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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检事漫谈】流浪的“武”者

陕西检察 2022-06-19



这是一起再小不过的故意伤害案。
火车道旁边流浪的男人,因为持久堆积起来的小小恩怨,捅伤了一个几近六旬的老人。
轻伤二级,这样的伤情级别或许根本不值得在刑法的私塾里面多停留一分钟,多说一句话都会是不值当的资源分配。
但流浪,刀伤,悠长的车道,阴郁的竹林,山间飘来的十月清冽的风,多个蛮野十足的词语勾勒出来的苍凉意境,让案头并不厚重的两本案卷飘来一阵阵江湖的气息。



看守所的审讯室里,对面坐着的直观上是一个透着一股少年气息的男人。


“来这个城市已经好久了,我就喜欢一个人经常过去火车道旁边看火车。总是会碰见这个人,看见过这个人在火车道旁边搭建了茅草屋。


“每次出门,这个人都要前前后后地跟着自己,自己吃东西,也都会老远地看着,又不说话,也不交流。下午在路边吃糖的时候,他又在远处看着。


“我就喜欢一个人看火车,不想别人打扰我,这次真的是实在忍受不了,我就上去用我的刀子在他背上轻轻划了一刀,不严重的,我就是想着教训一下他而已。”


男人聊起来这一切的时候,眉宇间的坚定让人不自觉地想起来《罪与罚》里面的拉斯科尔尼科夫。

眼前这个年纪不大的男人,脑袋中也有着自以为是的真理。
仔细端详,一身还不错的迷彩棉衣有些脏但还并不算破烂,浓郁并不凌乱的胡子,还有同样浓郁的眉毛和还算整齐的头发,一张活泼中带着苍凉,冷峻中还有几份帅气的脸庞告诉我,这是一个还比较讲究的男人。
秋山贤三说过,“从事法律工作的人,都会与普通市民相遇在他们一生中最重要且最艰难的时刻。”
刑事案件的办理是一个良心活儿,对一个检察官来说,要对得起艰难时刻的这些遇见。
但与这个男人的相遇,可能是他一生中最不困难的时间。
从现在开始,关注他的,不只是他自己一个人。



和拉斯科尔尼科夫一样,我在谈话中间感受到了来自于他内心深处的那种不能言说的孤独。
循着这种孤独感,我想仔细了解一下眼前这个人,我想知道这个男人到底有过什么样的过往。
“法律是公平和善良的艺术”,而艺术是模糊的东西,刑罚是关乎人命的大事情。一个检察官只有更深刻地了解一个人的周围,你落停到这个人身上的法律决定才会更妥帖。

从小在一个小县城里面长大,初中毕业之后,就一直在家,没有出去见过外面的世界。


后来,因为一个说不清的原因喜欢上了武术,还在一个武馆里面练习过。


在2003年左右的时候,因为一个抢劫和故意伤害的犯罪,被法院判了刑罚,坐了六年牢。


那一年,他19岁。出所证明显示,男人在监狱里面服足了判决书上所有的时间来完成自己的救赎。
这场生命里面的劫数是他以后所有人生的缘起。
那六年的生活,他三缄其口,只是说起来,在狱中,他曾经受高人指点,武艺大幅长进,这后来也成了他一生流浪的底色。
男人习武的经历让我一度非常欣喜,这和案卷里面飘荡出来的那股江湖的气味多么地契合,这种契合度,让我曾经非常确切地相信自己可以更进一步地走向他的内心。

我们之间的交流也非常地顺畅,话多的时候我都没法子插话进去。


后来从监狱出来回到家里之后,也没什么事情,就一直在家的周围混荡,干干农活儿,抽抽烟,睡睡懒觉。


渐渐地,就非常不受父母待见,原来还不错的老爸老妈总是说自己给家里面丢了脸,非常不喜欢他。


刚开始还供养自己生活,后来便总是嫌弃他,让他自己想办法生活,不要再拖累家里面。


再后来,男人踏上了南去的火车。


一个恩断义绝的时刻,绝意满满,衣襟飘飘。


也许一生注定漂泊不羁,到了每个城市晃荡一段时间,也不找什么正经工作就又离开,只有去广州的时候是火车,后来都是步行。
不找工作,那你生活怎么办?
我很好奇,就像我对从小看到的电视剧中,那些整天行走江湖,行侠仗义的人的印象一样。一直搞不懂他们的生活来源是哪里。
“这有什么难,现在路边都是瓶子,捡起来就是钱,卖个瓶子挣点钱就坐车,吃饭也是捡破烂卖钱。”
生存好像对他自己从来都不是问题。
身上也会经常揣有几百块钱的盘缠。没有了就捡破烂。现在到处都是瓶子,不愁吃喝的。
公安机关的摄像头显示了搜查时他居住的那间临时拆迁房里面狼狈凌乱的景象,并没有比一只狗窝好很多,但物品还足够丰富,有铺满地板的衣服,有散落各处的锅碗,一件已经有些破损的小猫头像的钥匙扣是整个屋子里最有生命力的表达。
还有很多刀,他后来说自己是因为从小习武,防身用的。再后来开庭的时候又说砍柴也用,切菜也用。
好吧,每个习武的人都有刀光剑影的人生,也有油盐酱醋的琐碎。


就这样一个人静静地过活着人生的那么多年,在每一个安静的夜晚,对着星星独自刻画岁月的样子。
男人后来到了广州、湖南,河南,还有一次去了武汉,离家最近的地方,但是也没有回去。
再后来到了这个小城市,已经快要五年多时间了,他想要去附近的县城,那里空气好,人也干净,他已经快要不惑之年了,人生应该有更多美好的经历。
走走停停,这十多年的生活里,有很多有风有雨的日子,也有阳光灿烂的日子。
这样一个男人,就这样孤独地行走在这个圆圆的地球上,就好像每次打开微信,那个大球球上站着的男子一样。
“想过父母,想过回家吗?”
我注视了他的眼睛好久,想知道更多的东西。
“没有想过。”
他回答的干脆利落,家庭是他不愿意碰触的地方。
再后来,我百度到了男人远在湖北老家的村委会,想要知道一些更多的事情。
村里面的支书大爷可能天天在做防范电信网络诈骗的宣传,对所有通过电流传来的声音都非常警惕,操着一口地道的湖北话,严肃地告诉我,他不会告诉我一个字的,有什么事情要通过公安的文书解决。
好吧,百转千折,最后还是通过公安找到了男人的家人。
妈妈听了很高兴,原来以为人都已经不在了,没想到还会出现。但据说男人的父亲已经在刚刚过去的那一年去世了,而且家里面情况也不好,他砍了人了,家里面也没有钱能够给人家赔。如果他愿意回来,还是会接他回家的。
我起先还担心过,要不要将父亲去世的消息告诉他,会不会情绪崩溃,导致案子没法走下去。但在如此决绝之下,我还是怯怯地,试探地问他,你知道你父亲现在哪儿吗?
“不知道!”他还是那样,就像他一直表现的那样。
他已经去世了。我告诉他。
“哦,我知道,公安已经和我说了。”他表达出来的无所谓让我有点懵,也很生气。
不知道需要经历什么样的决绝,亲情才可以被撕裂地如此猛烈。
现在想想当时在这个问题上可真拧巴。

有喜欢过的女孩子吗?我坚信每一个人的生命里面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不同种类的情感牵挂。
“有过一个,也是一个捡破烂的,是一个甘肃的,我当时很喜欢她。”
我以为下来会有很多话要说。
“但是,后来她说自己得了绝症了,我们就分开了。”
哎哟,还真有,那你现在还想她吗?我可真无耻。
“不,我们已经恩断义绝了。”他喜欢使用恩断义绝这个词语。
再后来,他说自己喜欢过一个饰演新白娘子传奇的小姑娘,长得很漂亮。但是名字忘记了。
那时候我才知道除了赵雅芝,还有一个叫做陶奕希的小孩子也演过新白娘子传奇。
我打开手机,循着他说的点滴信息搜到了这个小孩子的照片给他看,他高兴地像个孩子一样。他说自己没想到他忘记名字了还能找到这个孩子的照片,浓烈的胡须中间,露出了一行整齐又洁白的牙齿。
这是讯问时,我唯一看见的笑容。

如果从看守所里面出来,他还是不愿意回家的,“缘分已经尽了”。
交流时会看到他很多诗情画意的言语,也会有很多干脆利落的瞬间,让我在片刻间看到了一个江湖中人行走时的侠气凛凛。
但在开庭的时候,男人完全没有之前和我聊天的时候那样一个社会化不够痴痴做傻的样子,反而有了一些中年人的成熟和认命,就是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大人,不请求原谅,不表达难受,就是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情。
庭审的最后,男人表达了自己的愧疚,真诚又平静。
尽管不抱有任何希望,我还是在庭审结束时规劝他能够在服完刑之后,回家看看自己的妈妈。
他一直沉默着,回望我的眼神里,我感受到了传递过来的冷漠,也分明看得见口罩包裹之下,那张没有表情的脸。
刑法的实践或许是最能够洞悉人性的过程。西原春夫说过,“在刑法的脸上,包含着受害人父母、兄弟的悲伤和愤怒,也包含着对犯人的怜悯,更包含着对犯人将来的祈望。在充分理解犯人的犯罪动机的同时,不得不对他的犯法行为动用刑罚,而这其中必然包含有审判官的泪水。”
一个办案人或许能够做很多,但也常常会在某一个独处的安静时刻遇见自己的无力感。
男人后来被判了刑罚,这真是让人内心复杂。
但是更让人不能放下的,是他和妈妈的联系,天知道到底需要做些什么他才愿意回家。
而回家,才是最温暖的事情。



基层公诉人的案头上,满目都是这样家长里短的小案子。
每一个小案子里都有具体的人,具体的生命,一大堆需要解决的问题,一簇簇欲理还乱的情感。
除了表达案件中的自己之外,每一个检察官还应该尽力表达好案件之外的自己,需要尽力发现问题,努力解决问题, 深刻关切社会。

诉源治理,是一个无穷数的运算,一份推己及人的情怀,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期待不一样的检察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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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划:陕西省人民检察院新闻宣传处

文字:钟涛(宝鸡市渭滨区人民检察院)

编辑:郑敏娜 校对:胡安辉 王瑾 审核:祝长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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