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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十娘|十小说:我是欧文太太

渡十娘 2022-06-20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人民文学 Author 陈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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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陈谦
编辑|渡十娘 
 
朗读:晓明

丹文从那个曾追击我多年的梦魇里满血复活,踩着我的心跳一路前行而来的时刻,趁回国出差返家乡探亲的我,刚领着几位从深圳飞过来避暑度周末的老美同事在阳朔西街的肯德基店里坐定。

肯德基里凉嗖嗖的冷气扑面而来,让人精神一振。店里灯火通明,十足的快餐店派头,一点情调都谈不上。虽已是夜里九点多了,店里仍坐满了人,大部份的人都在喝冷饮,看来和我们一样,都是来蹭空调的。大家分头找位、买饮料。看同事们终于坐定,捧着大杯的冰镇饮料,孩子般地说笑起来,我吐出一口长气。

这时,我一眼看到一对身材高挑的母女说笑着闪进大门。“闪进”肯定是我的心理感觉,因为后来再回想,她们当时映到我眼里的影像竟是慢动作。一步一步,衣衫的边缘虚化起来。细长的手臂交错着甩开,闪成雪亮的光圈。两人都是一身的白,在阳朔西街尽头亮如白昼的肯德基店堂里,瞬时翻出漫天雪花。

一个熟悉的影像,一晃而过。我的身子“腾”地坐直了,目光首先落到那个高挑的女孩身上。她一头浅栗色的长发,在脑后高高地扎成个马尾,虽然个子很高,但脸上带着明显的稚气,应该只是十三、四岁的年纪。女孩穿着月白色的长款针织背心,胸前有个银灰闪亮的大骷髅图案,一条带着毛边的超短款白色牛仔短裤,一双银白色厚底泡沫拖鞋,健康的浅棕肤色,长长的腿型非常好看,让我想到那些个没事就躺在海滩上晒太阳的加州少女。女孩的五官带着东方的圆润,一看就是混血儿。我的目光很快扫过她,在她身边的母亲身上停住,这一停不打紧,我忍不住轻叫起来:“噢!我的天!丹文——” 我一眼就认出了她。虽然已经隔了二十年的时光,虽然那个曾追击我多年的恶梦也已被时光的雪尘埋葬经年。

 冰凉的可乐漫过手心,顺着手臂急速传遍全身。我感到地下有冰碴,下意识地低头看向双脚——裸露的双足,踩在雪地上星星点点的血迹上。那么冷,我回到了美国西北爱达荷腹地林海边缘的雪原上了。我下意识地往后靠了靠,定睛再看,我那些涂成石榴红色的趾甲在灰蓝的荧光下稳稳地踏在人字拖鞋里。

周边的桌椅开始悬浮。红蓝黄绿白的男女飘过,我再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只看到穿着白色无袖直身连衣短裙的丹文,侧过头来,望着我笑。她一头短短的酒红色短发,身材还是那么修长,看来二十年的光阴是从她身边溜过的。我晃了晃脑袋,发现她其实是在专注地望着她身边的女孩笑。她笑得太好看了,细长的眼睛几乎眯成两条长线,脸上的线条能让人感知那眼里闪亮的光。这是我最难以想象的画面——这些年来,在我的记忆里冒着风雪奔走的她,永远是一张悲苦绝决的面容。她倒像她的年纪了,却没有老。我在蒙大拿的风雪里遇见她的时候,她不过三十出头。前些年,每每想到她,我总会算算,然后叹一口气:如果她还活着,应该三十五了;应该四十了;四十五了......, 后来,我停止了想象,或许在潜意识里不愿意想见她老去。而在十五年前,当得知我当年的房东、丹文的前夫逸林在亚特兰大郊外的高速公路边离奇死亡之后,那些追击我多年的恶梦再也没有寻来。我无法解释这里面的因果,也不再想寻到解释。从爱达荷的风暴中出走,这二十年来,我已从满身青涩的年轻女博士,变成了典型的硅谷人。在一堆堆的经济泡沫里游泳、挣扎,频繁地跳槽,又尝试创业,做着功成名就的硅谷梦的同时,结婚生子,样样都不肯拉下,好事都想占全,生活画板落得个杂色斑斑,层层涂写之后,不再为过去留下空隙。

真没想到,二十年前的风雪却在故乡的暑夜里突然卷土袭来。最要紧的是,丹文竟还活着,眼下竟近在咫尺。我将手中的饮料“啪”地搁在台面上,站起身来。年轻的老美同事们正在享受各自手中的冷饮,嘻笑着聊起当天各自撞到的趣事,没人注意我。

丹文当年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记住,你从来没有见过我,所有跟我有关的事情,都是一个梦境,你最好忘了它。”  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我已年过不惑,却还是一如当年,没能管住自己。
 
这些年来,我从没跟人提起过,我曾有过成为一个女教授的理想,也曾有过实现理想的机会。我更不曾告诉过人,命运的改写,其实是与一个叫丹文的女子在美国西北的暴风雪中陌路相逢有关。我一直对那次相遇给丹文带来的灭顶之灾,怀着深深的自责。它曾作为我生命中的重大秘密,沉重地压在心头,变成噩梦,对我围追堵截。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常常在梦中遇见丹文。她总是穿着那件跟我在蒙大拿的灰狗长途大巴上相遇时披在身上的半旧军绿色棉大衣,在雪地上一脚深一脚浅地跑着。梦境是黑白的,除了她棉衣的军绿和脖子上那条围巾的一抹鲜红。她惨白瘦削的脸被狂风的手扭着,零乱的头发急速地抽打着她的面颊,左眉间的那颗大痣,像一枚狠狠扎入皮肉的铁钉。我听不到梦里的风声,这让她看上去像无声电影时代残片中走投无路的女主角,命悬一线,却呼天不应,叫地不灵。我不愿意将这个梦境当成是对丹文命运的暗示,虽然我已经接受了她的结局凶多吉少。

遇到丹文,是在二十年前的圣诞节前夕。我刚从美国西部腹地蒙大拿的冰山镇面试教职出来,因为多年不遇的大风雪,小镇机场停飞。为了赶回我所在的爱州莫城和在爱大任助理教授的房东逸林夫妇去往著名滑雪胜地太阳谷过圣诞,我选择了坐“灰狗”长途大巴上路。正是这个机缘,让我碰到了冒着横扫美国北部的大风雪,从纽约一程程地换车,千里寻夫而来的丹文。 

“是前夫——”,丹文在那一路的风雪里断断续续向我诉说自己的前尘来路时,谈到她要去西北寻找的人,总是这样强调。遇到我的时候,一口京腔的丹文正好是从广州来到美国两年半。她在新泽西一所大学里念了个软件工程专业的硕士学位,半年多前,刚在纽约城里找到了工作,公司已开始给她办绿卡,在美国的生活算是安定了下来。可这朝九晚五的生活不是她来美国的目的。她的心情又变得时好时坏。她觉得必须要见到前夫胡力,只有听到他当面说出负她的真正原因,她才能从创伤里康复。提到胡力的时候,她优雅地用左手食指轻轻撩了一下右边的衣袖,将右手递到我面前。我看到她的右手腕上有一只狐狸的刺青。那狐狸的大尾巴高高翘着,栩栩如生,很是可爱。“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啊。我付出了全部青春的感情,难道不值得讨回一个Why?”丹文看向车窗外的茫茫雪原,悲戚地说。 

胡力是丹文在大三的暑假里,第一次离开北京到在广州羊城大学任教的姨妈家度假时认识的。胡力比丹文大十来岁,当年在海南岛的建设兵团里割了十年的橡胶。那是部队的编制,但兵团战士的军装却没有领章帽徽。也许因为有过那段经历,胡力回城多年后,仍很喜欢穿军装。听到这里,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丹文小心折好搁在座位下的那件军色棉大衣。 

胡力文革后回城,因照顾重病的父亲,错过了前几届高考,后来进了羊城大学实验员班,留校成了化工原理实验室的实验员。他平日里一门接一门地旁听着本科课程。几乎是一张白纸的丹文,喜欢听胡力的青春故事,更爱听他悲凉的手风琴声。她在那个暑假里,总是泡在胡力的实验室里。第二年早春,丹文不顾家里的强烈反对,报考了华南理工学院的研究生,去了广州。到了那时,为了尽快在人生里追回一程,胡力决定直接申请去美国读研究生。他们编造了一份胡力的本科成绩单。胡力考下托福和GRE后,由他在香港的亲戚做经济担保,申请到美国新泽西大学的录取。正在这节骨眼上,丹文发现自己怀孕了。她背着胡力去做人流,术后的大出血让事情败露。因丹文已临近毕业,学校只对她做了留校查看的处分。丹文却觉得无颜见人,连到手的学位也没拿,自动退学后漂在广州。

“那真是我人生的最低谷了。随胡力去美国,成了前程里的一丝曙光”,丹文自语般地说。胡力临行之前,领着丹文去办了结婚登记。

胡力在美国只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就读下了环境工程专业的硕士,转学到西雅图的华盛顿大学攻读博士。为了省钱,也为了看看美国,在那个冬天里,胡力在风雪中一程程地坐着“灰狗”,从新泽西去往西雅图。而丹文的探亲签证却屡屡被拒,她的情绪变得十分不稳,经常给胡力打对方付费电话哭诉,要求胡力中止学业回国:“为了爱,这是值得的”,丹文哭着在昂贵的越洋电话里反复说。胡力说:“我可以回去,但不是为了你说的那个爱。你的爱,就像一把刀爱它割出的伤口。”事情到了这份上,胡力再没有实际行动。他接着换了电话,并通过律师发来离婚协议书。丹文在离婚协议上签字的时候心情平静下来。健康地到美国去,要胡力当面给她个解释,成了丹文生活的新目标。

丹文的故事,在我们到达华盛顿州斯波坎时告一段落。我要从那儿再转一趟车回我所在的莫城。而丹文要去往城里的大学寻找胡力。我们站在候车大厅里道别时,丹文忽然问我想不想看看胡力长什么样。我没有忍住好奇,点了点头。丹文伸手去军棉大衣里掏照片,竟掏出一把很小的勃朗宁“掌心雷”手枪,很快地又塞回另一兜里。“你有枪!”我失口轻叫。她拍我一下:“防身用的,嘘!”  她接着拿出一张过塑的彩色照片递给我,我没有想到,那竟是我的房东逸林。照片里,逸林穿一件色泽很新,却没有领章的军衣,额前的长发扬起几缕,带着英勃的孟浪,跟如今终日若有所思的逸林大不一样。

我强抑着心里的震惊,将照片还给丹文。我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如果丹文说的属实,那么逸林牵涉其中的还不仅仅是情事。他伪造学历那档问题,很可能会毁了他在爱大的前程,甚至他将来在美国学术界发展的前程。当然,那也许不是绝路。美国是如此现实的国家,逸林凭自己在美国的一贯优良业绩,也可能会逢凶化吉。可其间会有多少的沟坎、变数,只有天晓得了。我让自己镇定下来,劝她若到城里找不到胡力,就赶紧回到自己的生活里去——“未来才是我们活下去的理由,”我学着书本上的口气说。丹文点点她右手腕上的那狐狸刺青,冷笑一声:“瞧你说得多轻松。我只有亲手将它抹去,才能获得真正的平静。听说他都当上教授了。他拿到来美国的签证那天,跟我说:’我成了一个新人了’。我要让他明白,如果一个人选择了做坏人,他将什么也不是。我甚至只用花一张邮票的代价,向学校告发他伪造学历的劣迹,就能让他建立在谎言和我青春血泪上的大厦轰然倒塌。我来美国后看到一个故事,说的是一个被负的女人,直到杀掉了负她的男人,将那男人的睾丸压成一对耳环,天天戴在耳边,她才获得了解脱。这个故事让我哭了——”丹文说到这儿,见我脸色大变,马上很轻地一笑:“瞧你吓成这样,我在讲故事呢”。
  
按丹文的意愿,我们彼此没有交换联系方法。“如果有缘,我们就还会相见的。”  她倒退着走出几步,像想起了什么,忽然站定下来冲着我叫:“你也帮我留意你们学校,看那只老狐狸是不是在那儿,”说到这儿,丹文突然伸出右手,用大拇指和食指做出手枪的样子,朝我站立的方向一点:“你如果见到他就告诉他,我在找他。”她说完,没等我回话,转身径自走了。

我在那个夜里,带着深深的焦虑回到莫城。逸林和许梅的房里一片死寂。我悄悄地从侧门进到了我租住的那依坡而下的半截地下室。我非常疲倦,却怎么也无法入睡,迷迷糊糊地翻来覆去,隐约感到窗帘四周有了天光时,才迷糊过去。一觉竟睡到了第二天近午。起来匆匆梳洗之后,赶忙往楼上客厅跑,想马上见到逸林。

客厅里非常安静,我绕到餐厅,一眼看到逸林压在餐桌上的字条——阿兰:许梅母亲在加州摔断了腿,她已飞去。很抱歉,太阳谷之行只能取消了。我实验室里有些事还没弄完。你先好好休息一下,见面再聊。——逸林

我失望地收起纸条,转身走回自己屋里,忽然电话铃声大作。我拿起电话,那头传来丹文冰冷的声音:“真是老天有眼,怎么就让我碰上了你呢?” “啊,丹文,你在哪儿?”丹文在那头冷笑一声,说:“他居然还改了名字!太荒唐了!可狐狸再狡滑,也躲不过猎人的枪口。只要他还在喘气,我就能嗅着气味找到他!”我未及反应,丹文在那头又说:“一看到他的照片,你就吓成那样,我怎么能错过这条线索。哼!他很快就要混上终身教授了?可他是心虚的,你看他照片上的那双眼睛!”听丹文的口气,仿佛她就站在我身边,正在给我指看逸林的照片。我汗毛倒竖,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快快地扫了一眼我的屋子。“可事情过去这么久了,它造成的伤害,已经成了无法改变的历史,放下它吧!”我将手摁在胸前,想让急速的心跳慢下来,断续地说。

丹文不耐烦地打断我:“如果你不作了结,历史不会自动断裂。我必须走了。记住,你从来没有见过我,所有跟我有关的事情,都是你的一个梦境,你最好忘了它。”说完,她在那头就将电话给掐了。我顺着床沿滑坐到了地毯上,手里的话筒传出空洞而寂寥的嗡嗡声。胃有一阵短暂的痉挛,到了这时,我觉得至少应该让逸林知道丹文已经来到莫城。

那是没有手机的年代。我一遍遍地往逸林的实验室打电话,没有人接。我冒着雨雪,焦急地在小城里转着。圣诞节即将来临的大学城里一片静谧,我不时停下来抹抹脸上的雪水,印证自己不是在梦游,直转到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才往回走。逸林家门前自控的圣诞彩灯已经亮起,可逸林还没有回来。

风雪开始大了,呼呼的风声,拍打着门窗。偶尔听到楼上客厅里的电话响几下,然后重新陷入长长的死寂。在风雪中跑了一天的我,很早就倒下睡着了,却一直无法睡踏实。直到下半夜听到了车库门开启的声音,知道逸林回来了,我才妥贴地入睡。

第二天一早醒来,我匆匆洗脸刷牙,换了衣服就往楼上走去。在通到二层的楼梯上,与神色凝重的逸林撞了个正着。他朝我点点头。逸林看上去好像瘦了一圈,眼睛都凹了下去,眼圈很黑,手里提着个小旅行箱。“逸林,我……”,我刚开口,就被逸林立刻打断,他一字一顿地说:“记住,你只是房客,什么也不知道”我正要再说话,逸林一摆手,恶狠狠地说:“别的不用再说了”我呆在那儿。逸林往上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转过身很轻地拍拍我的肩膀:“我马上飞加州。许梅母亲病危了。这里没有你的事,好好过你的生活去吧。”他转过身去,急步走进车库。我趴在起居室的大窗边,看着逸林的车子滑出车道。他那吉普的车身非常脏,满是雪泥飞溅留下的痕迹,象是在雪地里长途跋涉过的样子。

丹文和逸林应该是见过面了。丹文得到了她想要的回答吗?她现在在哪里?这样的念头在我的脑子里缠成一团乱麻,令人抓狂。我只得出门去找系里的中国同学打牌吃饭,直到夜里十点多钟,因不胜酒力,被同学送回家中。

我斜坐在椅子里,喝着解酒的茶。屋里静得令人害怕,我拧开电视,漫不经心地看向屏幕。这时,镜头一个切换,画面上出现了一辆陷在莫城郊外湖边狭谷雪中的车子。记者说,因为下大雪,通往这个谷地的路是架了封锁栏,今天下午几个到这一带越野滑雪的年轻人,看到了车子后箱盖边飘着的红色围巾,才意外地发现了这辆车子。“红围巾”这个词,一下抓住了我。我跳起来,凑近电视机看。电视镜头摇近了,那是一辆老旧的棕色Toyota SR5双门小跑车。那条被车后箱盖夹住、在寒风中飘摇的红围巾,是那么的眼熟。镜头拉得更近了,我看清楚了围巾两头中国灯笼式的须结,这分明就是丹文脖子上围着的那条!

血冲到脑门,一阵眩晕。电视镜头转到车厢里。车子的方向盘、仪表盘和座椅下,有一些由血冻成的红色冰块,前车窗上,还有些血点。电视里又说,由冰血的状态看,应该是打斗后草草处理过的现场。消息来源指出,这是一辆拆下了车牌的旧车,警方呼吁知道线索的民众报案。我跌回到椅子上,大气也不敢出,双手震颤着握到电话上,很快又放开了。看来丹文出大事了。是自杀,还是他杀?丹文如果死了,她的遗体在哪里?我屏住呼吸,感觉到身体绷紧起来,有股内力,在身体里游走,马上就要将我的身体撕裂开来。

当天夜里,我发热病倒了。躺着病床上,我最大的挣扎是该不该给警方打电话。整个事件带给我的震惊,让我失去了对各种细节真伪的判断能力。因为自己的率意而引来了丹文的这一教训,让我的神经变得十分过敏。以往听过的美国司法制度的瑕疵给当事人带来的伤害,被我在脑中无限放大,在意识到自己无法对整个事件和各当事人作出理性的思辩时,我选择了沉默。

在那个寒假结束之前,我决定飞去硅谷,投奔在那里的表姐。离开之前,我一直没能联系上逸林夫妇,只好将房租和钥匙留下。我在圣诞之后,婉拒了来自蒙大拿大学冰山分校提供的教职,留在了加州明媚的阳光里。那是长年无雪的地方,它隔断了我跟寒冷的联系。

只是丹文常常出现在我的梦中,我看到她光着双脚,在漫天大雪里奔跑,头发散开,最后仰面倒下。我总是在雪地漫出一片血红时惊醒。我再也没跟逸林、许梅联系过。早些年,从爱大来硅谷的同学那儿听说,逸林和许梅都先后顺利地拿到了爱大的终身教职。逸林发展得特别好,拿到了美国国家科学研究基金一笔数目可观的环保基金,拥有了自己的实验室,成了爱大的名教授。我忍不住想,看来当年丹文是还没来得及去告发,就遭遇了不幸。有时我又会想,当年就算爱大校方收到了丹文对逸林的揭发,逸林也未必就前程尽毁。美国之所以伟大,正是包括它永远给人机会,甚至第二次、第三次或更多次的机会。我也曾不时会查一下莫城警方的消息,却从没有获得那个红围巾血案侦破的消息。我也不曾在北美中文媒体上看到过任何相关的消息。我慢慢接受了丹文人间蒸发的事实。有时从梦中惊醒,我甚至会像自己曾看过的心理医生那样,怀疑我自己的记忆。我真的见过那个叫丹文的中国女子吗?她真的向我讲述过那一切?那会不会全是我的幻觉?

直到离开莫城五年之后的一个中午,我在硅谷一家中餐馆里等着朋友们一起吃午饭,随手翻看当天的北美读者最多的中文《世界日报》,突然看到一道黑体标题——“亚特兰大华裔男教授陈尸旷野;警方呼吁知情者提供线索”。对这类新闻下意识的敏感,让我一口气读了下去。说的竟是时任亚特兰大一所私立名校教授的胡逸林的遗体,在亚特兰大郊外高速公路边的花生地里被发现。报导说,死者身上并无明显外伤,现场也无博斗痕迹。那报导很短,有一处久久的抓住了我的眼睛:死者遗体身上盖着一件老旧的军色棉大衣,但他的家人和朋友从来没见他生前穿过它。目前警方正在展开调查,希望有线索的民众与警方联系。我之前并不知道逸林已经转到了亚特兰,这时突然看到逸林曝尸南方旷野的消息,非常震惊。我拿起报纸,强迫自己将报导又读了一遍。逸林为什么离开了已经拿到终身教职的爱大?他到底扛不住内心自责的煎熬,终于做了自我了断,追随丹文而去?但这显然不大可能,他一路走来,经历了多少的风浪,不可能在功成名就的时候做这样的傻事。这里面的隐情,应该跟那件神秘的军大衣有关?它竟然盖在他的遗体上,这个意象,让我打着哆嗦,抬起头来,看到漫天雪花。我连忙离座去到卫生间里独自揩泪。这么多年来,虽然我从未再跟逸林夫妇联系,但我从不曾忘记,他们曾经是我最亲近的朋友,帮助我度过了在美国留学时代最初的艰难。我为逸林的离去感到了深切的悲伤,也为自己未能阻止这样的悲剧发生感到深深的痛心。再出来时,满桌的人已经到齐。大家热闹地说笑寒暄,没人注意我。

像在当年在莫城一样,我再次选择了沉默。那个关于丹文的噩梦,又开始出现。奇怪的是,那梦境慢慢地不再是雪地,而是无边无际的沙滩,旷无人影,从白,变到金红,远远的,总有两个一前一后远行的身影。我的日子从此睡牢了。我就想,看来丹文和逸林都安息了。
     
我站到柜台边时,丹文母女已经拿到她们的奶昔和可乐,正在等店员找钱。我听到丹文用英文对女儿说快去找个座位,那身音很沙哑,好像患了重感冒一般。那乖巧的女孩拿好冷饮,转身走开了。

“丹文——”我站过去,很轻地叫了一声。我听到了自己急剧的心跳。
 
她的身子崩直了,像被人用枪顶住了腰。“丹文,” 我再次将她的名字像石榴籽儿似的咬着,又一粒一粒小心地吐出来。她回头了,带着与人狹路相逢的野猫的眼神。她左眉间的那颗大痣不见了,原来那两道浓黑的长眉剃掉了,像时尚杂志上的女模特那样纹出两条带拐角的细长眉线。眼角有了很多不长却很深的皱纹。肤色还是很白,却不再有当年那种细腻的光色。她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个白金婚戒,右手腕上戴着一条第芙尼银手链,上面串着许多小挂件,一动,就带出细弱的响声。让我惊讶的是,那刺青狐狸竟然还在!我差点叫出声来。只是那刺青已很淡,狐狸的大尾巴看上去有点像水墨画上洇出的小花。丹文显然注意到了我的目光,下意识地握了一下右手腕。

“我是阿兰,”我盯着她的眼睛,报上接头暗号。那是我当年告诉过她的名字。她很快地上下扫过我全身,眼神里带着隐隐的恐惑。作为一对少年儿女的母亲,与二十年前相比,我无论是身材还是容颜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丹文认不出我,并不令人意外。“那年冬天,在蒙大拿——” 我刚开口,就看见她的眉毛在跳动,眼睛里发出一道柔亮的光。我的鼻子一酸:“我看到了那辆雪地里的车子,一眼就认出了你的红围巾……这么多年来,哦,对不起,除了祈祷——真没想到,你还——” 我说到这里停住了,将“活着“两个字硬吞了下去,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丹文咬着嘴唇,一言不发,机械地接过收银员递过来的零票,手却摊着,好一会儿才想起什么似的,紧紧捏起。

站得那么近,我能清楚地看到她薄得好像透明的鼻翼轻轻地张合着,她低下头,铁青着脸,不响。这时,她的女儿走过来了,表情好奇地望望我,又望望她母亲。我赶忙抹了一下眼睛,努力朝她笑了笑:“嗨!”  小姑娘又看看她那回避着我的母亲,轻声用英文问:“妈咪,怎么回事?你没事吧?”  我看着那个漂亮的小姑娘,由衷地说:“孩子都这么大了,多漂亮的姑娘啊,真为你高兴……”

丹文一把扯住女儿的手,面无表情地说:“我们走吧!”

“丹文!”,我追上一步,冲着她的背影叫。她停下来,想了想,对女儿轻声说了什么。那乖巧的女儿拿着两杯冷饮,带着不安的神情,退出几步,站到门边等着。丹文这时向我走来。她的情绪明显地稳定下来。大厅里仍是人来人往,却没有人注意我们这对被青冷的灯光照出一身寒气的中年女子。

“你这些年一直在找的那个女人,”丹文开口了,沙哑的声音。我们站得那么近,我感到了她呼吸里的寒气——“如果你相信她还活着,却一直没有能找到,那就是她并不想再见到你。” 没等我回话,她转过身去,朝站在门边的女孩摆摆手,示意那小姑娘起步。我冲着她的背影,射出一串子弹: “你知道吗,胡力也死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了“也”这个字。丹文这下站稳了,没有任何动作,她女儿轻蹙着眉,看向她。她转过头来,直视着我说:“跟他纠缠过那么久,是那个女人一生最大的错误,最深的不幸。”  “丹文!——”我带上了哭腔。她向着我,走近两步,盯着我的眼睛说:“对不起,我是欧文太太。”


我站在灯火通明的店堂里,眼巴巴地望着她挽上女儿,雪花一般飘出肯德基大门。当她们转到大窗边上时,我看到丹文,哦,欧文太太——我看到欧文太太侧过脸来,望向仍呆立在店堂中央的我,突然伸出右手,用大拇指和食指做出手枪的样子,朝我站立的方向一点,然后摆了摆手,没有笑,却带着友善。我再一眨眼,她们已经在视线中消失。我揉着眼睛,努力回想着刚才看到那最后一眼,却怎么也不能肯定那挥枪的一点,是不是二十年前道别时的记忆被激活了。

这时,我的年轻同事围上来:“你还好吗?”“你的朋友走了?”他们漫不经心地问着。“是欧文太太,一个死去的朋友,”我轻声答着。“啊,你在说什么?!” 见我不响,他们知趣地不再追问。
      
走出肯德基的大门,看到远处西街的霓虹开始稀落,通向霓虹的小道一片漆黑。
   
2/5/2015  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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