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艺·对话丨@何国庆，真高僧不佛系，看懂民国高僧书法里的“狼性”
ZAIART X HE GUOQING
不佛系的真高僧
历代高僧书法展 第二档
即日起至2021年3月31日结束
地点：台北何创时书法艺术基金会
何创时收藏的高僧书法，
多为生活在动荡年代的高僧手迹，
不同于一般书家的作品，
比书法更有感染力的是高僧波澜壮阔的人生
在台北哪些年，我常常去看何创时书法艺术基金会推出的展览，这家艺术机构的藏品以明末清初、清末民初时期的书法藏品见长。
乱世之下，常是英杰辈出之时。就像先秦诸子百家为解乱世之困而争鸣，在中国历史上最后两个古代王朝更迭之季，也曾有众多才华横溢的人，以思想和德行之伟大，点亮晦暗的世道。
在何创时创始人何国庆看来，书法是中华文化的核心，而收藏生活在动荡时代的名人、名家手迹，不仅是在整理收集优美的书法，更是以书法为线索，去典藏一份值得被后人纪念的“文化名人英雄榜”。
历代高僧书法展 第二档
展览现场
去年年底开展的，庆祝基金会成立25周年举办的“历代高僧书法展”分前后两档。在第一档展览展出时，我们推送了《在艺·对话丨何国庆谈晚明高僧书法，谁才是董其昌心中的“领袖”？》
这次专访何国庆，是因为近日展览换陈，第二档新推出了清代和民国时期的高僧书法作品。
两次采访，我对“高僧书法”有了更多了解，何创时收藏的高僧书法，多为生活在动荡年代的高僧手迹，不同于一般书家的作品，比书法更有感染力的是高僧波澜壮阔的人生。
民国四高僧
左至右：印光大师、弘一法师、虚云老和尚、太虚大师
@何国庆
提起佛和僧，当下年轻人脑海往往会浮现出“佛系”这个起源日本的词，认为“佛”就是与世无争、随遇而安，有时可能还带点不思进取和消极避世的意味。
随着时光流逝，很多高僧的名字渐渐被湮没，但听过他们的故事，才知道原来历史中真实存在过的高僧，他们不但不佛系，某种角度上说，他们身上可能还有点“狼性”——为利益众生之事，会奋不顾身、一往无前，甚至会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印光大师（1861—1940）书作
何国庆最先谈到的是印光大师，不仅因为这次展览图录的封底、封面引用的就是他的书法——“诸恶莫做，众善奉行”，还在于他在修行与书法方面，都是给弘一法师以重要启发的导师。台湾佛教的净土宗，也深受印光大师的影响。
“诸恶莫做，众善奉行”，出自唐代鸟巢禅师，他曾用此句，向李白概括佛法的真谛。说来轻松的八个字，做起来却难于上青天。
印光大师民国初年时著《印光法师文抄》一书，曾风行天下，当时的弘一法师读此书而生起对印光的大崇敬，盛赞其为当代第一善知识。遂三次拜师，才被印光收为弟子。
就拿此次的展品来说，可见印光的字非常古拙，他主张“老实念佛”，字也一笔一划写得恭敬认真。他曾指点弘一：“写经，宜如进士写策，一笔不容苟简。其体必须依正式题。若座下书札体格，断不可用。”
我们看弘一法师写字的态度就是恭敬，沉稳而厚重。
弘一法师（1880—1942）
《发心忘己五言联》
我们现在人对弘一法师的书法都很熟悉，却可能不了解他在中国佛教史上做过的重要贡献。民国十六年，政府有要灭佛之议，是弘一法师将政要汇聚于寺，浇灭了他们想要灭佛的想法。
民国时的政府官员，各个都是多难劝服的人。可弘一法师一出马，就能将他们各个降伏。用现在的话来说，那时的高僧弘一，可谓是顶级谈判专家和问题解决专家。除此之外，他更是个才华横溢和极富人格魅力的人。
弘一法师年轻时的爱好很多，他善绘画，能弹琴，扮上“茶花女”演出话剧也是令众生倾倒。不过，在正式出家后，他把这些俗家爱好都放下了，只保留了写书法一项，在他看来，将佛家偈语写成书法，是在为求字者种净因善根，所以也是在以书法弘佛法。
比弘一法师年长四十岁的，另一位民国四高僧为虚云老和尚，他更是佛教界令人无比敬仰的人物，甚至用传奇二字都难以形容他不平凡的一生。
虚云可谓最长寿的高僧，在他生活的120年间，坐阅五帝四朝，受尽九磨十难，了知世事无常。不仅一身肩挑五家法脉，还恢复云南鸡足山祝圣寺、鼓山涌泉寺、广东南华寺等诸多道场。
1913年，藏地有个别活佛、王公不肯承认刚刚成立的民国政府，袁世凯下令任云南军政府都督的蔡锷出兵攻打藏地。蔡锷以殷叔桓为总司令，滇藏双方陈兵两省交界处，大战一触即发。
于是，虚云法师受蔡锷之托，以宣慰大法师的身份前往云南丽川地区，会见曾被授以“四宝法王”的藏地德高望重的十五世东宝喇嘛，希望东宝法王能劝说十三世嘉华喇嘛与民国政府签订和平协议。虚云法师与东宝法王两位高僧相谈甚欢。此后东宝法王欣然往见嘉华，最终致使整个西藏地区承认民国政府，既避免了战祸，也使汉藏人民免遭生灵涂炭。
为恢复鸡足山祝圣寺道场，他曾前往泰国募捐，以不思议的九天禅定，轰动全泰国，使信奉南传佛教的泰王和僧王都为之诚服。
虚云老和尚（1840-1959）
《行书录康有为〈广艺舟双楫‧取隋第十一〉》
虚云法师的法脉遍及中国。影响台湾佛教至深的法鼓山圣严法师，和中台山惟觉法师，他们的两位的师父灵源老和尚，便是虚云的十大弟子之一。
在大陆法师来台以前，台湾传播的主要是日治时期日本人留下的佛教。随着大陆高僧的到来，也将正统佛教带到台湾。他们像是教育家一样，让台湾对佛教有了新的领悟，也令台湾在文化上和大陆有了更紧密的连接。
何创时本次还有展出寄禅法师的书作，他的法脉在台湾影响极深。证严上人不仅在1966年于花莲创立最初仅由十位家庭主妇组成的“慈济”，这个基金会此后更将包括从医疗、教育、人文板块推进的慈善事业播种到世界各地。他们以克勤、克俭、克难的精神济助贫困，迄今援助超过七十一个国家地区的受难者，给予他们真诚关怀与抚慰。
寄禅法师法脉
左至右：寄禅法师 (1852—1912)、太虚大师(1890—1947)、印顺导师（1906—2005）、证严上人（生于1937）
证严上人创立的慈济慈善事业基金会，获国务院批准通过，于大陆成立基金会，成为大陆第一家、也是唯一的一家由非营利组织所成立的全国性基金会，并于2010年8月20日于苏州静思书院举行挂牌典礼。
太虚大师为民国四高僧中年纪最轻的，他的师父高僧寄禅法师，自号八指头陀，光绪二十八年（1902）至浙江住持天童寺，在他的擘画下任贤选能，百废俱兴，夏讲冬禅，经数年经营使得该寺成为海内著名的大刹。民国元年（1912），于上海成立了中华佛教总会，寄禅法师被推举为中华佛教总会的第一任会长。
不过很可惜，当时全国各地发生了庙产兴学风潮，有政府官员等对佛教缺乏了解，还有土豪等抱着野心的人，以兴学之名，行吞并寺产之实，造成寺庙财产被损毁、侵占，还有僧尼被勒令还俗。于是寄禅法师动身入京请愿，然而还未来得及请愿，就在法源寺圆寂了。
寄禅法师 (1852—1912)
《缁门警训》节选
说回太虚大师，他十六岁时就萌生了出世之念，先入小九华寺，后在寄禅法师所在的天童寺受戒。十八岁时，在天童寺听经学教，与圆瑛法师（1878—1953）结为金兰之交。他的一生都致力于佛教的改革，倡导“人间佛教”，为改革僧教育奔走，讲学弘法不遗余力，一般被推为佛教现代化的里程碑。
太虚大师 (1890—1947)书作
太虚之后，又将法脉又传给印顺导师。而何国庆的师父，即以印顺导师为师。
印顺导师1930年出家，追随太虚大师投身中国近现代佛教复兴运动，毕生推行人间佛教，“为佛教，为众生”。他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赴台湾，创建了多所著名佛学院，为台湾比丘界首位博士，也是慈济证严法师之依止师。
印顺导师 书法
何国庆说：面对这些高僧手迹，感觉就好像看到一个大师站在你面前，觉得他和你很亲近，他能和你讲话。他们的人生，可谓波澜壮阔，但活在尘世间，却往往以静如止水之心面对世俗纷扰。就像他们的书法，看不到火气，展现出一种能包容万事万物的气度。
如果问什么样的人可以称得上高僧，在何先生的讲述中，高僧在我心中留下这样的印象——他们仿佛公元366年，乐尊和尚在日落时分，于三危山（敦煌第一圣境）前看到的那万丈金色光芒，让人崇敬无比、心向往之。
何国庆 台北何创时书法艺术基金会创始人
Q：请介绍一下第二档高僧书法展的亮点。
A：目前的一个公论是，清代特别出名的高僧很少，而民国时期则是高僧涌现的时代。我们这次特展图录，封面和封底所印书法——“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八个字，就是出民国高僧印光法师笔下。但这句话最早是唐代鸟巢禅师讲的。
有次，白居易问鸟巢禅师，能不能简单讲下到底什么是佛教？鸟巢禅师的回答就是：“诸恶莫作，众善奉行”。白居易回答说，佛教这么简单，不做坏事，做好事就行了。鸟巢禅师却说，这么简单，但70岁的老翁不一定做得到。
印光大师是明国四高僧之一。弘一法师很厉害，但对他却非常敬仰，从1922年到1924年，前后写信给他拜师三次，他才收下弘一做弟子。
弘一法师《华严贤首品偈》
Q：作为弘一法师的师父，印光大师对他都有哪些影响？
A：印光大师在修行和书法方面，对弘一大师的影响都非常大，所以弘一说他是当代第一高僧。
弘一法师说，印光影响他的地方有：一是勤劳，虽然年纪快80岁了，但他还会自己去做事，擦桌子、擦油灯、洗衣服都自己做。二是他很惜福，衣食住方面，都很简单。他跟大家一起吃饭，一定吃的很干净。弘一大师后来也是一样，他也非常惜福。
在修行方面印光大师注重因果和老实念佛，这种观念也反应在书法上。曾有高僧大醒大师评价说：看印光大师的字，又古又拙，一笔一划地丝毫不苟的写字，他不太讲究要表现什么变化。
印光大师也曾嘱咐弘一说：抄经写字的时候要恭敬、要心诚，就像是进士在考试一样，要一丝不苟，不能够用写信用的行书、草书来抄经。
印光大师书作
我们看弘一法师的字，他很明显地延续了印光的古拙书风。弘一法师本是是非常有才华的，他有很多兴趣爱好，但后来都放掉了，只留下写书法。他觉得书法是在弘法，我们现在还有很多机会可以接触他的字。
看到他的字，就感觉一个高僧站在自己面前。那书法里展现的气度，就像在告诉我们人生应该追寻的一个方向，他的书法看不到火气。
有一个很有名的书法老师看过弘一的书法后说：“以后我的写字，要收敛一点。”一般人的字表现欲太强，但弘一大师书法却能让大家都喜欢。
跟平时我们临摹书法字帖不一样，看到高僧书法，其实还有另外要学习的部分。他们受到大家敬重，是因为人品贵重，尤其是印光大师、弘一法师、虚云老和尚还有太虚大师这样的民国四大高僧。
惟觉法师（1928—2016）对联
上款人 何国庆
Q：听说虚云大师是民国时期以为特别高寿的僧人，能介绍下他吗？
A：虚云大师生于道光二十年，也是鸦片战争爆发的1840年，卒于1959年，也就是内地发生大跃进运动之后。他自幼生长在泉州府衙，亲眼见证了中国最动荡不安的一百年间。
他一人身挑五家法脉，毕生致力于恢复各地佛教道场，像是广东南华寺这样的六祖慧能的祖庭，他注重建立规矩，让清末以来式微的佛教又有了新的生机。
虚云法师又非常高寿，在世的120年间，培养了十大弟子，他的法脉遍及中国各地。
Q：那台湾有延续虚云大师的法脉吗？
A：灵源法师即是虚云大师的十大弟子之一，他的弟子法鼓山圣严法师和中台山惟觉法师，可谓对台湾佛教影响至深。
印顺导师（1906—2005）
观世音菩萨像
Q：请问来台传法的高僧还有谁？
我自己也信奉佛教，我的师父受印顺长老影响，而印顺的师父为太虚大师，那太虚是寄禅大师的弟子。
证严上人（1906—2005）
《妙法莲华经》节选
"佛系"高僧，不存在的
Q：近年“佛系”这个词在年轻人间很流行，这个有戏谑意味的词，一定程度上也代表着不少现代人对佛教和僧人的看法——认为他们就是与世无争、随遇而安，甚至是消极避世。那么您看来，高僧都是怎样的人物,？
A：高僧被人们尊重敬仰，首先是因为他们的为人，他们为利益众生之事，可以敢作敢当，一往无前。例如，明代高僧破山海明（1597—1666），张献忠曾威胁他食肉，不然就杀害百姓，破山为救众生，毫不犹豫破戒吃了肉。在这样的危急时刻，高僧是很果敢的。
破山海明（1597-1666）晚明四川高僧
启功非常推崇晚明高僧书法，有言：“憨山清后破山明，五百年来见几曾。笔法晋唐元莫二，当机文董不如僧。”
我们讲虚云老和尚也是这样，民国初年，云南西藏之间大战一触即发，但为了众生免遭涂炭，虚云代表蔡锷将军去会见东宝法王，最终说服他和嘉华喇嘛与民国政府签订和平协议。最后，不仅使整个西藏地区承认民国政府，消弥了一场战祸，还令汉藏人民和睦相处。
圆瑛法师（1878—1953）
书作
高僧也是有很高智慧的大学问家和大教育家，像来台传法的印顺导师，圣严法师和惟觉法师，他们将大陆的正统佛教带到台湾，在文化血脉上令两岸紧密的连结。在这以前，台湾长期被日本占领，传播的都是日本佛教。
他们甚至可以说是中国慈善事业的老鼻祖，晚明已经有帮助收养弃婴的地方，家里养不起小孩的家庭，可以把小孩子送到那儿，等你有能力的时候再带回去，不用付任何代价。日本京都大学教授马夫进，就写过《中国善会善堂史研究》在东北做调查，对这个事情写过书。
独庵道衍（姚广孝）（1335-1418）明初高僧
他们这样有智慧、有学问，又受人敬仰，可谓一呼百应，但在政治上却没有野心。明朝初年的高僧姚广孝，他帮助朱棣得到皇位。之后，又教导了仁宗和宣宗两位皇帝，所以明朝早期的“永宣之治”离不开一个好顾问的帮助。皇帝这么信任高僧，因为老和尚是没有欲望的出家人，不用担心他势力很大。皇帝曾赐姚广孝豪宅和宫女，但他都拒绝了。只是在上朝的时候穿朝服，平时他还是穿出家人的衣服，住在寺庙里，成祖对他放心。
佛系高僧不存在的，真高僧从不消极避世，而是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这种精神让我感到特别敬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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