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卫东:我不怀念八十年代,因为我差点死在那儿
今天是世界幸福日
讲讲我与母亲和解的故事
怀念这种事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喜欢,年轻人只会憧憬未来。
不仅个人如此,国家也这样。
有人说,美国人为什么喜欢拍科幻片,因为他们没几年历史嘛,有什么资格居高临下跟中国讲话。
我们大中国历史悠久,只拍古装戏就可以让人看一辈子,还看不完。
没关系,自己看不完可以让儿子看,儿子看不完可以让孙子看。孝是中华民族屹立千年不倒的法宝,“愚公移山”精神应该赋予新时代内涵,决不能丢。
但我不是一个孝子,因为在上高中的时候,我曾不只一次地想用菜刀砍了母亲,然后自己再摸电门自杀。
真的,我在头脑中进行过很多次的情景模拟。
高中三年,和母亲关系的紧张程度不亚于这几年的中美关系。
那是1984年9年到1987年7年间的事,正是八十年代。
在细说此事之前,请允许我跳跃到世纪之交,先说一件别人的事情。
一、徐力杀母案
2000年1月17日,浙江金华,一名17岁中学生用榔头砸死了母亲。
徐力出生于一个普通的工人家庭,母亲是食品公司职工,父亲长期在外地火车站工作。徐力从小到大基本上是在母亲的悉心照料下成长的。
母亲工资不高,经常帮别人加工毛线衣赚点钱供儿子读书,让孩子过着“吃穿全包,一心读书”的生活。
初中升高中时,徐力考进了学校的重点班,但高一上半学期排名全班倒数第二名。通过努力,高一下半学期,徐力一跃到了第十名。母亲喜出望外,要儿子以后每次期中、期末考试都排在班级前10名。
悲剧从那一刻埋下了种子。
1999年11月底,徐母在家长会上得知,儿子期中考试成绩排在班级第十八名。回家后,母亲狠狠地打了徐力一顿。徐力喜欢踢足球,母亲警告说:“以后你再去踢足球,我就把你的腿打断。”
2000年1月17日中午,徐力从学校返回家里吃完中饭后想看会儿电视,徐母提醒儿子期末考试要考前10名。徐力说:“很难考的,不可能考得到。”母子之间再次为学习发生顶撞。绝望中,徐力从门口拿起一把木柄榔头朝正在绣花的母亲后脑砸去,将母亲活活砸死。
二、我是那个没有杀母的“徐力”
当年的我和徐力的个人情况非常相似。
我母亲一直是家庭主妇,偶尔打点零工,“帮别人加工毛线衣赚点钱”这样的事情经常有。
母亲甚至去建筑工地当过临时工,拌水泥啥的。可惜当年没有短视频,不然母亲早成网红了,哪轮得到演戏的“水泥妹”啊。
父亲年轻时稀里糊涂从江南农村支边到了塞北荒漠,饿得受不了逃到北京,稀里糊涂就成了一名光荣的煤矿工人,又靠着煤矿工人的身份经人做媒娶了母亲。
自从我为了上小学从北京回到绍兴之后,每年只能在夏天见到父亲一次。他每年有一个月的探亲假,一般都是夏天回绍兴一趟,在家能待上个二十天,其他时间都扔路上了,当年的交通状况非今天可比。
和徐力一样,我从小到大都是在母亲的悉心照料下成长的。
母亲念过初中,因为家里实在穷,她又是老大, 忍痛没再念高中。我和哥、姐仨没上学之前,母亲就已经教我们识了好多字。一进学校,我们都是学霸。
徐力在学校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学生”,性格文静,勤奋好学,集体活动很热心,也乐于助人。初中时期一直是三好学生,初二就入了团;高中考进了重点班,开始全班倒数第二,很快就进入了前十。
这方面我和徐力很像,初中时比他还优秀一点,那时我是学校团委副书记。注意,是学校团委,不是班级团支部。其实也就是因为学习好、胆子小所以有机会当了个傀儡。
高中我考得并不是太好,没有像姐那样考到市一中,只考到了不叫“县一中”的县一中。不过和徐力一样,我进的也是高一年级(唯一的)重点班,班级排名也是倒数。徐力只用了一个学期时间就进入了班级前十,我用了三年,高考是我考得最好的一次,成为班里屈指可数上本科的几个人之一。
和徐力妈妈一样,我母亲也是典型的中国式妈妈,一切为了这个家、为了儿女们。
这么说吧,母亲就是传说中的“刀子嘴,豆腐心”。直到现在,她还是担心辞职在家的我会不会因为挣不钱而饿肚子,时不时问我最近咨询做得怎么样,不但不肯收下我给她的零用钱,甚至还经常想用自己的一点积蓄接济我一下。
只是那张刀子太锋利太伤人,当时哪还有什么心思去想母亲的什么豆腐心。
母亲对我们很严厉:不许惹事,必须听话。
举一个例子。
忘了是读初中还是小学的时候,有一次和村里的小伙伴在自家对面的台门里上蹿下跳疯玩。一不小心,衣服勾在了门把手上。根本来不及反应,刺啦一声,衣服上就是一个大口子,很大的口子。
我吓得魂得没了,要知道在上高中之前,因为个子小,我的衣服都是哥姐穿不了之后改的。当然,比德云社的岳云鹏小时候强多了,至少我没有穿过“疑似鞋”。
没心思玩了,沮丧地回家。母亲不在,我六神无主,坐立不安,脑子里就一个念头:怎么给母亲一个交待呢?
撒谎是不可能的,我老实啊。母亲回来,我照实把情况讲了,然后等待着暴风骤雨电闪雷鸣。
完全出乎我的预料,母亲只是说了一句:破了就破了吧,以后小心点。
绝对心平气和,脸上没有一点愠色。
我的小心脏比之前跳得更为剧烈:母亲居然没有生气,她没骂我。太阳不会从西边出来,可母亲居然会不生气。
我还不敢表现出惊喜,怕母亲看出来重新酝酿情绪,于是装着淡定的样子应了一声就走开了。
但母亲不允许我们有自己的想法。
记不得具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和母亲之间开始有了争执,而且越来越激烈。
其实我真没有要和母亲过不去,不过就是有点和母亲不一样的想法。
每当我和她意见不一致的时候,母亲总是很生气,甚至会勃然大怒。
我实在想不通,我和你想得不一样怎么了?你们大人就不会有出错的时候?
这个想法在母亲那里就是大逆不道,小孩子不听话还了得,反了你。
上高中后,我一个子窜个儿了,母亲也不动手了。
……
中国式母亲发脾气时经常说的这些话说完,如果我还是固执己见,母亲就会用手指向门口:有本事你滚出去别回来!
然后我就瘪了,胆子小啊,哪敢离家出走。想想都可怕,离开家去哪啊,干什么啊。
没辙,只能乖乖收声,然后不定什么时候又吵起来。
真不是我想吵,我不能确定自己什么时候就让母亲生气了。
就像我后来写文章,明明自己只是在批评一种普遍现象,却总有陌生人跳出来骂我。我和他们又不认识,但人家就是要对号入座。
干了坏事,做错了事,心虚,不让说,巨婴都这样。
母亲也是如此,只要我和她想的不一样,她就觉得自己被冒犯了。
冲撞多了,我的软肋被摸到了,她一指家门,我就无言以对。
可是,悲剧的种子埋下了。
瘪掉了,不是真的泄气了、没气了,而是这股气一下子压缩了,更憋了。哪天爆发,会炸得更厉害。
“把命还给她!”我曾很多次有过这个念头。
这些年,很多孩子这么做了。
千万别把逆来顺受甚至不要脸当成坚强
三、我最能理解徐力
徐力杀母亲案发生时,我已经当老师十年。
看到报道,我的第一反应是:终于有人这么干了!
当年,此案震惊全社会,媒体讨论相当热烈。但和现在讨论学生自杀与杀人案件一样,几乎都不着边际。
当时社会对徐力杀母案普遍的看法是:家长望子成龙心切,子女心理承受力脆弱和缺乏法制观念,是导致这出悲剧的主要原因。
有的媒体甚至在标题中直接归因于“不堪学习重负”,完全是扯淡。
导致徐力杀母最直接的原因是惨烈的“两期战争”——青春期遭遇更年期让徐力心理崩溃。
可能有人会说,这不就是“心理承受力脆弱”吗?
子弹爆头,有人会说“这个人的头不够硬”吗?
不会的,但分析自杀或杀人,很多人就敢说“心理承受力脆弱”。
套用一句话:你不知道人家都经历了什么,就不要轻易说出“心理承受力脆弱”这种话。
这些人啊,石头不砸在自己脚上,他不知道疼。给他一耳光,他一定暴跳如雷要还手,心理承受力都谁都差。
人和人确实不一样,大家的心理承受能力是有差异的。这个差异,不只是个人问题,往往与个体所处的环境有更多的相关性。
徐力如果是住校生,不用每天面对母亲;如果徐力父亲能够经常回家,还能和儿子聊得来;如果学校里徐力有很好的朋友可以倾诉……甚至于,如果徐力母亲能够意识到,儿子长大了,要脸了,或许悲剧就不会发生。
望子成龙没关系,方式方法很重要。扣动扳机射杀人的从来不是下命令的那个人,致人于死地的也从来不是某个想法本身,而是一场车祸、一起燃气泄露、一起溺水事件……
或者,是一次又一次的精神虐待,直到对方精神崩溃,杀人或自杀。
这一点,很多搞心理咨询的人也未必真的清楚。
当年的“知心姐姐”卢勤,2000年3月11日在看守所和徐力谈了100分钟。
徐力第一句话是:“在家里,我没有一点自己的秘密,我很压抑。”
徐力还告诉卢勤,自己在看守所里常常想着自己是如何长大的。
他记得上小学时一个晚上,自己忽然发高烧,妈妈一把背起他一步一步走到医院。因为小时候很胖,妈妈背他很不容易。
每当想到这些,徐力就非常感动,觉得母亲对他花的心思比对自己的还深。
卢勤说,自己没想到徐力心里很清楚妈妈对他的爱。
徐力是杀了母亲,可他又没有患失忆症。
这也罢了,作为心理学者,卢勤接下来又犯了一个大错。
中国的教育工作者总是很得意自己能够“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一番教诲,换来几滴眼泪,他们认为教育成功了。
其实,除了自我感动,除了骗骗吃瓜群众,一点实际意义都没有。
这一段打脸多少人哦
徐力为什么杀母?
用后来频频出现在网络的一个词来说,徐力杀母属于典型的激情杀人(犯罪)。
激情杀人与预谋杀人的不同在于,杀人者本无任何故意杀人动机,但在被害人的刺激、挑逗下失去理智,失控进而将他人杀死。
要尽可能避免激情杀人(犯罪),最关键的不是提高大家的心理承受力,而是要提醒大家注意,不要以身试险。
我在很多文章里说过,从当下中国的教育环境考虑,避免师生冲突的关键不是教育学生尊敬老师,而是提醒教师首先尊重学生;师生发生冲突后,教师不要为了所谓的师道尊严激化矛盾,而是要运用自己的专业能力缓和冲突。
如果身为成年人、专业的教育工作者,教师自己都控制不了自己,失控在先,正值青春期的中学生随后作出各种过激行为又何足怪哉。
酿成了惨剧再说中学生缺乏法律意识,心理承受力差,那根本是驴头不对马嘴的事。
事后分析都说不到点子上,激情之下,哪还有那么多理智。
徐力为什么哭?
毕竟他杀死的是自己的母亲,毕竟那是一时冲动。事发后徐力在掩饰罪行时表现得再很冷静、很理性,其实那只是本能的自保行为。
事情过去快两个月了,按照案情徐力在看守所里应该是单独关押,他也可以冷静下来了。
卢勤,知心姐姐,全国知名人物,到看守所来看自己,徐力有了一个很好的宣泄口。
所以,他对卢勤讲的第一句话是:“在家里,我没有一点自己的秘密,我很压抑。”
这是真拿卢勤当知心姐姐啊,可惜当时的卢勤内心里却是拿自己当一名教育工作者。
不知这几年她有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真正地从教育者转变为一名咨询师?
四、为什么我不是徐力
胆小,这是我自己的分析。
虽然很多次争吵完后我曾想过杀了母亲再自杀,可是下一次再吵时,我依然不敢动手。
或许就是因为我事先想过了,有“预谋”了,反而不容易进入“激情杀人”状态。
也可能是母亲一次次的“滚”拯救了她和我?
我曾经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非常介意这个“滚”字,因为它会让我联想起和母亲持续数年的争吵,以及由此带来的不愉快,或者说生不如死的感觉也可以。
但现在想来,幸亏母亲当年喊的是“滚”。
“滚”,是结束争吵的信号:我不跟你说了,你滚蛋。
这一点可能和徐力母亲不一样,她每次对徐力都有明确的目标,要求徐力达到她的要求,且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着。
而我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和母亲几乎没有为具体哪个事情争吵过,不过就是想法不一致而吵。
开始小吵,常被“武力镇压”;慢慢大吵,吵到后来,母亲一句怒斥“你给我滚出去”,让我情绪几近崩溃,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可是,这就结束了,没得吵了,最后一把火始终没有递过来。
种子一直没有成功发芽,悲剧就这样戏剧般没有成为现实。
但不管怎么说,那种感觉是很复杂很痛苦的:不被理解,得不到重视,甚至得不到尊重,被贬低、被打压、被蔑视……而更要命的是,我没办法证明自己,我连离家出走的勇气都没有,确实什么也不是。
那种无能感,屈辱感,真的能让人一次又一次产生“死了算了”的冲动,也能让人铤而走险。
有时候就会想:你总是说生我养我都是为了我,那我就把命还你算了。
可是我又做不出来,我怕死。
这更让我沮丧,觉得自己枉为一个男人。
吃得饱穿得暖了,但毫无尊严感。好像随便说点什么就能惹母亲不高兴,然后劈头盖脸一通骂,骂得我灰头土脸,感觉自己一文不名,生活毫无意义,不如一死了之。
这就是我高中三年的生活状态。
在学校时还好,虽然高一整整一个学年成绩一直在班里垫底,但班上只有学霸,没有霸凌,大家处得很好,没觉得有谁瞧不起我。
我甚至还“个性”了一把。在那个全民读武侠的年代,高中三年楞是一本武侠小说都没读。无他,就是为了尝试一下与众不同会有什么后果,结果发现什么也没耽误。
学校老师总体说来也还行,虽然没有特别喜欢的,能走入我内心世界的老师,但也没有遇到变态的。
那个时候升学竞争还没有开始,下午放学后师生一起打几场篮球是常有的事,好像没有听说哪个老师逼学生写作业的。
如果当时老师眼里只有分数和排名,母亲除了要求听话还要求分数,估计我也撑不下去。
说来也奇怪,母亲虽然很严厉,但在学习上似乎从没给过我们特别的压力。这可能是一来我们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她只要接受别人的夸奖就可以,不需要操心。二来当年也没什么培训班、名校宝典之类的——有也可能没事,家里没钱。
高中时我在班里成绩一直不景气,印象中母亲从来没有为此发过火。高考前,我甚至预判自己不可能上线,所以前一晚干脆踏踏实实看起了电视,黑白的,母亲也没骂我。
第二天轻轻松松上考场,上午语文感觉也没啥,下午数学还是感觉没什么。
考试结束走出教室,发现校园里一片凄凄惨惨戚戚,有的同学忍不住哭出声来:数学,太难了。
我很不厚道地开始窃喜:或许,有戏?
回家也不看电视了,临时抱佛脚,复习一点是一点。
居然考出了高中三年最好的分数,497分。
不要奇怪,我不是一天四十八小时都在和母亲吵架的。
五、和母亲冰释前嫌,与时代结下梁子
高考结束,我填的志愿不是东北就是内蒙,目的只有一个,离母亲远远的。
可是阴差阳错的,被浙江师范大学录取了。
和其他省立师范都在省城不同,浙江师范大学不在杭州,而在金华。
对,徐力就是金华的,只是当时他还没有上小学。
上大学的感觉真好,自由自在啊。
大一结束,放暑假,回家当天就和母亲大吵一架。吵的什么早忘了,反正很不愉快,很是窝火。
第二天,母亲出去买菜,我抓起家里26吋的自行车就往学校跑。
烈日当空,我连顶帽子都没戴,一路狂奔。有的路段在修,就扛着自行车走过去。
骑到学校差不多半夜了。
打开寝室门,没看到一个同学,只发现裤子磨出了两个洞。
第二天,额头火辣辣地痛,晒脱皮了,痛了好像有一周。
多年以后,我姐告诉我,那天母亲买了菜回家,看到自行车不见了,我也不见了,脸色当即就变了。
也是从那以后,母亲再也没有骂过我。我有什么想法她不赞成,也会小心翼翼地说:这个事,我是这样想的,你是不是再考虑考虑?
我真正理解母亲并谅解母亲是在看了《论成长——断脐带做大人》这本书之后。
作者: 〔美〕柯尔本
出版社: 成都科技大学出版社
出版日期: 1988年10月
这是1988年的事情。
与母亲的结算是解开了,但第二年发生的事情,让我和这个时代结下了梁子,至今没有化解。
所以,我经历过八十年代,还记得一些人和事,但我不怀念八十年代,毕竟我差点死在那里,还不只一次。
有困扰?找东哥咨询就对了!
点击下方“阅读原文”了解详情加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