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十娘|小说:少女 少女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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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周蜜蜜
周蜜蜜,又名周密密,香港著名儿童文学作家、编剧、文学编辑、写作导师。曾创作多部儿童广播剧和电视剧、小说、散文集。
并为政府及不同的公共机构编写语文教科书、普通话教科书、法律教育、音乐教育、性教育等教材。作品曾获青年文学奖、中华优秀诗篇奖、香港书奖、中文文学双年奖、张天翼童话奖、冰心儿童图书奖,并被翻译成多国文字,在海外出版。
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香港艺术发展局文学评审委员、香港电台节目顾问、儿童文学艺术联会会长、香港作家联会副会长、香港作家出版社副总编辑、护苗基金教育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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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少女 少女 (周蜜蜜.香港)
小说:少女 少女 (二)
(21)
電梯在綠色的螢光字閃現時停住。
電梯門打開,走廊 傳出一些歡快的笑聲,夾雜著幾聲嬰兒清亮的啼哭。
“是這裡了。”
於靖雯跨出電梯門,雲晴緊隨在後。
沒錯,全間醫院,唯獨這裡是笑聲最多的地方。
她們繞過那些喜氣洋洋的新母親、絡繹不絕的探訪者,一邊走,一邊核對病房的號碼,在確定之後,走進差不多最裡頭的一間。
是她了。半臥半躺在床上,臉色不大好,兩只眼睛卻格外明亮,腹部微微隆起,腿伸得很直。一見她們,猛地欠身 ,但眼中掠過一絲奇怪的神情,包含著意外驚喜,也有著些微的失望落寞。
“你別動啊,秀秀。”
於靖雯伸出手把她穩住在床上,盡量讓她保持原有的姿勢。
“怎麼勞煩你們來這裡?不是說不拍那電視片了嗎?”
秀秀眼光閃動,充滿疑惑。
“不拍片了,就不能探你了嗎?秀秀,這是我的女兒雲晴 ,和你同年生的。”
"Hi!"
"Hi!"
晴晴把帶來的一袋蘋果和橙子放到床櫃上。
“謝謝你們來看我。不過,太尷尬了,看我這醜樣••••••”
“不要這麼說。”
靖雯輕撫她的肩:
“這是每個女性都會經歷的,你是來得早了,可也不太壞,你的社工都告訴我了。不要再有什麼心理負擔,把身體養好才算。”
“你們都是好人,就不曉得我媽我爸能不能接受。出來這麼久,還搞成這樣••••••講真的,我好想回家。肚子裡的這個,要不要也罷,最怕出來了像我,那就麻煩大,累死人了啊••••••”
她的兩肩猛烈地抽搐起來,頭深深地垂了下去。
"別傷心。要知道,關心你的人很多很多-----"
靖雯沒有說下去,一對和她年紀相近的男女,無言地走了過來 ,神情緊張地向秀秀:
“囡,囡,你怎麼啦?”
她聞聲抬頭:
“爸!媽啊!”
哭泣仿如山洪爆發,一瀉千裡。
靖雯和晴晴交換一下眼色,不聲不響,走出病房。
“你先回家吧,我要去電視台一趟。晚上不用等我吃飯。”
靖雯對雲晴說。
“去電視台做什麼?你不是正放假嗎?”
“我就是要回去銷假。”
“為什麼要銷假?爸爸不是都訂好郵輪票了嗎?”
“那也要改。我必須說服上頭,重新開拍援交少女紀實片。”
“那行嗎?”
晴晴無法聽到靖雯的回答,母親已經匆匆走遠了。
(22)
隔着一張辦公桌,於靖雯與上司林立相對而坐。
她看到的,還是那一雙被濃黑的眉毛緊緊地壓着的眼睛。然而,她一點兒也不覺得緊張,臉上不帶任何表情,直接、坦然地正視着對方。
"我們和有關的方面研究過,認為你的意見基本上是正確的,雖然電視台作為公共媒體,不能有既定立場,必須保持中立與客觀,就是說不能介入,但實際上要製作這樣的節目,過程中不介入也等於不能不介入。關鍵是在於角度、分寸的掌握。就目前的社會環境,問題的發展趨勢來看,援交少女的現象已日益嚴重,其危害性影響已大大超出原有的估計,更加顯出我們要製作這個節目的必要性,這是不能迴避的......"
果然不出她所料,對方打的是一貫的官腔,其實,重開援交少女這個節目的製作決定,用不着他明說,大家也心知肚明。當然了,她也不會顯示出自己的不耐煩,只是平靜地和他對視,平靜地聆聽。但想不到他接着說出來的指令,還是讓她感到有一點意外:
"為了盡快取得目前援交少女問題的第一手資料,從現在起,你就與警方直接聯繫,儘量取得最貼近的個案情報。"
他交給她一張紙片,她的雙眼猝然一亮,卻掩不住心中一驚:小小的紙片看起來輕而薄,但其中所隱藏着的沉重份量,她其實也不懂得如何去掂量-----這一次,不僅是介入了,就連警方也出動,怎麼做,怎麼看,也是"重頭戲"中的"重頭戲"吧。
就這樣,她生平第一次走進了那一間位於鬧市中的警署。
前來接見她的,是一位年輕的女警,用本地人的話來說,是一位"警花"。令她暗地裡詫異的是,這位"警花"的年紀,看來比晴晴大不了多少,而個子就比阿細高不了多少。
"我是Jennifer,專門負責調查援交少女案件的。"
對方爽快地自我介紹,直截了當地談了警方最近的有關調查情況。
原來,這一向在社會上的援交少女活動,發展越來越快,越來越廣,成為黑社會掌控的色情行業,甚至形成了"集團化"、"企業化"的規模。
這真是出乎她想像之外的驚人!
實情是Jennifer經過喬裝以後,深入到前線偵察所得的情報:
有一些黑社會集團,租賃或買下整棟住宅樓宇,改裝成援交活動的"會所"。
這真是匪夷所思!援交會所,和妓院有些甚麼分別?
於靖雯很想了解內裏的情況,但Jennifer表示,現在還是屬於偵察階段,未曾破案,不可以進入會所內實地拍攝,只可以讓於靖雯觀看一些錄影的片段。
在錄影鏡頭中,援交會所的內部,好像是普通的旅店,或者說是女青年會宿舍那樣,每個房間都為援交少女免費提供食宿,更方便她們在這裏與客人進行見不得光的援交活動。
這對那些急於脫離家庭,到社會上去的無知少女,無疑是具有非常大的誘惑力!
Jennifer還告訴於靖雯,會所有專職的的美髮美容師、儀態訓導師等等,專門為招徠的援交少女改頭換面,"塑身造型",令她們變成徹頭徹尾的"援交商品"。
當然,這種會所也很會利用網絡賣廣告吸引"貨源"和找尋客路。
Jennifer給於靖雯看一些有關的網頁,五花八門,林林總總,顯得既詭異,又露骨,有的甚至圖文並茂,把自己的三圍數字,"肉金"銀碼,也一一列出來。當然,其中有真有假,假假真真,真真假假,在網上也很難辨認出來。
有一個自稱為"艷獸"的援交女網頁,顯得非常突出。她的照片雖然是戴著黑眼鏡拍攝的,但輪廓也十分美觀,緊身衣更凸顯出勻稱的身段。還強調是"有學識、有涵養"的"學生妹",對"援交費"的索求也特別高。
"能查出這個'艷獸'的真正身分嗎?"
於靖雯問Jennifer。
"嗯,正在調查中。從初步了解的情況來看,很可能是本地大學的一個學生。"Jennifer說。
"大學生?"
於靖雯吃了一驚。
"這不奇怪,據調查,出來做援交的女子,學生佔了一成,而且又特別受市場上的歡迎。"Jennifer說。
"啊!原來是這樣。"
聽了Jennifer的介紹,於靖雯幾乎就可以把這個"艷獸"鎖定為拍攝的目標人物,雖然還不了解既是大學生,卻要當援交女的動機是甚麼,但看來這個案具有一定的典型性。於靖雯約定Jennifer,任何時候,有進一步的資料,我們再聯絡交換。
(23)
不知道為甚麼,去過警署之後,於靖雯的腦海中,不時地會閃現出那個"艷獸"的影象,揮之不去。但實際上,於靖雯根本還未曾見過艷獸的本來面目,她在網頁上的照片,作為靈魂之窗的雙眼,是被特大的墨鏡遮住了的,可能也正因為是這樣,反而給於靖雯的印象格外深,還別有一種詭異 的感覺。大學生-----援交女,這兩種身分之間的距離差異,並非一般人所能想像的。應該如何在屏幕上展現這個案的真相,客觀而正確地進行剖析,於靖雯心中實在也沒有個底。當然了,這是后一步的事情,眼下,最急切需要的,是了解那個艷獸和她所但代表的那麼些大學生援交女,在社會上活動的真實情況。所以她時時刻刻都在等待着,等待着Jennifer進一步的偵察結果。
這個週末晚上,好不容易,集齊了一家人吃飯。這是不可多得的機會,於靖雯特地去街市買回來蜆、蝦、魚,還有雞、牛肉、蔬菜等等,食材豐富。雲朗一一時興起,自告奮勇當主廚,捋起衣袖,穿起圍裙,炒蜆啦,灼蝦啦,蒸魚,炆雞,煮牛肉,一派熱火朝天的樣子。連於靖雯想幫忙,也插不上手。
開飯了,晴晴從房間出來,聳着鼻子聞菜香,又眉開眼笑,大贊老爸好手勢。
這孩子的臉上,滿溢幸福的神彩,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前些日子,她接到通知,被本地一間著名大學錄取了,成為該大學令人羡慕的一年級新生。她的還被安排入住大學的宿舍,前途光明的全新生活在召喚着她,這孩子對未來充滿著熱切的憧憬,心情好得像是喝了甜甜的蜜糖。
於靖雯一邊幫着雲朗布菜,一邊心有所思地把目光停放在晴晴身上。
"媽媽,你是不是有話要和我說?"
晴晴回望靖雯,乖巧地說。
"嗯。你在學校𥚃,課時多嗎?"
靖雯動筷挾起一隻灼得紅彤彤,帶有酒香味的蝦給晴晴,問。
"還可以應付得來吧。"
"唔,應付得來,那麼,還有剩餘的時間吧?都做甚麼了?"
"咦呀,哪來的時間啊?人家不是都在全心全意的讀書嗎?媽媽,你是不是又想審問我,要我坦白交代有沒有交男朋友拍拖的事呢?我可以告訴你,現在完全沒有那功夫,你大可以放心啦。"
晴晴挑起眼眉毛,一副警惕的樣子。
這孩子,真敏感!靖雯淺淺一笑,說:
"別緊張,我幾時下禁令了?又不是封建老媽,只不過是想了解一下現在的大學女生生活罷了。除了你之外,比如和你同宿舍的那些女同學,他們的課業生活是怎麼樣過的?"
"和我同住一間宿舍的同學,都是比我高一兩級的師姐,日間上課,都是各有各忙。晚上也有的會去圖書館溫習,他們的生活情況,我怎麼知道?還有一個,是從外國來的研究生,平時都幾乎不見人呢。我連自己都顧不上,才沒有時間去理別人。"
"那也是,學生讀書最重要,除非......"
靖雯沒有再說下去,實在也不知道該怎麼說。那個"艷獸"的無面目影像,非常頑固地盤踞着在她的腦海中,揮之不去,但是她怎樣能和丈夫、女兒說呢?
自從在Jennifer哪裏,了解到學生做援交,並且特別受歡迎的情況之後,她就一直困惑着,想來想去也想不出其中的原因。然而,現時看來也無法從大學生女兒方面找出確切的答案來。
"除非甚麼呀?媽媽?你還信不過我,是嗎?"
晴晴察言觀色,還要追問。
"傻女!講到哪裏去了?快吃吧,這麼多好餸,不要錯過了你爸爸的好手勢。"
"這個我當然識做啦,絕不會手軟啊,哈!"
晴晴把一大塊魚肉,放入嘴巴裡面。
"你們這兩母女,平時也難得同枱吃飯,我能不多作貢獻嗎?我是你們那裏來這麼多的話,講也講不完的,真是!"
雲朗也忍不住說上兩句。
"不過,我都很理解,做父母的,都是對兒女難放心。即使是成了大學生,還是這樣。這也難怪,有的人就是不爭氣。特別是從外地來的大學生,大手大腳地亂花錢,一個月的消費額可以去到十萬多元,驚動父母找私家偵探來查,非常誇張。"
晴晴邊吃邊說。
"什麼?一個月用十萬元?一個大學生,把錢都用到哪裏去了?"
雲朗大為吃驚。
"炒股票啦,買遊艇啦,名牌手袋時裝啦,甚麼亂七八糟的都有。"
"真不像話!這樣腐化墮落的人,還讀甚麼大學?開除出校算了!"
雲朗生氣地用筷子一拍桌面。
"爸爸,你好不要動氣,媽媽,也不要擔心。你們的女兒出於汚泥而不染,絕對不會受影響的。"
"這就對了,還應該時時保持警惕,千萬不要和那樣的人走在一起!"
雲朗的神情,十分嚴肅。靖雯側身望丈夫一眼,覺得這時候他的這副模樣,特別地可愛。
"當然了,那樣的人,只是幾粒老鼠屎,搞不壞我們大學生的榮譽的。爸爸,媽媽,應該知道你們的產品------女兒我是堅優秀的!來,敬你!"
晴晴把一塊雞腿肉,送到雲朗的嘴邊。
於靖雯在旁一時無語。她並非在聽到晴晴反映的大學生失控消費的情況之後無動於衷,相反的,她心內受到的震撼,比雲朗有過之而無不及。月花十萬元,這樣的數字和一個大學生聯繫起來,實在不難構成為做援交的動機,她彷彿看到了艷獸的額頭上,貼着$100000的標價牌,觸目驚心!
如果大學生都是這樣了,這個社會的其他人又如何?我們的兒女又如何?
真是令人無話可說了。
"媽媽,媽媽。"
於靖雯正想得入神,猛聽見晴晴連聲叫着,抬頭應聲,就看到晴晴挾着一塊魚肉,笑吟吟地送過來。而那一塊魚肉,正好擋晴晴的眼睛部位,靖雯一嚇:那個看不見五官的艷獸,可以是任何一個大學生呢,可怕!
"媽媽,給你呀,怎麼不吃?不舒服嗎?"
晴晴似乎對於她的異常有所察覺。
"沒事,我吃,謝謝啦。"
靖雯用碗接過那塊魚肉,大口吃着,掩蓋過自己的失態。
晴晴三扒兩撥地吃完了飯,拿起書包,就要道別。
"功課多,我還是先回學校了。媽媽,爸爸,你們就開懷地吃,安心地睡吧。你們的女兒在學校讀書,讀得天昏地暗,根本不可能拍拖玩樂,更不會我不三不四的壞人走到一起的。所以,只要想着愛我多一些就好啦。下個週末,有機會再見!"
晴晴一轉身就走了,留下老兩口,你眼望我眼,無聲地笑了一笑。靖雯繼續吃着那些剩下的飯菜,也不覺有甚麼好滋味。
過後的日子,於靖雯大都是吃不香,睡不安的,心內總是慽慽然,渴望着Jennifer能早日查到新的線索,盡快揭示"艷獸"的真面目。
(24)
這天,靖雯收到了蘭子發來的電郵,說近期會來這裡探親。
蘭子啊蘭子,這個曾經一度那麼親密的好友兼死黨,自從趕上多年前那一陣子流行的出國熱,結婚移民到墨爾本去,就很少和她聯繫了。有了家庭,又要在完全陌生的新環境中生活,想必困難重重,很不容易的吧。
蘭子一直在那邊做甚麼,日子過得怎麼樣,她實在無從得悉。很可能是工作、家庭兩頭忙吧,靖雯自己又何嘗不是這樣?
好吧,現在蘭子要來了,大好機會能重敘舊情,又可以談談分別以來的情況,怎不令人感到興奮?她熱切地期待着,甚至有些不耐煩的程度了。
這一個傍晚終於到來。蘭子約她到下榻的酒店見面。
雲朗剛好要出差,她本來想請蘭子到自己的家裏來吃飯聊天,但蘭子說自己這次是拉家帶口地回來探親,還是在酒店比較方便,她也只好順而應之了。
這間酒店,在臨海的遊客區內,看來是剛剛裝修過的,牆壁都貼上凹凸花紋的嶄新牆纸,散發出特別的清新氣味,巨型的水晶燈懸掛在大堂中央,平添一種豪華亮麗的氣派,與地上鋪設的厚花地氈相輔相成,明顯地擺出五星級的架勢。
於靖雯剛剛走進去,早已在大堂咖啡廳等候着的蘭子,即刻站起來,熱情地伸出雙手和於靖雯緊緊地相擁。這個蘭子,外貌和以往變化不是很大,但體型很明顯地已經是膀闊腰圓了,這就是歲月的積累吧。
"哎呀!我的天啊!你是吃了哪一種防腐劑,怎麼模樣幾十年都不變的?"
蘭子誇張地驚嘆。
"說甚麼呀!別太誇張了!你這個人,才是一點也沒有變,還是那麼語不驚人決不休的。看來也是日子過得太好,太有福氣了,開始發福啦。"
"哎喲哟,你這阿蚊,還是那麼眼尖嘴利的。我哪裏有甚麼福氣,不過是多年來揸鍋鏟,做餐館,天天對着大油鍋,皮下吸收得多脂肪,發水麵包一樣的肥起來,要減也減不來,完全走樣了。有甚麼辦法和你這樣的天生麗質大美人作比較?罷罷罷,還是先聽聽你講一下,這些年過得怎麼樣?"
蘭子熱情地拉着靖雯落座。
"咦,你不是說這次拉家帶口來的嗎?你那口子和孩子們呢?怎麼只見你一個在這裡?"
靖雯環顧着四周,問。
"我那口子帶着女兒去逛街了,這不是更好,我們閨蜜可以盡情地聊天聊地啦。還有,我在樓上的中餐廳吃晚飯,我訂了位的,你把你全家人都叫來一起吃晚飯吧,我那個回來讀研究生的女兒也會來的。"
"好啊,讓我的女兒也來認識一下,她們可以做朋友的。但我那口子就免了,他出差公幹,也不知道甚麼時候回來。"
靖雯與蘭子一邊喝着熱咖啡,一邊談起了自從分別以來,在兩地生活的情況,二
人彷彿又回到親密無間的閨蜜時代,天南地北,無所不談。
蘭子告訴靖雯,她是通過親戚的介紹,與澳洲的華僑結婚出國的。老公家幾代人,都在墨爾本經營餐飲業,她這個過埠新娘,很自然地,就從洞房到廚房,從此天天揸鑊鏟過日子。初時覺得苦不堪言,日日起早摸黑,火燒油煎的,真不知怎樣熬下去。
這不是講笑的,蘭子說,有好幾次在廚房裏忙得一頭煙的時候,很想扔掉鑊鏟一走了之,離開彼岸回國,回歸少女時代的生活,再也不做受苦受累,不見天日的煮婦了。只是看見一家大小,包括家公家婆小叔小姑,全都在埋頭苦幹,就是想走,理不直、氣不壯,膽量、腳力也不足,終究走不出那個世代家傳的廚房。
好在,蘭子的老公還算體貼,而她自己一不覺意,竟然懷上了雙胞胎。這一來,也只好認命了。為了腹中的親骨肉,萬大事也要頂硬上,再也無路可退。
孩子生下來以後,生活擔子其實是更加重了。除了要給他們賺奶粉錢、撫育費,還要賺教育費活動費......名目多又要價高,別人是一個一個來,蘭子家的卻是打雙一齊來,為母的真是做得手不停,連氣也差點兒喘不過來。好不容易把雙胞胎女兒拉扯大,又供書教學的,都完成了大學教育。比較大一些的女兒天資聰穎,讀書成績優秀,大學畢業後再做研究,派來這裏的大學交流。小女兒畢業後,就幫爸爸做家族的飲食生意,也算是生性聽話了。總之,蘭子熬到今時今日,才算是勉強吃得下一口安樂飯了,可以有頭有面地回家鄉見江東父老吧。不過,人就已經發福老化走了樣。
在一連串的自怨自嘲聲中,蘭子介紹過自己婚後的大概情況,長長地嘆了一囗氣:
"唉,其實講來講去,做女人還真是不如做女仔的時期那樣自由灑脫的了,總覺得自己越來越降值了。熬得過十年八年,女兒長大成人,自己也就靑春報廢,萬事皆休了。不過這次回來,看見你還不錯,保持得有模樣有身材,還有家庭有事業的,羡煞旁人,也就是我要妒忌都來不及呢。"
" 別亂講了,我有什麼值得你妒忌的!我們都是半斤八襾的嘛。"
於靖雯把自己這些年來的生活和工作,約略介紹了一下。
"這些年,我覺得自己過得越來越吃力,越來越累了。時間可是過得越來越快,很多人和事情,變化也越來越大的,常常會力不從心,跟不上去,虛虛的,沒有什麼安全感。"
靖雯有感而發,連帶將電視台最近的工作狀況,也一一告訴了蘭子。
"啊,援交少女,現在的女仔連貞操也當作商品出賣,真是不知羞恥,和我們那個時代相比,差天共地!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真要嚇死人!原以為外國才會這樣,想不到連這裏的社會風氣,都變成這麼複雜可怕!那我的大孖愛葵遠離家庭,獨自一人在此地,會不會受到影響,我要擔心死我了!"
蘭子一下子緊張起來。
"不要緊張,還不至於這樣嚴重。你的女兒在這裏,早就應該告訴我,無論有甚麼事情,我也可以幫忙照應的。現在當然晚不遲,你放心好了。"
靖雯拍拍蘭子,以示安慰。
不知不覺,時間到了,他們一起到酒店樓上的餐廳去。
(25)
蘭子的丈夫和小女兒來了,蘭子興高采烈地向於靖雯介紹。不知道為甚麼,靖雯覺得蘭子的這個小女兒何愛蘭看來有些面熟,似乎在哪裏見過,但又想不起來,可能只是一種錯覺吧,愛蘭和晴晴的年紀相差不大,留在父母身邊上學,一副清純聽話的模樣。
蘭子的丈夫何滿發,人胖胖的,看來也是長期在廚房工作的關係,皮下吸收積聚的脂肪,與蘭子不相伯仲,頗有夫妻相,他咧嘴笑起來,顕得老實敦厚,靖雯猜想這是個忠誠可靠的男人吧。他一坐定下來,就問蘭子找到了大女兒愛葵沒有,蘭子告訴他打過阿葵的電話,只聽到錄音回覆,已經留了口訊,如果阿葵接到,應該馬上就來。但是作為父親的他,似乎還是不大家放心,又非常期待,不時地向着餐廳入口盼顧着。
就像有一種隱約的傳染性,靖雯也覺得有點不安,一邊和蘭子說話,一邊下意識地追循着何滿發的目光,也一下一下的向着餐廳門口張望。不一會兒,晴晴出現了。她的雙眼一亮,就紋捷地向這邊走過來。
"媽媽!咦!何師姐,你也在這裡!原來你的家人,是我媽媽的好朋友呀!"
晴晴驚喜地向蘭子的小女兒愛蘭打招呼。
"你是、你是......我們認識的嗎?"
愛蘭一瞼受驚的表情,不知所措。
"啊,這是小女雲晴。晴晴,快叫蘭姨和何叔叔,還有愛蘭姐姐。"
靖雯趕緊介紹。
"哦,你是愛蘭,天啊!長得真像何大師姐愛葵!對不起,蘭姨、何叔叔,還有愛蘭姐姐,都怪我粗心大意眼力差,認錯人了。"
晴晴鞠了一躬,然後坐下來。
"不要緊的,她們是孖生姊妹,很多人都會認錯,甚至我們家人,有時也會出錯的。晴晴好乖乖,你怎麼會認識我們的大孖阿葵的呢?你們是在同一間學校的同學,天天見面嗎?"
蘭子親切地拉拉晴晴的手,熱切地問。
"這也正是巧得很,葵師姐和我同住在一間學校宿舍,我原來還不知道我們的媽媽是好朋友呢,要不然,我就約她一起來了。她是比我高班的交流生,是我敬重的大師姐,天天早出晚歸,比我勤奮不知多少倍,常常難得見一面的。等會兒她來吃飯就太好啦!我們可以好好聊一聊呀。"
晴晴一臉興奮的神情。
"阿蘭,快打電話催你姐姐!"
何滿發忍不住對小女兒說。
何愛蘭拿起手機按下號碼鍵,蘭子也緊張起來,瞪大眼問:
"怎麼樣?阿葵接聽了嗎?"
愛蘭擺擺手,對着手機"啊"、"啊"的應了幾聲,才有點失落地放下手機說:
"家姐說她很忙,今晚有很多學校的活動要參加,不能來吃飯了,遲些再到酒店來見我們。"
"什麼?阿葵居然不來吃晚飯?"
蘭子霍然起立,"這個女搞、搞甚麼鬼?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她離開我們到這裏來,就像斷線的紙、紙鷂,任意自由行!忙忙忙,真的有那麼忙嗎?她一天到晚,到底在忙甚麼?從來也沒有告訴我!老實說,我們這次回來探親,也完全是為了她,她怎麼可以這樣對我們?"
失控的情緒像決堤的洪水,蘭子的雙眼濺出了淚花。
"別着急,蘭子,坐下,啊,坐下來。"
於靖雯站起來,輕按蘭子的肩膀,安撫她,重新坐下來。
"阿蘭不要緊張嘛,先吃了飯再算。"
蘭子的丈夫在旁說。
"不緊張不緊張,還不都是你縱壞了的。"
蘭子沒好氣地說。
"那你不也是不會好好教女嘛,有事只會發急發惡,有什麼用?"
"你還說,想激死我嗎?"
"好好好,不說不說,消氣吃飯行不行?"
蘭子的丈夫轉身叫侍應上菜。
只是蘭子氣難消,拿起紙巾抹去眼角的淚迹。
"沒事的。"
靖雯撫一下蘭子的背脊,輕聲說,"等會兒晴晴吃完飯回學校,見到她葵師姐就通傳通傳。"
晴晴乖巧地接口道:
"是啊,我到學校一定會快快的找到師姐,告訴她我們原來是有非同一般的關係!"
何愛蘭也對蘭子說:
"媽媽,姐姐都說晚上會過來的,也不差幾個鐘頭時間啦。"
"嗯,我知道了。真不好意思,來,雯雯,晴晴,先喝這靚湯,再吃點好菜吧。"
蘭子按捺着自己的情緒,為各人佈菜。
只是這一餐飯的氣氛,已經完全被何愛葵的缺席,蘭子的怨懣影響了,桌上的各種餸菜,甚麼蜜汁叉燒、咕嚕排骨、蔥爆牛肉、雲腿扒貴妃雞⋯⋯吃到嘴𥚃,於靖雯都覺得通通都不鹹不淡的,不是味道。她十分理解蘭子的感受,身為母親,一顆心大半都是掛在兒女的身上,一旦發生甚麼問題,難免坐不安,吃不香。也可能是自己的女兒和蘭子的女兒年紀相差不遠,又在同一間大學同一個宿舍,巧得不能再巧合,對於她們的種種憂慮,為母的也是心心相連的吧⋯⋯
好不容易,所有菜式、飯點都上完,這一頓難吃的晚餐,終於宣告結束了。晴晴告辭,準備回學校宿舍的時候,蘭子忽然說要跟着同去。
"你去做甚麼?阿葵不是出去參加什麼活動了嗎?"
蘭子的丈夫詫異地問。
"我就想去看看她住的地方,了解一下,也好知道她在這裏是怎麼過日子的。"
她丈夫不以為然:
"你又何必呢!阿葵等會兒就會來,你直接問她不就行了嗎?無謂走來走去,多此一舉嘛。"
何愛蘭在旁勸說:
"媽媽,我跟晴晴去一趟好了,很快就回來。你還是和爸爸在這裏等着姐姐來吧。"
蘭子同意了。
於靖雯這才和他們道別。
也不知道為甚麼,一種忐忑不安的感覺,在靖雯的心中若隱若現,直至她回到家中,也不能排解開去。
次日早上,她打電話到酒店給蘭子,得知已見到何愛葵,一家人開心團聚了,才稍感覺寬慰。
蘭子離開之前一天,再約於靖雯見面。在酒店附近的海旁,迎着習習的海風,她們在一起慢慢地散步。
對岸是城市最繁華的地段,高樓大廈,層層疊疊,各種各樣的燈光,比天幕上的星輝強過好幾倍。人,真是無所不能,在自己一手打造的世界裏面,似乎真的可以為所欲為。
"我真的很累了。"
蘭子拉靖雯在一張長椅上坐下來,面對着一岸燦爛的燈色,目光迷茫,滿臉倦意。
"誰不是呢?生活生計總是很累人的,我的感覺,和你完全一樣。"
靖雯拍一拍蘭子的腿。
"真不好意思,你我這麼多年沒有見面,各自發展,轉眼就已人到中年了。唉!這一次回來,本想着姊妹們可以好好聚聚,散一散心的。沒想到被女兒的事情,搞得心煩意亂,疲憊不堪。"
蘭子一說開,怨氣又上來了,一發不可收拾。她說這麼多年的拼搏勞累為什麼,還不是能讓下一代有美好的生活,幸福的前途嗎?常常念想着這樣的追求,再苦再累,也自以為是值得的。
但是,偏偏就沒有想到,以往對女兒的寵愛,會成為今時的憂患。她的大女兒愛葵,根本就不喜歡自己的家庭事業和生活,總是逃避、逃避着,到這裏來讀書,其實也是另有目的,就是要離開家𥚃遠遠的,獨自追求她的理想的"高級"生活和物質享受。
"你不知道,她現在用的,穿的,全是歐洲名牌貨,那些牌子的名堂,我從來未曾見過,也說不出來!即使是我給她更多的錢,也買不起的。她倒有本事,說都是用兼職賺的錢買來的。我很不放心,問她兼的是甚麼職,她說是和她學的專業有關的,振振有詞啊。我也無話可說,她還想叫她的妹妹也一起來這裏讀書工作,賺大錢什麼的,就是想遠離我們的家業,遠離我們老兩口。你看看,你看看,辛辛苦苦掙錢養大女兒,到底又有甚麼用?我真是很累,累透了。"
蘭子貼近靖雯,頭搭拉下來,隱隱聽見不大規律的心跳聲。
"你想得太多了。女兒還小,我和晴晴會幫你看着她的。你回去之後,也不要太過操勞了,以後有空就回來,我們可以一起去旅行放鬆,享受這個世界的美好一面的。"
"阿蚊,我有很多心裏話,都不好和老公講,只有對你講,才可以百無禁忌的。我在這裏的女兒,也唯有指靠你了。"
蘭子把手放到靖雯的手上,張開五指,與她的五指緊緊地互相扣着,久久也不願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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