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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2月12日上午9时许,罗豪才先生在北京逝世,享年84岁。站在医院里,我很久不能相信这是事实。回到办公室不久,我在法制日报工作时的一位老领导打来电话,说罗老师对《法制日报》一直十分关心,他和同事们听到讣讯都很悲痛,让我写点回忆性的文字,在下班前给他,以赶上最新一期专版刊出。
罗老师长期在北京大学法律系任教,高大俊朗的身材,亲切平易的笑容,满头标志性的银发,使他在我们读本科时起就成为学生们的偶像。后来,我又有幸投在罗老师门下攻读博士。这样算来,追随老师已有30余年时间,老师给我的关怀,难以称量;对我的影响,更是大化无形。悲切仓惶之中,从记忆之海撷取几瓣浪花,以表达对老师的悼念缅怀之情。
罗豪才当年担任北大法律系讲师,为北大77级法律系学生陶景洲毕业论文写的评语。
教书育人
“这些日子,我一直都在琢磨这个问题”
罗老师这一生,有许多职务,许多头衔,但他和学生们以及身边工作人员最认同的,就是“老师”的称呼。与学生们在一起,偶有称呼其他称谓的,他都要微笑着纠正。我想,老人家这么看重“老师”这个称呼,是因为他一辈子都在实实在在做学问,认认真真教学生。我上博士时,罗老师已是全国政协副主席、致公党中央主席,政务活动十分繁忙,但每个周末给博士生上课的半天时间却是雷打不动,即使偶被公务耽搁,也要另找时间补回来。博士生们平时最怵的,就是上罗老师的课,因为他会提前布置每次课的讨论主题,然后自己多方寻找相关资料,并且直到上课前都在不停地思考。每次上课,罗老师说得最多的开场白就是:“这些日子,我一直都在琢磨这个问题”。因此,我们做学生的如果不认真准备、深入思考,上课一开口就会露怯,那时,你会感到,罗老师那带着和蔼微笑的目光,一样的无比犀利。罗老师做学问,不拘泥于概念,但执着于问题,而且总是对学术前沿有着近乎直觉的洞察。他深切把握中国传统与现实之于行政法的关系,于是有了行政法的“平衡论”;他较早关注到现代科技发展对行政法的影响,系统提出现代行政法制的发展趋势;他敏锐察觉新世纪社会主体多元化、治理扁平化对公法的冲击,积极引入并重述“软法”理论……这么多年来,在学生们眼里,不管地位如何变迁,他始终是一名纯正的老师,永远那么循循善诱;尽管年龄日渐增长,他始终是一位纯粹的学者,从没停止孜孜探寻。
持法为政
“行政诉讼制度还很脆弱,你们一定要发声啊”
罗老师学术专业领域是行政诉讼法,可以说,终其一生,他都在致力于推动我国行政诉讼的理论与实践发展。在1996年轰动全国的四川夹江打假案事件中,罗老师为行政法治建设呕心沥血的一幕,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之中。
事件的简况是这样的:四川省夹江县一家企业因涉嫌制假被当地技术监督部门查处,该企业以技术监督部门无权查处为由,提起行政诉讼将其告上庭,县法院受理后引起轩然大波,包括一些中央媒体在内的新闻单位纷纷以“恶人先告状”“打假者反成被告”为题进行报道,令当地法院承受巨大压力,更令当时尚属新生事物的行政诉讼制度备受质疑。
那年我在法制日报评论部工作。4月的一天,我接到时任最高人民法院副院长的罗老师电话,一向说话慢条斯理的老师话语罕见地有点急促:“小查,XXXX关于四川夹江打假案的报道你看到了吗?”我说看到了,罗老师在电话里简单讨论了一下案情,他指出,行政机关打假是应该的,媒体对司法活动的监督也是应该的,但如果认为相对人就不能起诉、法院也不应受理案件,把矛头指向相对人起诉和法院受理本身,舆论就跑偏了,对正在成长中的行政诉讼制度必然会产生消极影响。罗老师最后语重心长地说,“行政诉讼制度还很脆弱,你们一定要发声啊”。在罗老师的直接推动下,时任法制日报主要负责同志指令我们评论部第一时间撰写发表评论员文章,并约请姜明安等一批行政法专家召开座谈会,阐述行政诉讼制度的重大意义,解释行政诉讼中当事人诉权与实体权利之间的关系,说明人民法院在行政诉讼中的角色地位,赢得部分媒体的跟进支持,硬是在短时间内使原本一边倒的舆论朝着法治、理性的准星调整回归。这一年的10月,罗老师又以我国开展行政审判十周年为契机,指示最高院行政庭负责同志带着我,前往最早试水行政诉讼的上海调研采访,撰写反映上海行政诉讼实践成效和制度成果的长篇通讯,在《法制日报》一版连续刊发,为行政诉讼制度呐喊造势。今天,人们对“民告官”的行政诉讼早就习以为常,包括省部级行政首长在内的各级行政机关负责人出庭应诉也渐成常态,殊不知,这一切,凝聚了罗老师多少心血!今天,不少网友在转发讣闻时都提到罗老师是中国当代行政法学的“开拓者”、“奠基人”,这个称号,罗老师当之无愧。
恬淡生活
“最近我发现一个好吃的地方,带你们去尝尝”
罗老师对学术研究、法治事业十分执着,但生活中的罗老师,一如他慈祥的面容、亲切的微笑,恬淡而随和。无论是上课、讨论问题,还是日常见面谈话,不论是对学生还是下属,他都习惯于倾听,并用微笑的眼神鼓励你讲述,他那高大的身躯,常常因为倾听对方谈话而显得有些倾斜,而罗老师自己说话,则始终是和风细雨,从不居高临下。与罗老师交往,你丝毫不会感到局促,只会觉得自在而亲切,总能想起“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如沐春风”的古诗句。
罗老师给我们几位博士生上课时,只要时间允许,每次课后总会跟大家一起吃顿饭,现在想起来,其实每顿“饭局”都是一堂课,因为几乎自始至终都在延续讨论课堂上的话题。结果每次“饭局”时间都会拖得很长,师生们也都很开心。罗老师对这种课后“饭局”设定的唯一条件,就是不准博士生买单,多数时候是他自掏腰包,也有时“宰”前来参加听课讨论的已经毕业的师兄们一顿。他半开玩笑地说,怕你们拿到单位或者找人报销,而我有稿费、讲课费。罗老师对这种“课堂聚餐”的地点从不讲究,普普通通的家常菜,有特色小吃的小门脸店,只要同学们提出来,他都欣然应允。记得有一次课后,罗老师略带神秘地对我们说,最近我发现一个好吃的地方,带你们去尝尝。随后,我们跟着罗老师到了一家朴素的酱骨头店,师生几人点了一大盆各式酱骨头,戴上手套,拿着吸管,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那一刻,满头白发、一脸笑容的罗老师,一点也看不出是身居高位的北京大学著名学者,完全是一位与晚辈在一起其乐融融的邻家长者。
俱已矣。斯人已乘黄鹤去,空余流水仰高山。罗老师安息。
(作者系罗豪才教授北京大学法学院2000级行政法专业博士生)
作者丨查庆九
编辑丨高恒涛
图片丨陶景洲供图、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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