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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首 | 摸黑上楼

周鱼等 送信的人走了 2023-01-11

周鱼◎摸黑上楼


没有去开楼道的灯。“不需要开灯”。

她挽着他的臂弯,他们紧挨着,步伐一致,

逐级而上,在夜晚的楼梯上,像

两盏自己发电的电灯,无人看见他们的光芒,除了

他们互相看见。



耿占春◎当一个人老了


当一个人老了,才发现

他是自己的赝品。他模仿了

一个镜中人

  

而镜子正在模糊,镜中人慢慢

消失在白内障的雾里

当一个人老了,才看清雾

  

在走过的路上弥漫

那里常常走出一个孩子

挎着书包,眼睛明亮

  

他从翻开的书里只读自己

其他人都是他镜中的自我

在过他将来的生活

  

现在隔着雾,他已无法阅读

当一个人老了,才发现

他的自我还没诞生

  

这样他就不知道他将作为谁

愉快地感知:生命并不独特

死也是一个假象


 

西川◎一个人老了


一个人老了,在目光和谈吐之间,

在黄瓜和茶叶之间,

像烟上升,像水下降。黑暗迫近。

在黑暗之间,白了头发。脱了牙齿,

像旧时代的一段逸闻。

像戏曲中的一个配角。一个人老了。


秋天的大幕沉重的落下。

露水是凉的。音乐一意孤行。

他看到落伍的大雁、熄灭的火、

庸才、静止的机器、未完成的画像。

当青年恋人们走远,一个人老了,

飞鸟转移了视线。


他有了足够的经验评判善恶,

但是机会在减少,像沙子

滑下宽大的指缝,而门在闭合。

一个青年活在他身体之中,

他说话是灵魂附体,

他抓住的行人是稻草。


有人造屋,有人绣花,有人下赌。

生命的大风吹出世界的精神,

唯有老年人能看出这其中的摧毁。

一个人老了,徘徊于

昔日的大街,偶尔停步,

便有落叶飘来,要将他遮盖。


更多的声音挤进耳朵,

像他整个身躯将挤进一只小木盒;

那是一系列游戏的结束:

藏起失败,藏起成功。

在房梁上,在树洞里,他已藏好

张张纸条,写满爱情和痛苦。


要他收获已不可能,

要他脱身已不可能。

一个人老了,重返童年时光,

然后像动物一样死亡。他的骨头

已足够坚硬,撑得起历史,

让后人把不属于他的箴言刻上。



叶芝◎当你老了  

袁可嘉译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意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      

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      

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杨键◎生死恋


一个人死后的生活

是活人对他的回忆--

当他死去很久以后,

他用过的镜子开口说话了,

他坐过的椅子喃喃低语了,

连小路也在回想着他的脚步。


在窗外,

缓缓的笛音和缓缓的落日,

是他惯用的语调。


一个活人的生活,

是对死人的回忆--


在过了很久以后,

活人的语调,动作,

跟死去的人一样了。



江离◎老妇人的钟表 

  

有时我们从深夜回来

看到她屋里的灯火

她怎样将钟表调快或者调慢

象穿越一次次漫长的谈论

她需要理解,一个听众,使她的生命降落

或者一扇窗

来收集孤独的标本。

在我们的心脏有一个精密的仪器

一个陀螺旋转

轴心倾斜、不可接近,时间的

玻璃器皿,靠近它的星辰、光线

你说出的每个词语都经过了小小的弯曲。



陈先发◎街边的训诫


不可登高

一个人看得远了,无非是自取其辱

不可践踏寺院的门槛

看见满街的人都

活着,而万物依旧葱茏

不可惊讶



李南◎总会有一个人 


总会有一个人的气息

在空气里传播,在晦暗的日子闪闪发亮

我惊讶这颗心还有力量——

能激动……还能呼吸……

和那越冬的麦子一起跨过严寒

飞奔到远方。

总会有一个人

手提马灯,穿过遗忘的街道

把不被允许的爱重新找回。

总会有一个人吧!

在我失明前变成一束强光

照彻伤口和泪痕、我经过的山山水水。

冷杉投下庄严的影子

灰椋鸟忧伤地在林中鸣叫

仿佛考验我们的耐心,一遍又一遍。



王家新◎简单的自传


我现在写诗

而我早年的乐趣是滚铁环

一个人,在放学的路上

在金色的夕光中

把铁环从半山坡上使劲往上推

然后看着它摇摇晃晃地滚下来

用手猛地接住

再使劲往山上赶

就这样一次,又一次——


如今我已写诗多年

那个男孩仍在滚动他的铁环

他仍在那面山坡上推

他仍在无声地喊

他的后背上已长出了翅膀

而我在写作中停了下来

也许,我在等待——

那只闪闪发亮的铁环从山上

一路跌落到深谷里时

溅起的无穷回音?


我在等待那一声最深的哭喊



王寅◎晚年来得太晚了


晚年来得太晚了

在不缺少酒的时候

已经找不到杯子,暮晚

再也没有了葡萄的颜色


十月的向日葵是昏迷的雨滴

也是燃烧的绸缎

漂浮的草帽遮盖着

隐名埋姓的风景


放大了颗粒的时间

装满黑夜的相册

生命里的怕、毛衣下的痛

风暴聚集了残余的灵魂


晚年来得太晚了

我继续遵循爱与死的预言

一如我的心早就

习惯了可耻的忧伤



东荡子◎暮年


唱完最后一首歌

我就可以走了


我跟我的马,点了点头

拍了拍它颤动的肩膀


黄昏朝它的眼里奔来

犹如我的青春驰入湖底


我想我就要走了

大海为什么还不平息



朱剑◎南京大屠杀


墙上

密密麻麻写满

成千上万

死难者的名字


我看见了一眼

只看了一眼

就决定离开

头也不回地离开


因为我看到了

一位朋友的名字

当然我知道

只是重名


几乎可以确定

只要再看第二眼

我就会看见

自己的名字



李商◎雨榆荚


榆荚有一种饥饿的颜色

并非源于饥饿,而是因为

回忆总是饥饿的,它的颜色


像灰蒙蒙的下午,它的气味

有点像盐,它见证一条乡村街道

的一个日常: 一只黑鼻子黄狗


吐着舌头,一群人站在

榆树下在说什么,又有人用

绑在竹竿上的镰刀割榆树上的


榆荚,一串一串落下

有一串掉在地上,我把它捡起来

放在多年后一个雨夜的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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