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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疯狂”的航行



རྨེ་ཀླུང་རིང་མོའི་འགྲུལ་བཞུད།

黑河航行




一艘布满红锈的小船,在大雪笼罩的湿地中航行。引擎搅动,与风声呼应。船上挤着十个人,仿佛十尊雕像,裹着各自的雨衣和救生衣,连睫毛上都吊着冰渣子。岸上看不到一个牧户,却有几只牧狗远远听到了动静,跑来河边,发现一个从未见过的怪物划穿河面、缓慢前行,于是恐惧而愤怒地吠叫起来。


两位船长站在一头一尾,紧张地注视着被风雪遮蔽的一个个弯道和浅滩。在黄河上开了二十多年的渡船,夫妇二人从未面临过如此严峻的挑战——载着八名基本毫无经验的乘客,在深秋的草原中一条陌生的河里航行两百多公里,并且在第二天就遇到大雪。乘客们也不轻松,手指僵硬,把相机塞进藏袍怀里紧紧抱着。“领导”扎琼巴让时不时抬头眺望,寻找着牧户的迹象,以便停靠求助。然而一个小时过去了,搜寻还在继续。我已经冷到双腿失去知觉,只能抱紧膝盖,脑子里一遍一遍地想:“我在干嘛?我为什么在这里?这一切何时才能结束?……”



这片湿地,位于四川阿坝州北部的若尔盖大草原,占地一千万亩,是我国三大湿地之一。这条河是黄河的支流,叫黑河(藏语རྨེ་ཆུ།,因此又名麦溪),从红原县发源,流经若尔盖县,蜿蜒四百多公里,在邻近玛曲县的川甘交界处汇入黄河。而这群“疯子”则是由扎琼仓生态文化交流中心组织起来的“垃圾小队”。我们雇了一艘船,船后面还拖着昨天自己刚造的另一个“船”,驮着露营装备,从若尔盖县城出发,朝黑黄两河交汇处缓慢驶去,计划拍摄沿途的垃圾。我是此行唯一的རྒྱ་མོ།(汉族女人)。四天前巴让给我打电话,请我来给这次活动做笔记。我答应的时候,没想到会在大雪里冻傻。



供布皱紧眉头看着我,用藏语说:“毕竟是城市来的人。”然后俯身帮我整理雨衣的袖口,把藏袍的袖子拉出来一截,这样可以包住双手。我愧疚地低下头。供布大概不会怕冷,正如这里所有顶天立地的牧民一样,他刚毅、矫健。不过更令人惊叹的,是他拍照时的灵活和灵气。供布是一位独立纪录片导演,常年在家乡的牧场拍摄如黑颈鹤这样的珍稀野生动物。“他一边放羊一边剪片子,”巴让曾笑着说,“我最喜欢讲供布的故事。”不只是供布,同行的衣扎、帕华、拉布杰、拉姆加都是如此,他们既是纯正的牧民,又是若尔盖摄影小组的成员,用镜头记录家乡。




他们从小在草原上奔跑、骑马、骑摩托、摔跤,却从没坐过船。他们世代在黑河里喝水、游泳、洗衣服,却从未以航行的方式认识过它。这个点子是巴让很久以前想到的,今天终于付诸实践。过去十年,巴让对于草原沙化治理的坚持与成效,使人们尊称他为“治沙英雄”。而今,他的关注点开始慢慢转移到“水”上面来。“为什么河里有这么多垃圾?”巴让时常凝视河面这么想。“十年前我刚开始关注沙化问题的时候,也是如此,对它一无所知。仅仅怀着一些朴素的感情,一做就是十年。从现在起,我想要理解垃圾问题。经常有牧民自发组织捡垃圾,可垃圾还是那么多。是时候做点不一样的事了。” 


巴让看到岸上出现了一个小屋。反复确认后,我们决定过去看看。我把沉重的双脚插进滩上的淤泥又拔出来。巴让和贡布一人找了一根打狗的棍子,向小屋走去,然后招手叫我们。小屋的主人是一对年轻的夫妇,背着一个孩子。


巴让:“我们可不可以在你们家吃个饭?” 


二人立即回答:“没问题!” 

 

巴让:“我们有十个人……” 

 

二人还是说:“没问题!” 并立即收拾房子、生火、做饭。屋子里立即热了起来。我张开手面向铁炉坐下,感受指尖复苏的刺痛。我们喝着热茶,吃着香喷喷的面条,对主人心怀感激。聊起来才知道,他俩其实刚刚开始做牧民。曾在城市里打工,越发不习惯那样的生活。于是来到这片草场,从头学起。可即便是新手,他们也保有游牧文化的重要品质——对陌生人的热情帮助。藏语谚语说,陌生人聚在一起吃饭是很大的缘分。而他俩看到我们这么多人要吃饭,一点没有为难,而是真诚相助,临走时还继续塞吃的给我们。在牧区做调研,我常惊叹于人际间如此的仗义温情。或许是环境艰险,每个人不仅要自强,还要彼此建立深刻的羁绊。草原空旷,仿佛一无所有;然而在这巨大的空旷之中,是家庭、家族、村庄、部落以至陌生人中间一条条隐性而具体的纽带。



这种纽带不仅存在于草原人之间,还维系着跨物种的共存。离开时,我们看到屋前吃草的牛群中,优雅地立着三只黑颈鹤。人、牛、鹤,共同栖居在黑河畔。在接下来的几天航行中,我们还将见识到黑河养活了多少稀有而美丽的鸟类。渡鸦、赤麻鸭、普通秋沙鸭、矶鵴、暗纹夜鹭、豆雁、灰鹭、苍鹭、黑鹳、红嘴山鸦、雕鸮、达乌里寒鸦、大鵟、秃鹫、高山秃鹫、纵纹腹小鸮、斑头雁、草原雕、白鹡鸰、普通鸬鹚……它们时而孤身一个立在岸边或坡上的洞里,时而几百只一同起降,穿梭朝云晚霞中。我们如VIP观众一般呆坐着,仰头欣赏一场场3D大秀。在一些大弯道处,甚至同时聚集着上千只鸟。当然,还有青蛙、鱼类、兔子、旱獭、鼠兔、狐狸、狼等等野生动物……



扎西德勒感叹道:“原来黑河如此伟大,不仅是牧民们的母亲河,更是那么多动物共同的家园。”他是这次航行的水源观测专员,来自青海。航程中,他统计出大小支流共74条,其中大河(宽2米以上)30条,中等河流(宽1至2米)19条,小河(宽小于1米)25条,干枯支流3条。“从前人们总是谈黄河、谈三江源,却很少认真谈论一条地方性的支流,它对于当地生态环境起到的影响是决定性的。”

 

然而,黑河中有的不只是美丽的人心和景致,还有垃圾,随处可见的垃圾。垃圾在河面上、河岸上、草场围栏上,甚至还拍到了鸟腿上缠绕着垃圾。垃圾的种类各异,有牧民生活垃圾、建筑垃圾、旅游产生的垃圾等等。航行第四天,我们上岸捡垃圾,进行分类统计。在一片随机选择的长100米、宽10米的河岸范围内,共捡到垃圾144件;其中,塑料饮料瓶54件,其他塑料瓶42件,玻璃瓶9件,鞋8件,骨头4件,纸7件,药类5件,泡沫12件(其中大件1个),布类3件。这些垃圾明显是水位下降之后,一点一点浮现在河床上的。于是可以想象的是,在水体中、在河底、甚至动物腹中,还有多少垃圾是我们看不见的?


垃圾在草原上显得刺眼。而垃圾在城市,本就是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垃圾桶是一种魔术,将不想看见的东西变消失。但牧区没有垃圾桶。过去的牧区本没有垃圾,吃的、穿的、用的都从土地、牛羊身上来。如今有了垃圾,从城市里来。垃圾又往哪里去呢?有的人烧掉,有的人倒在河边或河里。天、地、河成为牧区的垃圾桶。


 

我们在黑河中航行六天。每天傍晚,选择干燥的空地扎帐篷、做饭:烧火用干牛粪和柴火,煮汤用河水。每天早上,在灰烬上浇一些糌粑,顺时针绕三圈,祈求当地神灵宽恕我们短暂的打扰。离开时,带上自己生产的所有垃圾。我们对于自己在地上留下的痕迹越来越敏感。城市人倒垃圾时,比如我,很容易想象一个将垃圾屏蔽的日常生活世界,因为城市试图让我们相信其中的功能与分工可以无限切割,责任可以无限推卸。草原的世界是整体性的。草原人的责任同时指向自己和整个草原。草原人享用草原,草原也只能由草原人守护。


每天夜里,我们都围成一圈,分享当日的所见所想。星光照在头上,火光映在脸上,口吐阵阵白雾,像一种仪式。位于郎木寺镇的扎琼仓是一个关于藏地生态文化的交流中心,巴让把其中分享会的形式带到这次航行中。于是旷野之中,以一团篝火为圆心,半径两三米之内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公共空间。或许这也是当地年轻人们第一次有机会,如此专注地去思考和谈论一条平时视为理所当然的河。



有一晚,拉姆加说:“外面有很多年轻人经常在谈论地球啊、环境啊什么的,我老觉得他们很了不起,自己身边的东西没意思。但是这几天走下来,发现其实很有意思。正是自己身边的东西才最有意思。” 

 

巴让也说:“其实在佛教经文里,有许多赞美水源的内容。可以看出来我们的祖先做了很多事。但是今天的人不怎么赞美了。我一直在想,我们的谚语里有什么关于黑河的吉祥话。没找到。说的都是人和牛羊掉进黑河死掉了之类的。仿佛黑河本来就是一条不吉祥的河。但我认为,对万物而言,你越去赞美它,它才越有生命力,越美丽。这或许是迷信,但我现在就想要赞美黑河。”

 

不仅仅要赞美。六天的航行结束后,对黑河的理解和守护才刚刚开始。黑河或许在超越本地以上的范围没有什么名气,但“本地”正是所有理解、赞美和守护最牢固的基础。外界或许不关心,我们自己关心自己的家园。正如同牧人给藏獒搭一个舒服的窝——“晚上它守护我,白天就由我来守护它”——只有在本地整体性的生态系统之中,人和其他动物、和环境之间的相互守护才是最具体、最踏实的,是守护世界的第一步。


那么,对于我这样一个外面来的“加莫”来说,黑河又意味着什么呢?田野工作者再怎么努力地融入本地,都只是短暂的过客。我想最大的意义可能在于,我用身体理解了一条河,连同它的淤泥、泡沫和垃圾。在文学与理论的写作中,“河”是被滥用的喻体。“过渡”、“搁浅”、“支流”、“源头”、“交汇”、“分流”、“泛滥”、“上/下游”等等这样的表述,在下一次使用时,我可能会想起黑河。抽象的概念因为这次航行而有了分量和能量。

 


十月十七日上午十二点五十分,布满红锈的小船从黑河漂入了黄河。两河的交汇同时也标识出川北和甘南的分界线。若尔盖摄影小组成员们的村庄就坐落在这块由省界与河流切割而成的“边缘”三角地带。冬天河水冻结时,人们更是在冰面上来回走动,沟通资源、亲属关系、方言与仪式符号。行政区划在这个地区具有的意涵是晚近而次要的。自然生态的整体性意味着文化生态也具有不可分割的整体性。突然间,我强烈地感受到人类学课堂里那些遥远的知识,正如船底的浪花一般将我稳稳托起。


低下头,浪花的颜色也看得那么鲜明。在藏语里,黄河叫玛曲(རྨ་ཆུ།),黑河叫麦溪(རྨེ་ཆུ།),并不带有颜色的指向。可我这才发现:原来黑河真的好黑!黄河真的好黄!这就是传说中的“泾渭分明”呀。但它们也最终融为一色。成百上千的细小支流汇入了黑河,黑河汇入了黄河,而黄河还将继续拐过首曲的大弯,向北、向东、向南、再向东,灌溉并裹挟着整个中国北方的土地,注入大海。河流因而将“本地”与一个更大规模的生态与文化体系连为一体。说到底,关心黑河,就是关心黄河,关心它流过的每一个地方。


就像桨关心水纹,帆关心风向。





策划人:扎琼巴让

文字:周雨霏(བདེ་སྐྱིད་འཚོ།)

摄影:供波才让、帕华扎西、拉布杰、拉姆加、扎琼衣扎


本文由“135编辑器”提供技术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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