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亭、高岛屋以后，谁是延续吴昌硕百年影响力的日本推手？

2024年，是吴昌硕诞辰180周年。

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台东区立书道博物馆、台东区立朝仓雕塑馆和兵库县立美术馆，四馆联合举办“吴昌硕的世界”大展，这是迄今日本史上规模最大的吴昌硕特展。而在不久之前的2018年，日本也以吴昌硕逝世90周年为由，举办了三馆联合大展“吴昌硕和他的时代”。

吴昌硕 行书“槐安”轴

1926年作

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吴昌硕 秋色斑斓图轴

1922年作

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朝仓文夫 吴昌硕头像原型（破损像残件）

台东区立朝仓雕塑馆藏

吴昌硕（铭） 缶庐自写小像砚（《沈氏研林》所载砚）

1914年作

个人收藏

台东区立书道博物馆特展展品

这不禁令人好奇：吴昌硕早在1927年便溘然仙逝，这百八十年来，他在日本为何还能拥有这么重的分量？

众所周知，吴昌硕在世之时，和日本有着极深的因缘。1891年，有“东海书圣”之名的日下部鸣鹤访沪，结识吴昌硕，两人笔谈墨交互赠印画。日下部回到日本后，成为自发推广吴昌硕艺术的第一批日本人。1913年，商人王一亭拜刚刚当选西泠印社首任社长的吴昌硕为师，成为吴昌硕在日本的积极推手；1921年，长尾雨山促成日本最大百货公司——高岛屋举办吴昌硕书画篆刻展，使吴昌硕的作品真正走入了日本普通民众的视野。

据不完全统计，从1912年到吴昌硕去世，中日两国共出版吴昌硕书画集23种，日本占了11种之多，通过王一亭和高岛屋从日本来的订单，据传更是超过一万个，当时的日本金石书画家们，家中藏有数十件吴昌硕作品属于“标配”。吴昌硕还曾为日本前首相西园寺公望、著名文人画家富冈铁斋等多位政治家、实业家、艺术家刻印数百方，纵观日本艺术史，他作为外国艺术家，生前的影响力可谓史无前例。

但其实，日本人真正从学术角度认识、研究、收藏吴昌硕的艺术，是从50年代才开始的。这主要归功于西川宁、青山杉雨、高木圣雨、松丸东鱼、小林斗盦、梅舒适等一群活跃于二战后至当代的日本顶级书法家、篆刻家，多年来不遗余力地为吴昌硕作品的出版和展览而奔走。而且，他们无一例外，全部是与吴昌硕缘悭一面的徒子徒孙。

吴昌硕弟子传承简表

01

吴昌硕唯一日籍弟子

影响三代日本书坛

吴昌硕一生门人众多，但影响他在日本后世地位的最大原因，还得数他的唯一一位日籍学生——日本篆刻界泰斗河井荃庐（1871-1945）。

河井荃庐早年只是京都的一位无名印人，经由日下部鸣鹤的推荐，深慕吴昌硕印风。27岁时，他给吴昌硕写了一封信，并附上自刻印迹，请求他的指教。没想到，吴昌硕不仅回信认真评点，还以自己的印谱寄赠。

于是，河井荃庐在1900年来到上海，正式拜入吴昌硕的门下，并于1906年由吴昌硕介绍加入西泠印社，成为西泠印社的早期会员。

此后直到1931年，几乎每隔一年，河井荃庐都会作为日本第一财阀——三井财团的“代购人”赴华，向江南各大藏家收购中国古代书画、古籍善本、碑帖拓片，成为了当时日本首屈一指的书画鉴赏家和收藏家。他每次也会专程去上海探望吴昌硕，向老师当面讨教。

河井荃庐（左）、吴昌硕（中）与吴昌硕次子吴藏龛（右）合影

1945年3月9日，美军动用2000吨燃烧弹无差别轰炸东京，全城化为一片火海。河井荃庐不幸罹难，他花了30余年心血收藏的吴昌硕、赵之谦等中国明清名家书画也付之一炬。幸存的河井夫人次日发现，河井荃庐已经僵硬的手中紧紧握着一个水桶，也许是想尽最后的力量，抢救老师的作品。

在河井荃庐的影响之下，他的大弟子西川宁成为吴昌硕在战后日本的重要推崇者。

西川宁是日本著名书法家西川春洞的三子，在日本享有“书坛巨人”之称。早在1933年，他便在家乡东京创办了当时日本最大的书法研究团体——谦慎书道会，致力于研究中国古代书法和中日书法的传承。

西川宁

谦慎书道会着力研究中国古代书法，门口挂着邓石如所书“谦慎书堂”

1953年，东京国立博物馆举办书法名品展，首次尝试将中日两国的名品按体系分类展示，中国板块的展品由西川宁负责。他挑选了赵之谦、邓石如、吴让之、何绍基、伊秉绶等十八名清代书家的作品，其中也包括师公吴昌硕的石鼓文临书和四颗印章。

这是吴昌硕的书法首次亮相于日本的中国书法史主题展览，正式确立了吴昌硕在中国书法史中的定位。

1956年，谦慎书道会成员、西川宁的弟子青山杉雨（1912-1993）创办了《书道坐标》杂志并担任总编，主要介绍中国明清书法及中日现代书法，第四期就是吴昌硕专辑。

《书道坐标》后来共发行了450期，直至青山杉雨去世才停刊，有13期登载了吴昌硕的书法。

青山杉雨

青山杉雨主编的《书道坐标》杂志

1963年，青山杉雨当选谦慎书道会第一任理事长，西川宁则担任顾问，二人共同努力，使得书道会更加积极地研究吴昌硕艺术。

1970年，二玄社出版了当时日本篇幅最长的中国古代书法资料集成《书迹名品丛刊》，共计28卷208册，第一卷讲的是先秦甲骨文、金文、石鼓文，最后一卷便是吴昌硕的尺牍书稿。这套书的监制是西川宁，关于吴昌硕的内容则全部来自青山杉雨的私人收藏，并由他亲自编辑。

西川宁和青山杉雨深度参与出版的中国古代书法鸿篇巨制《书迹名品丛刊》

1976年春，青山杉雨编著了《吴昌硕的画与评》，书中共收集了从吴昌硕早年的《寒梅图》到晚年的《瓶梅图》共一百余件画作，以时间为顺序展示了其画风的演变过程。这本书还具体分析研究了吴昌硕的题画落款，至今仍有重要学术价值。

1977年是吴昌硕逝世50周年，青山杉雨主持谦慎书道会在东京举办了纪念大展“吴昌硕的全部”，共展出书画百余件、印章90颗、印谱31种、资料22种，是当时日本最完整的一次吴昌硕主题展。之后，二玄社出版了展品图录，与《吴昌硕的画与评》合订为一套。

谦慎书道会编撰的“吴昌硕的全部”大展图录

吴昌硕 《墨梅图》

青山杉雨旧藏

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非本次特展展品

80年代末90年代初，西川宁和青山杉雨相继去世，但青山杉雨的弟子高木圣雨仍活跃于谦慎书道会。1993年6月，书道会聘请已经77岁高龄的西川宁师弟——小林斗盦担任顾问，并于次年举办了吴昌硕诞辰150周年纪念展。

高木圣雨

进入21世纪后，吴昌硕展几乎成为了谦慎书道会的保留节目。2004年1月中旬，书道会举办了吴昌硕诞辰160周年纪念展。今年的同一时间，在日本四大馆举办联展之际，书道会再度独立举办吴昌硕诞辰180周年纪念展。

吴昌硕 菊花水仙图

47岁作

谦慎书道会藏

吴昌硕 临石鼓文四屏

54岁作

谦慎书道会藏

吴昌硕 临庚罴卣铭

55岁作

谦慎书道会藏

吴昌硕 行书诗扇面

77岁作

谦慎书道会藏

如今，高木圣雨成为了谦慎书道会的新任理事长，在他的推动下，书道会必将继续迈开推广吴昌硕的步伐。

02

日本关东印坛两位领军

与吴昌硕的隔代师承

以书法闻名的西川宁，在河井众弟子中是一个相对“另类”的存在。说到河井荃庐一系印学弟子对吴昌硕的推崇，松丸东鱼（1901-1975）和小林斗盦（1916-2007）则是两个绕不开的名字。

出身于东京的松丸东鱼在1925年入门篆刻，后加入大正印会，学习河井荃庐弟子新间静村和常盘瓮丁的印风。1932年，他结识了河井荃庐本人并拜其为师，得以接触到邓石如、赵之谦和吴昌硕的作品，同时大量研究摹刻秦汉古印和古玺。

松丸东鱼

松丸东鱼 “自喜轩窗无俗韵，亦知草木有真香”印

松丸东鱼自此成为吴昌硕的忠实拥趸，积二十年之心力，广搜吴昌硕在世时流传到日本的作品。据他回忆，他亲眼见过的吴昌硕作品约有2500件之多。

松丸东鱼后来收集到了吴昌硕篆刻作品130余方，书画作品90余件，并筑室贮之，题曰“宝缶庐”。他将藏品系统整理，编辑出版了《缶庐扶桑印集》和《续缶庐扶桑印集》。1955年，他又成立了出版社“白红社”，专门出版篆刻、书法类书籍，刊行的第一套书就是《吴昌硕印选初集》。

松丸东鱼编撰的《缶庐扶桑印集》

松丸东鱼编撰、白红社出版的《吴昌硕印选初集》

1958年，他参与编辑了由西东书房出版的《吴昌硕书画集》，由他创立的知丈印社也举办了吴昌硕逝世30周年纪念书画展。

1963年底，中国首次派出书法家代表团访日，松丸东鱼作为接待方，特意邀请王个簃和顾廷龙欣赏他收藏的《吴昌硕印谱》等珍品。他还在12月21日主办了吴昌硕逝世37周年纪念活动，向多位日本藏家借来了数百件吴昌硕真迹，并请王个簃现场发言。王个簃在《随想录》中回忆，他借此机会，详细地向来宾介绍了吴昌硕刻苦学艺的情况，“为了使日本朋友更能理解昌硕先生的创作方法和意图，我就用陈列的作品做介绍。”

遗憾的是，松丸东鱼的藏品后来遭遇火灾，损失了很大一部分，他也在1975年便因病去世。此后，小林斗盦接过了推广吴昌硕的接力棒。

1916年，小林斗盦出生于埼玉县的篆刻世家，自小研书习刻，印风融合吴熙载和赵之谦，清隽圆活。在松丸东鱼还没拿起刻刀的年纪，小林斗盦就已经就多次荣获大日本书道院及东方书道院的特选奖赏，驰誉日本印坛。

小林斗盦

小林斗盦 “醉花”印

11岁作

25岁那年，小林斗盦问学于河井荃庐，并获赠了一把吴昌硕传给河井荃庐的刻刀，与吴昌硕有了实质的“隔代师承”。他研习了吴昌硕浑厚朴茂的刀法和虚实掩映的章法，又在此后陆续向西川宁、太田梦庵学习，风格大变，作品呈现出雄健苍莽的迹象。

小林斗盦 “四十九年一字不说”印

48岁作

小林斗盦 “千溢之裘非一狐之白”印

小林斗盦在年过六旬后开始发力，为中日篆刻艺术出版巨作。1981年至1985年，他主编了《中国篆刻丛刊》，收录中国明清两代310多位篆刻家的一万余件作品，并附有详细的解说。全套书共有40册，吴昌硕足足占了5册，以断层式优势位居榜首。

2001年4月，他再度出手，海纳中国殷商至清末、日本奈良至昭和四千年间共计1247方篆刻作品，出版《篆刻全集》10册，吴昌硕的作品也占据了重要篇幅。

吴昌硕 齐云馆印谱

小林斗盦旧藏

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吴昌硕 齐云馆印谱

小林斗盦旧藏

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吴昌硕 削觚庐印存

小林斗盦旧藏

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吴昌硕 削觚庐印存

小林斗盦旧藏

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晚年的小林斗盦，还收到了西泠印社抛来的橄榄枝。1981年，时任西泠印社社长的沙孟海亲自签发入社聘书寄到日本，希望吸收他为名誉社员。小林斗盦爽快应下，又于1985年被任命为名誉理事。

1994年，小林斗盦当选“全日本篆刻联盟”会长，成为日本印坛关东地区的领军人物。此后西泠印社社庆每逢五逢十，联盟都会派出代表团到杭州进行交流。

2003年，西泠印社百年社庆之际，小林斗盦以87岁高龄率团赴华，荣任名誉副社长，并将个人珍藏的吴昌硕刻“西泠印社中人”印章赠予印社。所谓“西泠印社中人”指的是葛昌楹，他在1916年由吴隐、丁仁等人引荐成为社员，次年春天，时任社长吴昌硕亲自为他刻下了这枚印章。

吴昌硕 “西泠印社中人”印

1917年作

西泠印社藏

至于吴昌硕送给河井荃庐的那把刻刀，则在小林斗盦去世之后，被他的家人捐赠西泠印社，时隔近百年重新回到了故土。

03

日本关西印坛代表

“最像”吴昌硕的徒孙

在所有沉迷吴昌硕艺术的日本藏家中，篆刻家梅舒适（1916-2008）无疑是一个特殊的存在。

梅舒适一生收藏吴昌硕书法、绘画、篆刻作品约有百余件，从数量上看并非最多。然而，他曾两度向兵库县立美术馆捐赠大量藏品，兵库县立美术馆作为这次吴昌硕大展的四大展馆之一，展品几乎是靠梅舒适一人的旧藏撑起来的。

吴昌硕 临石鼓文

1918年作

梅舒适旧藏

兵库县立美术馆藏

吴昌硕 篆书“还朴精庐”横批

1919年作

梅舒适旧藏

兵库县立美术馆藏

吴昌硕 “美意延年”印

梅舒适旧藏

兵库县立美术馆藏

吴昌硕 “蒲华”印

梅舒适旧藏

兵库县立美术馆藏

吴昌硕 王一亭 寒山图轴

1927年作

梅舒适旧藏

兵库县立美术馆藏

吴昌硕 杨岘 砖砚拓识语四屏（部分）

1885年作

梅舒适旧藏

兵库县立美术馆藏

吴昌硕 寒梅图

1925年作

梅舒适旧藏

兵库县立美术馆藏

吴昌硕 红梅图

1917年作

梅舒适旧藏

兵库县立美术馆藏

算起来，梅舒适也是吴昌硕的徒孙，只不过他的老师并非河井荃庐，而是吴昌硕晚年最得意的弟子王个簃。

梅舒适原名梅舒适郎，出身于大阪的一户普通人家。从大阪外国语学校中文系毕业后，他成为一名公司职员，时常被派到中国出差。由于对篆刻感兴趣，他早年自学了一些以吴昌硕为核心的中国篆刻艺术。

梅舒适

有一次，梅舒适到上海出差，应邀至六三花园作客，晚餐时巧遇梅兰芳，二人相谈甚欢。梅舒适郎便问起，怎么做才能更像一个中国人。梅兰芳建议他，不如减去名字中的最后一个字。梅舒适郎念了几遍，于是当场改名“梅舒适”，沿用终生。

上海给梅舒适带来的机遇，并不只是新名字。40年代前后的梅舒适，因故滞留于上海日租界。他偶然结识了蛰伏租界的王个簃，当下拜其为师，深入学习吴昌硕艺术长达八年。

这段经历让梅舒适受用终生。在吴昌硕的几位重量级徒孙中，他的印风也许是“吴氏痕迹”最重的一位。到了晚年，梅舒适还曾对西泠印社的人表示，他是王个簃的“儿子”。

梅舒适 “井蛙不可以语于海”印

梅舒适 “万福攸同”印

二战结束后，梅舒适以篆刻家的身份回到日本，创立了书法篆刻学术研究团体“篆社”。自1963年始，梅舒适先后执教于奈良大学、福井大学和德岛大学，声名鹊起，并于1969年受邀担任日本书艺院理事长。

1971年，梅舒适在日本书艺院特别组织了吴昌硕、王一亭、齐白石三人展览，并亲自参与出版图录。吴昌硕诞辰150周年之际，梅舒适又将他的吴昌硕私家藏品整理刊印成册，除了百十余件书画篆刻作品之外，还有大量极具学术价值的印谱。

与小林斗盦相似，梅舒适也与西泠印社结下了不解之缘。

1980年11月，梅舒适和青山杉雨、小林斗盦等50多人，一起将日本雕塑家朝仓文夫复原的吴昌硕铜像送到西泠印社，并拜谒了吴昌硕墓。1981年，沙孟海其实共邀请了两位日本篆刻家担任西泠印社名誉社员，一位是小林斗盦，另一位正是梅舒适。1988年，梅舒适被升任为西泠印社名誉理事。

1980年底，梅舒适、青山杉雨、小林斗盦等人在西泠印社合影

而在约90年代初，梅舒适成为日本规模最大的篆刻家团体——日本篆刻家协会的会长，正式成为日本印坛关西地区的第一人，和小林斗盦领衔的关东分庭抗礼。2003年西泠百年社庆时，梅舒适也来到杭州，和小林斗盦同时被聘为西泠印社名誉副社长。

2008年，梅舒适因身体功能衰竭在大阪逝世，享年93岁。他的去世，标志着吴昌硕的徒孙一代全部作古。

然而，从谦慎书道会的高木圣雨，到关正人、和田大卿等出自河井荃庐一系的当今日本印坛骨干力量，再到梅舒适教授的数千学生，吴昌硕在日本的“正统血脉”仍在热烈流淌。

不仅如此，今井凌雪、谷村憙斋、栗原芦水、渡边寒鸥等日本书法家虽并非出自吴昌硕门下，却也都对其推崇备至，他们的后辈必将继续参与推广吴昌硕艺术。

不免引人遐想，待到吴昌硕的190年诞辰、200年诞辰之时，日本艺术界又将以怎样的阵仗纪念吴昌硕呢？

-END-

图片信息来源｜东京国立博物馆、

台东区立书道博物馆、

台东区立朝仓雕塑馆、

兵库县立美术馆、

关西中国书画收藏研究会等

日本文博机构

©️禁二改丨盗用

回到顶部点击[在艺APP]关注我们

了解每日全球艺术市场动态

#今日份视频号

往期文章回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