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反对启蒙？

对于中国人来说，启蒙是一个没完没了的话题。无论官方还是民间，大家都在说：中国人需要启蒙。所以，启蒙论，也是“素质论”的一个翻版。其潜在台词是：中国人素质低，所以，需要启蒙；否则，不能搞民主那一套。

第一次启蒙发生在新文化运动时期。最后，“救亡压倒了启蒙”。中国走向了苏俄式社会主义。第二次启蒙是改开之后的上个世纪80年代，又一次“文化热”再次催生了启蒙话语。现在是没有发起人的第三次启蒙，根源仍然是西方文化的全面涌入：中国与西方的全面接触，始于入世。

最近这一次，以民间自我启蒙为主。知识界已经无力主导中国社会思想。因为现实生活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也因此，这次启蒙是民间思想的网络大争论。不得不说，从长远来看，它将有益于中国人的心灵塑造。但，正由于它是民间性、草根性的，所以，很多人对启蒙存在着各种各样的错误认知。

高举启蒙大旗的人，不知道的是：启蒙，很容易沦为一种思想和观念的强暴，从而成为民粹主义和全能主义的帮闲。但，启蒙究竟为什么会导致这样的颓丧局面？这是需要认真回答的问题。

西方启蒙运动的最大成果，就是理性的胜利。所以，反启蒙，与启蒙运动是同步发生的。不过，绝大多数人只知道、只相信启蒙的神话，却不知道西方在开展启蒙运动的同时，还有众多有识之士在反启蒙。例如卢梭既是启蒙运动的代表人物，也是反启蒙的急先锋。

反启蒙的根本特征是不相信人类、人性是完美的，所以，理性不能推翻“天启”，即信仰。理性是什么？其实，人的理性也不是启蒙运动才开始出现的。古希腊哲学的根本特征，就是追求“不变者”，认为理性是普适的。基督教也有自己的理性：上帝是唯一的。

现代哲学的奠基人，尼采，也反启蒙。他认为，苏格拉底、柏拉图的“理念论”哲学，是用形而上学的概念木乃伊，代替真实的世界。这是一种“知识肥大症”。重视理性的结果，就是忽视人自身内在的其他巨大潜能。因此，整个西方哲学都是虚无主义。

尚文华在《对尼采式虚无主义的“情感-生存分析”》一文中，相当清晰地阐释了人们的“相信”情感中，为何必然包含着虚无主义。实际上，他的分析，也可以用于对启蒙理性的批判。因为启蒙者无非是相信自己在知识上的某种能力，所以，启蒙者总是有意无意地在暗中强迫他人接受自己的“理性”。就像挺川普的人，死活都认为自己看到的才是“真实”的。下面，引用该文的两段话，大家可以看看，你相信的，不过，仅仅是你相信的：

实际上，相信不变者，并赋予其意义并非产生问题的根源，相反，它乃是一种本真的存在方式。同时，又不得不承认，人是变化者，他时刻生存在变化的情感和欲念中。一旦把对不变者的相信绝对化，把不变者本身绝对化，我们其他的存在方式，甚至某种更本真的存在方式就被封闭了。由此，我们会窒息在某种绝对化了的情感和价值里。在尼采看来，整个西方形而上学史就是这样一部窒息人的生命和生活的历史。它以不变者、神、道德和理念世界，直至以普遍的民主运动窒息了所有个体的生命。

这是西方式的虚无主义。但由此，我们也看到所有虚无主义的根源。一切把某种情感及其赋予对象的价值设定为唯一的最高的价值的立场都是虚无主义。如果此价值只对个体有效，它是个体的虚无主义；如果要以此价值改造所有人，它就是彻底的虚无主义。前者对应于柏拉图主义和基督教；后者对应于现代的民主运动。在这个简单的分类中，也可以进行细化。比如，在民主运动中，认为低贱人或者人民群众的价值才是真正的价值，这是民粹主义；认为社会精英的价值才是真正的价值，这是精英主义，等等。无论哪一种，只要把某种价值设定为最高的、需要普遍化的价值，就是虚无主义。它必然要压制其他更加丰富的价值。

在尼采之后，西方思想界对启蒙进行了更加广泛的反思。例如，在福柯那里，真理与权力唇齿相依，真理是权力的使者与幌子，比权力更阴险和危险。

如何克服这种虚无主义呢？我觉得，有两种途径：一是哲学的，尼采说的“热爱自己的命运”。每个人既是有限的，但却又是可以无限敞开的。他可以拥有自己的权力意志，去成为“骆驼-狮子-孩子”，在精神上不断展开，最终成为具有超越精神的“超人”——不是superhuman，而是overhuman。一是法学的，我们都是普通人，我们拥有“普通法”，既生活在历史传统中，同时又生活于未来。我们每个人都是“立法者”。生命就是一场快乐的游戏。

启蒙者往往很盲目，既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敌人和整个世界。宪政学者陈永苗在谈论躺平问题时，也谈及启蒙问题，他说：

为什么反启蒙，就是因为启蒙没有群己界限，在别人身上要求给自己的过分自由。维权这点就会好，因为操持权利话语，首先问自己有没有权利这么做，有没有资格。启蒙的真理在我感，蒙蔽了自己有没有权利，有没有资格。自己有没有权利这点上，维权是假设自己有，仿佛有，拟制为有，躺平就说老子也搞不懂有没有，说的有其实没有到底有没有没人知道，反正即使有权利老子也放弃权利，放弃权利也是对权利的行使，属于没权利者的权利；有没有资格，维权说好像有好像没有，先干再说。躺平是说，老子没资格，老子不和你玩。

这就是既做普通人，又不完全是普通人。他不需要启蒙，因为他已经掌握了自己的命运。所以，启蒙其实是一种权力话语，是概念木乃伊。真正需要做的，是看到人之为人的生存权利。活出自己，成为自己。这是所有时代的生存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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