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十娘|小说:望断南飞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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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陈谦
编辑|渡十娘
小说《望断南飞雁》原发于《人民文学》2009年第12期
获2010年度《人民文学》中篇小说奖
很多年后,南雁告诉沛宁,她对嫁给沛宁是不假思索的。母亲谈到沛宁时说的所谓知根知底,聪明上进,人又生得精神好看,对她而言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沛宁代表了她人生前程中一种极具吸引力的可能性──美国。美国让她有实现梦想的可能,南雁直言不讳。她那已经去了美国的好友张妮告诉她:在美国,你想是什么,你就可以是什么──只要你肯努力。沛宁听得一愣。他知道王镭的梦是什么,虽然王镭从来不曾明确说过──虽然她科大寝室的照片上显示,她的蚊帐上挂的是爱因斯坦在普林斯顿骑自行车的那张黑白照片,但她的梦想,是成为那个跟她的名字有关的女人──居里夫人,那是她父母播种在王镭心里的种子。只是那时候,沛宁压根儿就不可能知道,南雁的心底也有一颗种子,一颗遇到了合适的土地气候就要疯长的种子。
那么你的梦是什么?沛宁在火锅里捞着牛肉片,目光散着,随口一问。他当时是不介意那个梦的,他喜欢上了这个黄阿姨的小女儿,在她面前,他感觉非常放松。我从小就喜欢涂涂画画,我的一张画,还得过华南三省区少儿绘画比赛的奖呢。南雁说出这话时,沛宁正在嚼牛肉,很多的筋塞住他的牙缝,他不经意地点点头,潦草地应着。在他的中学时代,各级的数学竞赛,物理竞赛,化学竞赛,才是他的奋斗目标,代表着一个个地理区域里的最高智商。“绘画比赛”?他哪里会注意过呢。可这时忽然想起,邻居那个数学老是考不及格的阿菱,她母亲老让她来找他补习的,却画得一手活灵活现的猴子,那年还以一幅水墨“百猴图”,拿了一个在东京举办的国际少年绘画赛的金奖呢,又上报纸又上电视的。想到阿菱那一串串攀藤上树,吃果拈花的可爱小猴们,沛宁不禁“噗哧”一笑。
沛宁看着南雁的目光一时清澈,一时迷乱,情绪竟也跟着起起伏伏,觉得她这样漫无边际地东拉西扯的样子很可爱。可是,她连本科也没有考上啊,怕是青云心事高过了她的能力,沛宁想,又由衷地笑起来,像对着一个孩子。他很想去拍拍南雁那几乎可以说是带着稚气的脸,再朝它哈一口气,看那两团红晕会不会变色。
他们的关系进展得毫无悬念。待那火锅吃完,两人从窄小的木楼梯上下来时,南雁的手已经象一团面,牢牢地捏到了沛宁手中。沛宁在骑楼下撑伞时,南雁的手仍搭在他的臂弯,非常黏人。他有些恍惚,问,你这么可爱,追你的男生肯定很多吧?那话说得沛宁自己都觉到有些酸。南雁也没有忸怩,笑笑说:但我的将来不在那里。沛宁觉得他并没有完全听懂南雁这话,但似乎又懂的。他在伞下搂住南雁,轻声问,那你的将来在哪里呢?口气里显出了几分自得。南雁竟“咯咯”地笑出声来,然后从他的腋下钻出去,握住他的右手,将他的胳膊搭到自己肩上,另一只手则穿过他的后背,轻拥着他的腰,那脚步有些跳跃,像两个中学里要好的女生。这时沛宁听到南雁说:就在这里啊!声音很柔,豆沙汤圆一般的粘。沛宁听得心一热,低侧下脸去蹭南雁的头发。南雁那一头硬直的短发刷到他的面颊上,顺着脊椎,痒到小肚肠里,让他不禁弓了腰,身子打了个激凌。
沛宁那年二十六岁,王镭离去在他心里留出的空,“哗”地一下,让南雁填满。他喜欢南雁那种有点懵怔的样子。那种混沌就像温泉里乳白的硫化物,让他一跤跌进去,鼻里充满一种难以描述的复合矿物质的香气。他告诉自己要放松,立刻通体舒泰。
沛宁回广州后,就恢复了写信的习惯,每周一封。跟南雁通信很轻松,他不用跟她讨论任何学术问题;更不用为了显摆,特意去翻阅各类学科杂志,然后半生不熟地向她转述,以显示自己的水平。南雁的字倒是写得比王镭好,一看就是小时候花过功夫练字帖的。她在信封上的落款总是“内详”。让沛宁看着,有些神秘的感觉。他从“心墟”走向了“内详”,这个联想让沛宁感觉怪异。隐隐地,令他还有些不安。但他不愿深想,也以为不可能想得出个所以然来。直到很多很多年后,沛宁再想起这些陈年往事,才意识到,其实他眼里看到的南雁,真是像极了那些一个个标明着“内详”的信封啊。
很快,南雁提议用英文通信。这当然是因为南雁对学英文生出了热情。沛宁还未答应,南雁的英文信就到了。一页纸的长度,那句式,那语气,一看就是从那种《如何写英文书信》之类的书本上学来的。她不叫沛宁“Honey”,也不叫他“Darling”竟称他“Dear Mr. Peining”(亲爱的沛宁先生),看得沛宁哭笑不得。沛宁给她回的是中文信。在信中沛宁告诉她,最好是先多读,增加词汇量,留意人家的用法。语言嘛,就是工具,刚开始就要鹦鹉学舌,不要死抠书本句式。南雁未置可否,来信还是英文。沛宁再读,就苦笑了。她那点词汇,那点语法,只能将她本来简单的生活,描得更简单了,简直让人见到了傻:上班,无聊,厌倦;天热起来,海风是臭的;蛮想你的。想到她竟然会对一个她称为“沛宁先生”的人写下“蛮想你的”这样的不顾语义协调的句子,沛宁回信的兴致低落下来。他就按南雁说的,用红笔将发现的语法或拼写错误圈了,寄回。
这样的往还,到了近夏天时,沛宁发现南雁的信写过一页半了,句式也相对复杂起来。她开始懂得称沛宁为“Sweetheart”了。沛宁笑笑,意识到自己在应付着一个执着的女孩。当然,他不介意女孩子的执着──经过了王镭,她们算不得什么的,沛宁想。
沛宁在夏天到来之前回到南宁,为去美国上学做准备。当然最重要的,是要跟南雁将婚事办了。父亲当时正在日本交流,无法赶回。沛宁便跟母亲一起去了北海。
这是沛宁第一次见到南雁的父亲。如果说黄阿姨看着还是中年人的话,南雁的父亲就真是个老人了。那父亲个子不高,总是穿一件半旧的套头汗衫,五官几乎说不出特色。沛宁见了他几次后,仍觉得他的面貌是模糊的,真的很难想象这老人是如何主持工作的。由此可见黄阿姨的基因就跟她在这个家庭里的地位一样,占压倒性上风:家里的两个孩子,明显都是她的影子。
姐姐南鹭专程从深圳回来了。她那时已是深圳一家大银行里实权在握的工业贷款部主任。隔了那么多年,沛宁再见到南鹭,仍是有些紧张。南鹭仍然是很好看,却比小时候开朗多了。她见到沛宁,笑着说:啊,你长成个靓仔了呀!真没想到,你这么个书虫会成了我妹夫!那口气让人听着竟有点像讥讽,似乎沛宁捡了个什么大便宜。沛宁尴尬地笑笑。南鹭就又说:我妹是我们全家的宝贝,太单纯,你将来可不能欺负她!说着,那精心修过的眉高高挑起。沛宁也不应她,他终于长大了,不再在意她看他的目光。黄阿姨见状,摇着头插话说:我们家一向总是阴盛阳衰。黄阿姨说这话时,南雁正倚在沛宁的肩上,柔得像条海带,让沛宁听不出那话的意思,只胡乱应着,可不是吗。
沛宁和南雁从民政分局拿到结婚证出来,两家人一起吃了一顿饭,婚事就算办了。离开北海的那个早晨,已经成为沛宁岳母的黄阿姨,站在北海海腥味浓重的晨曦里,拉着沛宁的手,又将南雁的手搭上来,说:沛宁啊,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从小就晓得你是有大出息的孩子。我将南雁交给你,很放心。你们将来在一起生活,要互相支持。南雁是个很有潜力的女孩子,你将来要帮她长好翅膀,你们要比翼齐飞。这些话在沛宁听来,都是套话,他搂着倚在怀里的南雁,全盘应下。
沛宁和南雁这对燕尔新婚的小夫妻,一路去往深圳。沛宁将从那里出关,取道香港去往美国。南雁告诉沛宁,她已经报名上市里文化宫的英语班,回来后,一周三个夜晚都要去上课,周末还到市里的英语角去练口语。沛宁听得心疼,搂着她说:你不用这么辛苦。我一安顿好,你就去办F2陪读签证,不用考 TOEFL,GRE 什么的。又不是去念书,不要熬那么苦,我要让你简单快乐地生活。他说着,将南雁搂得更紧。见南雁不说话,眼神还有些黯淡,沛宁赶紧安慰她说:最多等一个学期。一个学期过得很快的。
在广州期间,沛宁专门带南雁到座落在东方宾馆内的美领馆去看了一次。望着从美领馆排出的那长长地绕过大门弯到街道人行路上的人龙,南雁的眼神显出少有的清亮。她踮起脚,去望那队伍的尽处,然后说:我真的太羡慕那些要去美国念书的女孩子了!这话让沛宁的心一酸。王镭就是那些女孩子的代表啊。广西高考状元变成普林斯顿大学在读博士,就是从这扇门里完成转身的。她还要走多长的路,要吃多少的苦啊。他再也帮不上她了。他娶了南雁,他要珍惜的是她,不要让她吃那些女孩子们必吃的苦才好。
南雁在罗湖口岸和沛宁拥别时爆发的哭声,让所有的人都大惊失色。很多年后,南鹭讲起来,脸还会扭作一团,真是死去活来!──南鹭选了如此浅白但特别恰当的描述。连她都不曾想象过,自己这个总是走神做梦般的单纯小妹,竟会如此爆发。南雁被南鹭拖到怀中时,头耷拉在南鹭的肩上,身体在抽搐,双臂松懈地下垂。让沛宁不敢移步。南鹭就向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快走。沛宁只得转身,提了行李,走进汇往罗湖口岸闸口的人流中。他最后一次回头时,看到的是南鹭和司机架着南雁,正要坐进车里。南雁看着好像已经失去了意识,一条修长的手臂从南鹭的腰下掉出,绵软无力。他想,南雁可不要真的昏倒了啊,眼睛就湿了。
在那之前,沛宁从没见过一个年轻的女孩这样哭过,而且还是为了跟他的别离。这让沛宁到了今日,当他对南雁的出走生出深深的怨忿,只要想到酷日下的罗湖桥边,南雁那条低垂的苍白无力的手臂,就有点想要原谅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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