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葵：写字的“烟士披里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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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访王家葵先生，一进门先是被那一墙的书震到了。见过众多书家的书橱或博古架，家葵先生的不算最大，但真是满满一墙。他的书又多又杂，自己读书著书出书忙不迭，摄影师佳乐说这么文气的书，书名写得又那么好看，拍出来一定惹眼睛。

书名好看，书里真话。教人牵念的未必是家葵先生厚厚的著述，而是他实挚的为人。翻阅他横越多个领域的众多著述，虽然一些专著并不能全然读懂，但能见其学术研究中并无多少盲点，却有自我执见，接人待物也流露不出当下艺术家的“优柔”，我想，这是治学之人的态度。

我印象深刻的是他自少聪慧顺遂，对“读书人”有清醒的自我认识，对“著书人”有清晰的自我判定，对“书法人”则有浅浅又细密的自我计划。

他在学术研究上的自信和在“写字”上的谦逊，令人印象深刻。“我曾经有做‘学问家’的梦想，却从来没敢奢望成为‘书法家’，近几年写字居然为人称道，愧莫敢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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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葵出生在一个诗书世家，爷爷（王伯宜先生）清末留日，回国后在四川陆军军官学堂任教官。当时刘文辉、刘湘等辈还当过他的学生，很受尊重。在一个人文环境浓重的家庭出生，生于文革起始，十年懵懵懂懂一晃而过，八十年代初上了大学，四年顺遂，期间写字篆刻倒是没有落下，20岁生日那年，王家葵的母亲送他一本篆刻学，他慢慢开始琢磨着治印。“会写字了，会刻印了，带着这份爱好就毕业了”……

读王家葵在南方都市报上刊登的文章《读书琐忆》，了解到是一系列偶然事件把他牵引入书山学海。自小喜欢亲近笔砚，经常挤出不多的零用钱用来购买劣质墨汁，在废旧作业本上恣意挥洒；随便找寻些石头来镌刻文字。

1982年他16岁就考入成都中医学院，书法依然停留在胡写乱画的层次。偶然一天，他照例涂抹，难得的笔下出现一个“大”字让他兴奋不已--这似乎是他有生以来写得最好的一个字。兴冲冲交给母亲看，老人家淡淡回复：“不错，还有些像隶书。”

“这可能是我第一次听到隶书这个名词。于是母亲随手从书架上取下邓散木的《五体正气歌》，并简单地给我讲述字体的源流和隶书的特征。我惊喜地发现，我写的‘大’字与字帖中隶书第一个‘天’字，还真有几分相似。在写字上第一次获得鼓励，令我欣喜若狂，我从此痴迷于书法。”

我喜欢这样平实真切的叙述，访谈时王家葵照旧显露的表情一定与当年无异。

后来他在母亲指导下临习了几个月《五体正气歌》后，便尽可能多地寻觅和阅读各类碑帖以及书法理论书籍，“二十多年的时间，我的书法篆刻水平依然停留在会写、会刻的层面，从来没有达到写好、刻好的境界。字虽然没有写好，却从此以异乎寻常的热诚，去探求与艺术、与历史、与文化有关的一切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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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意的是，他在大学毕业的第二年春节，拜朱寄尧先生为师的过程。朱先生长他48岁，面容清癯，长髯雪白，大有古风。他震慑于此，脱口便呼“朱爷爷”--其实按行辈算应该喊“朱伯伯”，或因“爷爷”称呼更加亲切，也就没有再改口。

朱先生让他随意写几个字。他拈起笔来写吴昌硕集石鼓文的对联：“水不求深鱼自乐；人之好吾鹿则鸣。”字还没有写完，老师制止道：“不用了，就写你那个‘葵’字。”我顺口问：“用《说文》正字，还是汉篆？”老师略有些诧异，说：“六把叉。”--“葵”字从“艸”，“癸”声。“癸”字小篆写作“癸”，加上草头，故称“六把叉”。我艰难地把“叉子”画成，老师点头认可。后来知道，杨老师从伍瘦梅先生习画，第一堂课便是“画”这几把叉子。

王家葵  汉砖朱拓大吉祥

尺寸：36x53cm

释文：无事此静坐（苏轼），逍遥觉日长（祖无择）。

友人幸为赐（司马光），贻我琼瑶章（王炎）。

砖花驳鲜重（宋祁），独遗文字芳（林景熙）。

拈笔书满纸（陈有声），入眼兴未央（张九成）

怀古意如何（范祖禹），虚白生吉祥（张栻）

款识：1.戊戌（2018）年，曼石题。2.友人贻此，置箧中有年，集宋贤句为赞。戊戌（2018）新秋曼石王家葵。

钤印：王家葵印；曼石印信；玉吅；王家葵字曼石大吉祥。

王家葵  十分一曲联

尺寸：70x23cmx2

释文：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

款识：寻幽不觉入山深，翠雾笼寒月半明。

细细清泉流梦去，沉沉夜色压肩行。

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

戏可逢场灯可尽，空明犹喜一潭星。充和老人抄此联并楹帖,成都曼石王家葵玉吅斋晴窗随笔。

钤印：王家葵印；玉吅

王家葵记得老师八十岁时令他镌刻一方小印“八十一千卷”，用来作为病废十余年，读书千余册的纪念。“我有幸陪侍老师杖屦十五年，真是莫大的福分。我今天能够勉强成为‘读书人’之一员，完全得益于老师的教诲。”

身在大学，其专业是现代药理学，毕业后因缘际会做了中医古代药学本草学的研究，1988年开始发表文章，十二三年中写就一部在神农本草经研究上具有奠基作用的著作。1988年，他还发表了自己的第一篇书法论文《欧阳通早孤一事考辩》，那一年他21岁。

王家葵  书《抱朴子·内篇》

尺寸：34x69cm

释文：抱朴子曰："凡学道当阶浅以涉深，由易以及难，志诚坚果，无所不济，疑则无功，非一事也。夫根荄不洞地，而求柯条干云，渊源不泓窈，而求汤流万里者，未之有也。是故非积善阴德，不足以感神明；非诚心款契，不足以结师友；非功劳不足以论大试；又未遇明师而求要道，未可得也。九丹金液，最是仙主。然事大费重，不可卒办也。宝精爱炁，最其急也，并将服小药以延年命，学近术以辟邪恶，乃可渐阶精微矣。"宝精爱炁,最其急也,并将服小药以延年命,学近术以辟邪恶,乃可渐阶精微矣。 或曰: 方术繁多,诚难精备,除置金丹,其馀可修,何者为善? 抱朴子曰: 若未得其至要之大者,则其小者不...

款识：葛稚川作《抱朴子内篇》论神仙实有，神仙无种，神仙可以学致。微旨篇立意甚深，最见道旨。 戊戌六月成都曼石王家葵记

钤印：王家葵印；玉吅

如果说王家葵研究本草学属于“闲情”，那在十年后的1999年，一个颇为神奇的因缘，让他开始做道教方面的研究。之前研究本草跟道教有些关系，比如孙思邈等古代中医跟道教有关系的人物，偶而也一些文章，登到《宗教学研究》的杂志上。

因为一个名为“中国道教科学技术史”的学术项目，其中包括了道教医学板块，主办方希望找到做医学史研究的人，专门撰写相关部分的文章。川大宗教研究所的（姜生教授）辗转找到王家葵，也从另一个角度让王家葵进到一个新领域，认真投入了九个月，涉及文献、历史、宗教领域，撰成《陶弘景丛考》。”

王家葵  田园乡里联

尺寸：69x13cmx2

释文：田园自乐陶元亮，乡里多称马少游

款识：戊戌新秋书戴复古句，成都曼石王家葵随笔

钤印：王家葵印；玉吅

王家葵  鱼吹燕蹴联

尺寸：69x13cmx2

释文：鱼吹细浪摇歌扇 ,燕蹴飞花落舞筵

款识：戊戌新秋书杜句，成都曼石王家葵随笔。

钤印：王家葵印；玉吅

九十年代中期，跟随“朱爷爷”学书期间，王家葵自主完成了一部《近代印坛点将录》，选取1900年到1996年已故篆刻家109家，做了一个排次，并用文言文写就。一本点将录5万来字，5年后他将作品逐步放上网，在当时的书法江湖论坛上一篇一篇贴出来，引起不少出版家的关注。山东画报出版社联系到他，最终以配图、加注白话全解的方式出版。

后来，他又出版《近代书林品藻录》，用诗品方式选取100年来120位已故书法家，按照其风格分成24类，依次来做讨论。通过网络发酵和出版效应，这两本著作让王家葵在书法普及圈中迅速累积了不少名气与声誉。

王家葵  上善若水

尺寸：24x116cm

释文：上善若水

款识：戊戌秋成都曼石王家葵

钤印：王家葵印；玉叩

王家葵  东坡乐府

尺寸：22x18cmx6

释文：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款识:《东坡乐府》,成都曼石王家葵。

钤印：王家葵印；曼石

2012年，一件“唐赵模集王羲之千字文（残卷）”进入了王家葵的研究视野。当时这件作品被两位书法篆刻专家级的藏家以600万的高价在拍场购得，希望有学者能借用这件作品深入研究。该书法文物在北宋《宣和书谱》、明代丰坊《书诀》、清代《墨缘汇观》中均有记载，清代初年入藏故宫，在《石渠宝笈》中被标记为乾清宫藏书次等“元”字号。

“它是唐代甚至宋代书法史上一个一直被隐含的关键情节”。接下来的整整四年时间，王家葵写成了这部大作《唐赵模集王羲之千字文考鉴》。

王家葵的研究，旨在证明“唐赵模集王羲之千字文（残卷）”对研究唐代王羲之书法及其流传有着密切关系。其书法特点与宋代的官文书具有高度相似性，“赵模千字文”极有可能是当时书写规范的参考底本之一，这为后人提供了讨论唐宋书法和宋代官文书的新视角。

王家葵  书香宋峨眉诗

尺寸：96x23cm

释文：山云步步级 ，一殿生于林，小院清风夜，无人风自吟，开宗辄浦骏，闻法领激音，夕照何 霜黄叶似金。初殿

白水空人宅，清秋开士居，泉生万里处，栋老百年余，墅客摩铜像，山风寄木鱼，萧池如何借，阴天读灵书。万年寺

果涉卓锡留经院，小坐烹茶石气浓，夜欠不知明月上，万山泉韵在中锋。中峰寺

山色蓬莱第一程，凭虹挂处月萧生，是谨半夜吹龙笛，并作天风海水声。清音阁

款识：书香宋峨眉诗，戊戌秋成都曼石王家葵。

钤印：王家葵印；玉叩

王家葵的这部研究著作，算得上书法史研究上颇为重要的一件事。之前，他在苏州书法论坛上对其研究成果做过一次讲座，今年3月，他又在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院再度开讲。时至今日，这研究成果在圈内已得到部分专家学者的认同。对王家葵来说，做《神农本草经》研究，做《陶弘景丛考》、《近代印坛点将录》、《近代书林品藻录》等等，已有20来部各类著作，但在这三个领域里，《唐赵模集王羲之千字文考鉴》的出版，是真正让王家葵自身收获丰盈的。

2008年、2009年出版《近代印坛点将录》、《近代书林品藻录》后，王家葵对书印的心思也暂告一段落，以后即使有所用功，也主要在传世书迹的考据上。他曾在《写字纪实》一文中写：回望二十世纪书坛，远远不及印学之欣欣向荣，二流三流乃至未入流充斥书法界，我甚至怀疑这一世纪中是否真正存在够得上一流的书法家，吴昌硕、沈尹默、沈寐叟、康有为、李叔同、于右任、谢无量、白蕉、林散之……曾经的大豪杰大英雄，他们的名字会如王羲之、颜真卿、赵孟頫一样，传诵千古吗？

“书印”写完，南方都市报邀约王家葵撰写专栏“读碑”，把他理解和学习的碑帖情况，碑帖文化、历史或背后故事的一些东西，写了四五十篇文章，后在新星出版社结集出版，取名《石头的心事》，2016年，这本“心事”在四川文艺出版社出了增补本《玉吅读碑》，一共七十篇。新版《玉吅读碑》里，第二部分就是关于重要碑刻的一些论文，颇富见解，引起圈内重视。

说到写字，王家葵到现在都觉得神奇，“在我来说是一个不可思议的过程。康有为说‘眼高手低’，其实是我们多数人的通病。尤其做学术的人，自己对美的定位很清楚的话，一定看不上自己的作品，不会对自己信心满满，因为他能看出来不美之处，或者是缺陷之处。所以从来不敢觉得自己的字很好。”

写了二十多年字，他照例说自己一直在练，要是让自己评价自己的书法，也就是一种“爱好者”的水平。2009年底，南京一个书学讨论会，主办方希望这些书法理论家每人交两件作品。他找到（乐林）想让他代笔，（乐林）鼓励他，说让他先自己试写。王家葵裁好纸，打开《陶弘景丛考》，开始试笔。才抄了两个字，他恍然又找到少时初写字的感觉，“那章草书风的样子，基本上就是我现在的样子。”

（王家葵在一封写给戴新伟兄的信里提到书法：写字的事，在弟完全是娱乐，尤其是最近一年写《近代书林品藻录》，至“沉著”数家时，稍稍体会到章草书或许更适合我等不解风情的写字者。在学会转指以后，字迹稍微灵动了些，居然有些表现欲--其实也可以理解，写了26年字，从来不敢张挂出来，有一次挨不过面子，被迫参加学校的书画展览，居然请乐林兄代笔--现在稍微能够见人，也就生出迫不及待的心情，为可笑耳。）

展览是在南京的一座小美术馆举行，晚饭后的红酒会，白谦慎白先生、华仁德先生、祁小春先生等都在一起。一位做设计的朋友找到王家葵，说他的字好安静，要请他写幅字留个纪念。后来碰到央美的书法史专家刘涛老师，书法史做得令大家都佩服，他拉着王家葵说他的论文讲得好，说今天全部看完130多件作品，就王家葵那个写得最好，那个是“真安静”，是真正的“书写”，不是“展览体”。

王家葵当时欢喜极了，“耽误了25年也不敢拿笔的人，有朋友突然表扬你，认可你。意义非凡。”他由衷感恩师长、同道给他的信心和鼓励。

“万事尽如秋在水，几人能识静中香。”松禅老人诗句写得超脱。见王家葵郑重写下“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小联，仿若意会这圆月的秋意。

王家葵另一封写给新伟的信里的话，读来颇为真挚动人：“写字的事，真是强求不得，弟的字写了20多年，用功也勤，可毫无是处，也一直庸俗不堪，甚至去年题写《点将录》来送人，那个字迹都不是很见得人。可是，渐渐的，先是蝇头小字变得好些了，这大约得力用毛笔批点《救荒本草》；然后小楷书偶然也能写几行稍微可观的；再以后便是今年（2009），章草忽然有了进步。但水平如何，弟自己还是有数，只是见得人而已，离写得好差十万八千里呢。我能够成为较合格的‘书法爱好者’，心愿足矣。我很清楚，我严重缺乏艺术之‘烟士披里纯’（inspiration），所以毫不奢望当什么‘书法名家’。但作为‘读书人’，我确实不希望辜负这三个字。”

锁在岁月的书影墨痕中而不偏乎其激，面迎时代快速浪潮而恪守其诚，静中见意，意里有情，这便是写字写到“秋明”的故事。故事自然是我对这字的感应和联想：我不喜欢的字是不会有感应和联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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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家简介：王家葵，1966年生，四川成都人。医学博士，现为成都中医药大学教授。著有《神农本草经研究》、《救荒本草校释与研究》、《中药材品种沿革与道地性》、《陶弘景丛考》、《近代印坛点将录》、《近代书林品藻录》等。

 君子比德——王家葵先生书法品鉴会

诗婢家美术馆特别在本次品鉴会上呈现书法家王家葵先生章草作品四十件。

品鉴时间：2018年9月28日-9月30日

品鉴地点：琴台路七号 诗婢家三楼国艺馆

由四川浙商美术馆和都江堰江南忆美术馆出品的谢礼恒艺术随笔录《何不怜取眼前人》近日由四川人民出版社正式出版发行。封面书名由著名书法家刘云泉题写。书内收录17位巴蜀著名书画家的文趣雅好访谈、书画精品创作幕后花絮和生活情趣故事，敬请扫码关注、购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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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写：谢礼恒   摄影：陈佳乐   美编：西子

作品图：诗婢家美术馆

本文部分参考王家葵《读书琐忆》、《写字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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