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首 | 摸黑上楼
周鱼◎摸黑上楼
没有去开楼道的灯。“不需要开灯”。
她挽着他的臂弯,他们紧挨着,步伐一致,
逐级而上,在夜晚的楼梯上,像
两盏自己发电的电灯,无人看见他们的光芒,除了
他们互相看见。
耿占春◎当一个人老了
当一个人老了,才发现
他是自己的赝品。他模仿了
一个镜中人
而镜子正在模糊,镜中人慢慢
消失在白内障的雾里
当一个人老了,才看清雾
在走过的路上弥漫
那里常常走出一个孩子
挎着书包,眼睛明亮
他从翻开的书里只读自己
其他人都是他镜中的自我
在过他将来的生活
现在隔着雾,他已无法阅读
当一个人老了,才发现
他的自我还没诞生
这样他就不知道他将作为谁
愉快地感知:生命并不独特
死也是一个假象
西川◎一个人老了
一个人老了,在目光和谈吐之间,
在黄瓜和茶叶之间,
像烟上升,像水下降。黑暗迫近。
在黑暗之间,白了头发。脱了牙齿,
像旧时代的一段逸闻。
像戏曲中的一个配角。一个人老了。
秋天的大幕沉重的落下。
露水是凉的。音乐一意孤行。
他看到落伍的大雁、熄灭的火、
庸才、静止的机器、未完成的画像。
当青年恋人们走远,一个人老了,
飞鸟转移了视线。
他有了足够的经验评判善恶,
但是机会在减少,像沙子
滑下宽大的指缝,而门在闭合。
一个青年活在他身体之中,
他说话是灵魂附体,
他抓住的行人是稻草。
有人造屋,有人绣花,有人下赌。
生命的大风吹出世界的精神,
唯有老年人能看出这其中的摧毁。
一个人老了,徘徊于
昔日的大街,偶尔停步,
便有落叶飘来,要将他遮盖。
更多的声音挤进耳朵,
像他整个身躯将挤进一只小木盒;
那是一系列游戏的结束:
藏起失败,藏起成功。
在房梁上,在树洞里,他已藏好
张张纸条,写满爱情和痛苦。
要他收获已不可能,
要他脱身已不可能。
一个人老了,重返童年时光,
然后像动物一样死亡。他的骨头
已足够坚硬,撑得起历史,
让后人把不属于他的箴言刻上。
叶芝◎当你老了
袁可嘉译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意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
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
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杨键◎生死恋
一个人死后的生活
是活人对他的回忆--
当他死去很久以后,
他用过的镜子开口说话了,
他坐过的椅子喃喃低语了,
连小路也在回想着他的脚步。
在窗外,
缓缓的笛音和缓缓的落日,
是他惯用的语调。
一个活人的生活,
是对死人的回忆--
在过了很久以后,
活人的语调,动作,
跟死去的人一样了。
江离◎老妇人的钟表
有时我们从深夜回来
看到她屋里的灯火
她怎样将钟表调快或者调慢
象穿越一次次漫长的谈论
她需要理解,一个听众,使她的生命降落
或者一扇窗
来收集孤独的标本。
在我们的心脏有一个精密的仪器
一个陀螺旋转
轴心倾斜、不可接近,时间的
玻璃器皿,靠近它的星辰、光线
你说出的每个词语都经过了小小的弯曲。
陈先发◎街边的训诫
不可登高
一个人看得远了,无非是自取其辱
不可践踏寺院的门槛
看见满街的人都
活着,而万物依旧葱茏
不可惊讶
李南◎总会有一个人
总会有一个人的气息
在空气里传播,在晦暗的日子闪闪发亮
我惊讶这颗心还有力量——
能激动……还能呼吸……
和那越冬的麦子一起跨过严寒
飞奔到远方。
总会有一个人
手提马灯,穿过遗忘的街道
把不被允许的爱重新找回。
总会有一个人吧!
在我失明前变成一束强光
照彻伤口和泪痕、我经过的山山水水。
冷杉投下庄严的影子
灰椋鸟忧伤地在林中鸣叫
仿佛考验我们的耐心,一遍又一遍。
王家新◎简单的自传
我现在写诗
而我早年的乐趣是滚铁环
一个人,在放学的路上
在金色的夕光中
把铁环从半山坡上使劲往上推
然后看着它摇摇晃晃地滚下来
用手猛地接住
再使劲往山上赶
就这样一次,又一次——
如今我已写诗多年
那个男孩仍在滚动他的铁环
他仍在那面山坡上推
他仍在无声地喊
他的后背上已长出了翅膀
而我在写作中停了下来
也许,我在等待——
那只闪闪发亮的铁环从山上
一路跌落到深谷里时
溅起的无穷回音?
我在等待那一声最深的哭喊
王寅◎晚年来得太晚了
晚年来得太晚了
在不缺少酒的时候
已经找不到杯子,暮晚
再也没有了葡萄的颜色
十月的向日葵是昏迷的雨滴
也是燃烧的绸缎
漂浮的草帽遮盖着
隐名埋姓的风景
放大了颗粒的时间
装满黑夜的相册
生命里的怕、毛衣下的痛
风暴聚集了残余的灵魂
晚年来得太晚了
我继续遵循爱与死的预言
一如我的心早就
习惯了可耻的忧伤
东荡子◎暮年
唱完最后一首歌
我就可以走了
我跟我的马,点了点头
拍了拍它颤动的肩膀
黄昏朝它的眼里奔来
犹如我的青春驰入湖底
我想我就要走了
大海为什么还不平息
朱剑◎南京大屠杀
墙上
密密麻麻写满
成千上万
死难者的名字
我看见了一眼
只看了一眼
就决定离开
头也不回地离开
因为我看到了
一位朋友的名字
当然我知道
只是重名
几乎可以确定
只要再看第二眼
我就会看见
自己的名字
李商◎雨榆荚
榆荚有一种饥饿的颜色
并非源于饥饿,而是因为
回忆总是饥饿的,它的颜色
像灰蒙蒙的下午,它的气味
有点像盐,它见证一条乡村街道
的一个日常: 一只黑鼻子黄狗
吐着舌头,一群人站在
榆树下在说什么,又有人用
绑在竹竿上的镰刀割榆树上的
榆荚,一串一串落下
有一串掉在地上,我把它捡起来
放在多年后一个雨夜的碗里
十三首和同仁诗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