安机关侦查发现，以思兰德公司为首的犯罪团伙，组织严密、分工明确，人数众多，涉及相关案件2000余起，涉案金额近10亿元。公安部将该案列为督办案件。
2018年4月24日，在公安部统一指挥部署下，辽宁、江苏、广东、黑龙江、吉林、北京、浙江等地公安机关统一开展集中收网行动，抓获犯罪嫌疑人90名。湖南、重庆等地公安机关又相继抓获嫌疑人42名。至此，该案共抓获犯罪嫌疑人132名，扣押涉案电脑156台、手机300余部，冻结银行卡500多张及资金7000余万元，查封假药仓库3个，扣押假药3000余箱，彻底摧毁了该犯罪集团。
得知犯罪嫌疑人被抓捕，余宁哭了一晚，“心里的石头落下来了，终于解脱了”。
王女士等受害者同购买的“癌盾”产品，被思兰德宣称为“每一批均由美国原装空运进口”，“纯天然、吸收高效”。价格最高的“癌盾9号压片糖”售价39.8万元一盒，外包装盒为黑色皮质，每盒60粒，每一粒都由透明的方形塑料盒包装，包装盒上还印有金色“CancerPRE”字样。
实际上，经检测，这动辄数十万元的“癌盾”产品其实就是“糖”，主要成分为番茄红素和青花素，每一粒的成本仅为几元钱，每一盒的成本仅为几百元，外包装成本甚至高于片剂本身。
据嘉兴警方介绍，为规避监管，思兰德公司通过国内生产，出口美国后再进口，将“癌盾”灌装入自行设计的外包装盒内，贴上美国原装进口标签。诈骗得手后，大连思兰德生物科技有限公司及代理商和美容院按预设的比列进行分成，其中，美容院分成50%，代理商和思兰德公司分别分成25%。
自制进口标签 宋蒋萱 图
公安部有关负责人表示，近年来此类诱骗我国公民赴境外检查身体、治疗疾病进而实施诈骗的案件多发，犯罪团伙采取公司化模式运作，精心编制诈骗陷阱，掩饰诈骗手法，犯罪手段欺骗性强、危害大，严重损害广大公民合法权益。公安机关将加强分析研判、多措并举，依法严厉打击此类犯罪。同时，公安机关提醒广大群众，面对各种免费赴海外旅游体检的项目，一定要提高警惕，防范免费项目中的陷阱；不要轻信海外体检医疗检测结果，对有异议的，要检查复核，防止被骗；不要盲目追求进口保健品、药品，对确有疾病的，要征求医生的意见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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