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当下最好的汉语诗人？

最好的诗人的画作《钵》

现在写诗的人实在太多了！很多人说，中国是诗的国度。但，这个论断背后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却众说纷纭。我认为，是汉字决定了的。

汉字本身具有诗性。每一个汉字就是一幅画面，记载着造字者的生活方式与思想观念，并成为中国人永久性的集体记忆，以及中国文化几千年不变的内在密符。

中国是唯一的、一直使用着古老的象形文字的国家。因此，我们的文化自然也是文字中心主义的。就此说来，这个文化是怎么都灭不了的——因为最根本的文化基因，汉字，永远都不会消亡。

但弊端是，文字中心主义容易抹杀语言的声音特征。在现实生活中，这种抹杀表现为“文字-狱”。中国人一直警惕着文字。这种警惕，实际上也是一种崇拜。

中国人是有文字崇拜的。读书人都有一个不朽梦，从春秋时期就有了的“刀笔吏”，到今天的“文青”，都想通过文字，名垂青史。《左传·襄公二十四年》云:“太上有立德， 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

中国人不重视口头所说。所谓“空口无凭”。现代的重口供，屈打成招，其“成果”也是文字。所以，重口供，还是文字教的表现。

重文字、轻口语，所以满嘴跑火车、吹牛逼、装，就成了国人的日常生活景观。在人前人后，你怎么胡说都无所谓，但一旦落笔成文，你就成了众矢之的、所有人审视的对象。

现代性，对中国人的冲击，最大的是，文字上来不及书写这种日新月异。所以，“文人心态”极强的精英阶层，普遍感到一种文化挫败。

故，中国人都是撕裂与叛逆的，不管他是否行诸文字，他都是长着“反-骨”的。再也没有几个人真的安分守己了。“真诚”的背后，无非现实利益。

我们终于认识到了这一点：人性不可靠。没有人不是罪人。传统文化的危机，日常生活的危机，伦理道德的危机，让很多人选择了信*教，或者各种“灵修”。

当然，在这种危机中，涌现出了无数诗人。时代不幸诗家幸，愤怒出诗人。加上写诗的成本极低，汉字容易堆积成诗，所以世界上最庞大的写诗队伍在中国。

不过，在这个写诗群体中，真正的诗人，其实是相当罕见的。主要是小我、抒情泛滥，追求写诗的技巧，无法摆脱那种骨子里的功名欲，无法超越语言而跃入对存在的体验层面，等等。因此，这样的诗歌往往被一堆辞藻包裹着，作者的“我”化不开。

诗歌是“诗—歌”，犹如歌唱，是诗的声音性质。《诗经》的第一句是声音开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关关是水鸟的叫声。

声音比文字更重要、更本源。就像事物，比事物的名字和概念，更本源。汉字的诗性，来自汉字的象形。在象形中，汉字保留了“事实”。所以，汉字有穿越时空的魔力。这大概是汉语诗歌的优势所在。

法国哲学家德里达，就特别欣赏汉语汉字。他批评西方文明是语音中心主义的，对应着逻各斯中心主义。他的批评有些是有道理的，例如逻各斯中心主义，有“形而上学暴力”的特征，例如柏拉图认为，理念是真实的，眼前的事物、现象是不真实的。

但汉字诗歌，是反柏拉图的。汉诗擅长描绘事物和现象，同时保留了种种“意味”。所谓“言有尽而意无穷”（宋·严羽《沧浪诗话·诗辨》）正是中国诗歌额美学追求。

我对古代中国的诗歌没有专门研究，但能够读出其中的“物我不分”情景交融的感觉。而在佛教传入中国之后，汉语诗的“禅味”也越来越多。但在今天，这些“传统”早就解体了。

今天的诗歌是繁荣的。但大部分都是“小诗”，或者各种看起来像“诗”的东西。所以，绝大多数与文字游戏差不多。而好的诗歌，往往与哲学、宗教结合得相当紧密。

诗歌、哲学、宗教，三者其实有一个共同的归宿：回到事情本身，寻找事情的根据（神）。好的诗歌，让语言、意识、自我消失，进入到“无”“绝对”“真我”之中。

诗人应该小心翼翼地运用语言。因为每一种语言，都可以构成虚假观念；在语言中，人类区隔了自然、事物，也区隔人们自身。所以，阿甘本说：“语言本身，语言或许是最古老的装置。”此“装置”来自福柯的词典，实际上就是权力机制。

按照阿甘本的哲学，人是没有语言的，人通过学习动物的声音，而获得语言。人并不比动物高明。诗人杨键也认为，“声音是诗歌的奥秘”。

真正的诗歌，就是让生命的真相发出声音。声音具有即时到来、又瞬时消失的特征。声音发出来就随风飘散了，是记录不下来的。谁能够记录夜晚草丛中的虫鸣呢？

所以，好的诗歌，会让纸上的语言好像一下子消失了一样，而让读者身临其境，成为诗人自己，进入某个现场。

开善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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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水上的夕阳开始烧他了，

田野上沉沉的暮色就是他的骨灰。

母亲，这就是你的儿子

同你告别的方式。

你看，夜晚来了，

这正是他烧净的时候，

却留下这座桥，

怎么也烧不化......

“开善桥”可能是一座真实的桥，可能是因为这个命名，以及桥本身，让诗人情感涌现，想起了自己的种种经历，于是写了这首诗。时代、世界，在“夕阳”“暮色”中，“儿子”毅然决然地闯入其中，因为他认为自己负有使命，他要闯入黑夜，与种种不确定性搏斗，哪怕被烧成灰。而“开善桥”之所以烧不化，是因为诗人的母子联系是固有的、天生的，更因为诗人的向善之心，绝不会倒下。诗人的血脉联系不仅仅来自母子这样的自然关系，更是某种神性的、无比久远亦不可毁灭的关系。尽管没有交代更多的东西，但通过这几十个字，诗人为我们呈现了一个非常复杂、动荡、斜恶，人在其中流亡、挣扎、无助的世界。诗人选择了大无畏，他同时逼问我们：我们该如何自处？

当然，对这首诗，我们还可以进行诗艺的、修辞的、知识的解读。每一首诗是诗人自己的，所以全面理解一首诗歌并不容易。但好诗又能够成为所有人的。原因上面已经说明了。这首诗的作者就是杨键。他就是我认为的当下最好的汉语诗人。让我们再读一首他的诗。

 杨键。1967年生于安徽马鞍山。1986 年习诗。出版诗集有

《暮晚》，《古桥头》，《惭愧》，《哭庙》，《杨键诗选》。

你看见我妈妈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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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见我妈妈了吗?

她长着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

她从前殷实富有，现在一贫如洗，

她枯干，冷寂，连绵不绝。

她好像微弱疲惫的煤灰，

又像是明末清初的残迹零墨。

她颤颤巍巍密密麻麻写下几十万字的家族史在一场火焰里消失，

她是灰烬里残留的字迹，是淡淡的秋意。

她像美丽晨星划过这条滔滔不息柔情万种的江水，

你看见她了吗?

她震惊于自己的大苦大难她亘古不绝，

你见过她吗?

渔民们说，闸口每天有这么多自杀的身体，

我们从没有见过你所描述的这样的母亲。

“我妈妈”失踪、不见了。意味着我们的时代，将很多美好的事物，都扼杀了。“她长着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说明我们的“天然”“本性”本来是不错的。但令人痛惜的是，“一场火焰”改变了一切。“每天有这么多自杀的身体”，说明活着的人跟死了差不多。以前，“这样的母亲”就像神灵一样，喂养、呵护“我们”，现在，再也回不来了，就像流星和江水、煤灰。这样的诗，读起来，令人泪目，也发人深思：我们究竟怎么了？！

杨键的画作《足音》

不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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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口井，

但已没有井水，

我有两棵松树，但已死去，

死去，也要栽在门前。

因为我有一个神圣的目的要到达，

我好像依旧生活在古代，

在亘古长存里，举着鞭子，跪在牛车里。

我怀揣一封类似“母亡，速归”的家信，

奔驰在暮色笼罩的小径。

我从未消失，从未战死沙场。

山水越枯竭，

越是证明

源泉，乃在人的心中。

通过这首诗，我们可以开始认识杨键的写作，还是有着某些“先定”立场和态度的。“我有一个神圣的目的要到达，/我好像依旧生活在古代，/在亘古长存里，举着鞭子，跪在牛车里”这个非常“孔子”。老实说，刚开始的时候，我对杨键的这种立场，觉得有些不自然。

但整首诗还是非常令人震撼。“我怀揣一封类似‘母亡，速归’的家信，/奔驰在暮色笼罩的小径。/我从未消失，从未战死沙场。”说明诗人坚守他认为不应该丢弃的文化血脉，而且，永远为之战斗，并决不言败。

韩东：你觉得中国新诗的出路何在？它在今天的文化进程中的意义是什么？

杨键：我以为汉语诗歌的出路在于重建三教，由此重新培育出的汉人心性，才能真正地建立现代汉语诗歌，由三教培育出的心性必定在一广大的生命的通境里，惟其如此，我们才能真正地进入汉语诗歌的上下文。

韩东曾经对杨键进行过访谈。韩东认为杨键是“我们这一代所能奉献出的最好的诗人”。杨键和台湾的那位著名诗人周梦蝶一样，信佛。下面这首诗中，杨键就像金刚一样。

跪着的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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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园的落叶上有一层光，

照着她去院子的佛堂里。

她老病交加，

颤巍巍跪下。

满园落叶的光，

照在她跪着的身影上。

母亲，我要跟你一同老去，

我要跟你一同跪在观世音的莲花座下。

勇敢地面对死亡，就是为了勇敢地活着。杨键认为，“汉语的本质是智慧与慈悲，但在这一百年里，我们的语言生态主要是一个强者的语言生态，汉语被强行贯注进了仇恨和贪欲，那种母性的，低处的，柔顺的，处下的，谦卑的语言生态一去难返”，“汉语诗歌的最大使命是对生命真相的追寻，这是一刻也不能忘的，它比诗歌还重要。”他为自己赋予了一种文化使命，当然，也是超民族的。

杨键画作《芒鞋》

今天刚读了他的组诗《哭庙》的一部分，这里选出几首。

一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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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总是缓缓地来到一条小路上，

如同一个缓缓的穿着老旧的的确良衬衫的温良老人，

这样温软，光线柔和。

不是魔鬼主宰我们，

而是自然纠正我们。

柳树、银杏树、松树，

没有高处，

只是一种气息，

一种荒凉烧出来的气息，

一种老旧的的确良似的温软气息。

杨键眼中值得守护的传统，是那些“自然”的东西，是“温良”。一辈子活在“温良”中，就像柳树、银杏树、松树那样“自然”。“的确良衬衫”是一个特殊时代的标志物，但无论是怎样荒凉的时代，人都不应该被魔鬼所主宰。所以，不要借口什么时代或者贫瘠，活着就应该有此慈悲。

再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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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在那种小的青瓦上面，

人的心肠也会跟着软下来，

看着雨落在这样的青瓦上面，

人的惘然也变得美丽，

生活也会紧跟着慢下来。

现在人的心肠很硬就是因为这样的小青瓦不在了，

因为屋顶没有了，

雨已无处可落。

我想写写这样的雨，写写此地的人，

却发现无法落笔，

主要是没有可写之人，

即使写了，

也无法连成一片。

就像在这个城市没有什么我想去见的人，

我已经很少出门了，

外边，灰大、噪音大、车多，脏乱差也没有了。

“那种小的青瓦”指命运之卑微，但神宠依然降临他们。而且，万物相联而和谐。但当下世界，充斥着的是人为的规训，事物的联系被肢解了，到处都是人为的异物，连“脏乱差也没有了”。

八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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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难里的阿罗汉，

粪水已经淹到了你的下巴……

神农与黄帝是我们的乡愁……

尧舜禹是我们的乡愁。

在文庙丧失以后，

在寺庙丧失以后，

我们将进路与退路一并丧失。

在自然被毁灭以后，我们就是真的丧家犬了。

久久地站在万年桥上，

身背几十年累积的尸体，

一夜过后我又是河边石头上的一道水痕了。

业无成，德无成，一事无成。

死之弦一弹再弹，

由仇恨一挥而就。

我担心，

这世界最后连晒太阳的墙根也会消失。

苦难里的阿罗汉，

粪水已经淹到了你的下巴……

一点秋色是我们的乡愁……

一点米香是我们的乡愁。

“现代”斩断了我们与古人的关联。传统被破坏，自然被毁灭，人与人之间只有仇恨和绞杀，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倒下了。

九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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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情愿做永宁寺的南瓜花，

我情愿做大成殿的蜘蛛网。

也不做——

也不做

我情愿做地主家的土，

我情愿做地主家开白花的空心菜。

也不做——

也不做

我情愿做招隐寺寂灭的塔，

我情愿做天宁桥下白色的莲。

也不做——

也不做

我情愿做敦伦堂的顶梁柱，

我情愿做永济桥的石块。

也不做——

也不做

诗人的决心是不作恶。为了一个完整的世界，诗人选择守护一切美好的事物，为此可以舍生取义。

杨键的画作《空碗》

韩东：你把写诗放在生活中怎样的位置？在工作中又放在什么位置？

杨键：我没有把诗看得那么至高无上，在我看来，诗的最佳源头是我们个体的生命得进入生命的通境，这样的诗方才有效，而这个生命的通境的出现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一桩事情，诗还是修炼的结果，非如此不可，历史上的好诗人都是非常好的修行者，否则好诗歌如何出现呢？好人，好语言，好声音都是修炼的结果。诗是生命之实证，而非言辞上的东西，悲剧在于我们几乎每个人都在这里失去了方向。

“诗是生命之实证，而非言辞上的东西，悲剧在于我们几乎每个人都在这里失去了方向。”能够说出这样的话的诗人，是不多的。因为绝大多数人都认为，诗歌不过是语言的艺术。但实际上，诗歌是生命的修炼。诗歌是超越语言的。

因此，我认为，杨键是当下最好的汉语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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