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皇甫谧:一代浪子到针灸大师,你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吗?
六世祖,度辽将军。
五世祖,扶风都尉。
四世祖,雁门太守。
曾祖父,征西将军。
你爷爷,好歹还当过霸陵令。
你爹我差点意思,举个孝廉。
皇甫叔侯抱着刚出生的儿子,碎碎念叨着家族的辉煌历史。置身于东汉末年的乱世,孝廉只能做乡村道德模范。
祖上显赫不见得全是好事,会让落败儿孙的压力山大。叔侯给儿子起名皇甫谧,在清脆的啼哭声中慨然长叹。
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皇甫谧三岁时,母亲死了。
老爹娶回来一位后妈,加班加点又鼓捣出一堆弟弟妹妹。血缘关系牵连亲疏远近,皇甫谧的家庭地位悄然翻转。
皇甫叔侯有些疼惜大儿子,却也不得不参考媳妇的脸色。看似完完整整的一家人,后妈往往是难度最大的角色。
自己生的随便揍,前辈生的还要掂量。
媳妇让皇甫叔侯看着办,皇甫叔侯想到自己的孝廉身份,就算关起门来鸡飞狗跳,在必须表现得恭悌仁义。
老二两口子多年不孕不育,拜神吃药始终没见什么疗效,如果将皇甫谧过继过去,应该是三方皆大欢喜的事情。
皇甫谧被带到二叔家里,没有改口费也要对着婶婶喊妈,皇甫叔侯听着不是滋味,这是儿子喊第三个女人叫妈。
老二带着全家离开宁夏,准备搬到千里之外的河南新安,皇甫叔侯呆然站在乡道上,看着儿子的身影渐行渐远。
出后叔父,徙居新安。
有人弃如敝履,有人求之不得。
皇甫谧作为家里唯一的孩子,叔父和婶婶对他百般疼爱。看似完完整整的一家人,二叔始终还想亲自再生一个。
四处打工积攒的钱财,预留生活费之后买来一包包草药,家里常年飘荡着汤药味,皇甫谧吃啥都感觉口中发苦。
不想吃药?那你就好好!
婶婶望着叛逆期的皇甫谧,开导教育之前还要再三掂量。她偶尔也会向丈夫抱怨,应该趁尚未懂事时早点过继。
孩子知道自己的亲妈没了,后妈不待见才被送到二叔家,脑海里有太多负面记忆,稍加斥责就被反怼:要你管?
血脉牵连关系责任多寡,万一出点啥事没法向大哥交代,似近似远的尺度不好难捏,皇甫谧放荡耍闹无法无天。
年二十,不好学,游荡无度,或以为痴。
人啊,最重要的是开窍。
婶婶挺着大肚子做家务,手脚笨拙却眉目之间尽是喜色,一会问他中午想吃什么,一会问他喜欢弟弟还是妹妹。
皇甫谧突然感到一股暖流,后妈怀孕时可不是这个样子,婶婶照顾抚养他十几年,即将生育也不嫌弃自己碍事。
这位备受感动的养子,跑到别人地里偷摘一堆瓜果,送给婶婶增加孕期营养(尝得瓜果,辄进所后叔母任氏)。
任氏曰:
《孝经》云:三牲之养,犹为不孝。
汝今年余二十,目不存教,心不入道,无以慰我。
昔孟母三徙以成仁,曾父烹豕以存教,岂我居不卜邻,教有所阙,何尔鲁钝之甚也!
修身笃学,自得之,于我何有!
婶婶一边训斥一边哭泣,她可以容忍皇甫谧嬉戏耍闹,却坚决不允许他坑蒙偷盗,因为行径是思想品性的末梢。
皇甫谧顿时有些慌神了,温和的婶婶从未如此严厉过,原本指望耳濡目染的熏陶,没想到背后竟是如此的失望。
因对之流涕,乃感激。
修身笃学,对你自己有好处,跟我有什么关系!
任氏的话语如醍醐灌顶,震开皇甫谧浑浑噩噩的神窍,二十好几还没个正经样子,难怪很多人背后喊他二傻子。
恍然大悟或者深以为耻,往往是生命进阶的重要节点,总是觉得自己的言行完美,只能说明自以为是临近报废。
皇甫谧感觉自己快报废了,跑到席坦的学堂要求上进,制定的课程表密不透风(就席坦受书,勤力不怠)。
那些年偷的懒,如今千倍百倍来补偿。
求学工作、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一个人在不同年龄段,要做这个年纪该做的事情,打乱顺序就很容易手忙脚乱。
皇甫谧为此而吃尽苦头,下地干活还要带着各家典籍,读会书又想起媳妇的叮嘱,该去村头羊圈给儿子办奶卡。
大多数人面对生活乱麻,选择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模式。皇甫谧顶着高压均衡兼顾,熬过艰难期而逐渐井井有条。
居贫,躬自稼穑,带经而农,遂博综典籍百家之言。
沈静寡欲,始有高尚之志,以著述为务,自号玄晏先生。
书籍打开另一座传送门,皇甫谧犹如脱胎换骨般重生。淬炼过程中的痛苦和舒爽,让轻盈的身心改换跑道。
皇甫谧变成了玄晏先生,游荡无度自然改为著书立说。田间地头阅览的百家之言,经过咀嚼思辨输出个人论点。
著《礼乐》、《圣真》之论。
那些曾经嘲笑他的乡民,也不在背后说啥瓜皮二愣子,看到知名度伴随著作崛起,又纷纷指点他如何快速变现。
皇甫谧已经不是皇甫谧,嘲笑和吹捧的却是同一帮人,双方的见识不可同日而语,皇甫谧依然郑重的作文解答。
或劝谧修名广交,作《玄守论》以答之。
或曰:
富贵人之所欲,贫贱人之所恶,何故委形待于穷而不变乎?
且道之所贵者,理世也。
人之所美者,及时也。
先生年迈齿变,饥寒不赡,转死沟壑,其谁知乎?
谧曰:
人之所至惜者,命也。
道之所必全者,形也。
性形所不可犯者,疾病也。
苟能体坚厚之实,居不薄之真,立乎损益之外,游乎形骸之表,则我道全矣。
皇甫谧,仿佛看透阴阳虚实。
耽玩典籍,忘寝与食,时人谓之“书淫”。
相比物欲横流的名利场,精神上的追求往往更耗气血,因为物质可以用层级衡量,思想却如同归墟般深不可测。
有人警告他读书太过分,身体早晚有一天会承受不住。皇甫谧已然陷入虚无义理,愈发觉得广博浩瀚难以戛止。
朝闻道,夕死可矣,况命之修短分定悬天乎!
《玄晏春秋》
《帝王世纪》
《鬼谷之注》
《列女传》
《高士传》
...
一卷又一卷的精品著作,肆无忌惮地宣泄内心价值观,从尧舜禹汤到周秦汉魏,只有区区96人被他认定为高士。
皇甫谧看不上伯夷叔齐,却推崇隐居秦岭养蜂的姜岐,《高士传》的入选标准:身不屈于王公,名不耗于终始。
一字又一字的斟酌语句,逐渐感觉手脚有些不听使唤,皇甫谧的指关节隐隐作痛,握笔都费劲却仍然手不释卷。
后得风痹疾,犹手不辍卷。
后妈过世了,你回老家看看吧。
皇甫谧对那个家印象模糊,大概有三十多年没回去了。如今叔父的儿子已经成年,也不需要依靠他来顶门立户。
诗书义理让内心充满平和,皇甫谧不再为往事耿耿于怀,他带着自己的媳妇儿子,重回本宗见到生父皇甫叔侯。
叔父有子既冠,谧年四十丧所生后母,遂还本宗。
皇甫叔侯:谧儿...
皇甫谧:您,还好吧。
皇甫叔侯:还好,还好,这是你儿子?
皇甫谧:来,叫大爷...叫爷爷吧。
皇甫叔侯:好!好!
皇甫谧:安顿完了,我还得回去。
皇甫叔侯:应该的,应该的...
梁柳是姑妈家的表弟,上任城阳太守之前请客吃饭,十里八乡送礼的人排起长队,热心好友也劝皇甫谧送点啥。
皇甫谧很反感这种风气,小表弟没做官时来家里玩耍,吃着腌咸菜也聊得很开心,每次回家时不过送到大门口。
如今让他腆着脸去送礼,明显不是冲着表兄弟的情分,而是取悦城阳太守的职权,搞得自己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今作郡而送之,是贵城阳太守而贱梁柳,岂中古人之道,是非吾心所安也。
钱再多,不问他借钱。
官再大,不求他办事。
无所乞求,不卑不亢。
人有三六九等之分,根源并不全是外界的种种不公。一旦内心生出走捷径的念头,面对乞求对象只能低人一等。
皇甫谧的思想境界很高,却是世俗定义的穷鬼加病鬼,精神和物质往往背道而驰,这让他对做官邀约畏惧如虎。
举孝廉,相国辟,皆不行。
乡亲们实在看不下去了,轮流做工作劝他出去当领导。不光让高洁品行造福一方,还能进干部疗养院治疗风痹。
皇甫谧正在研习针灸疗法,从《素问》读到《灵枢》,准备给自己扎针缓解病痛,抽空写篇文章谢绝众人好意。
乡亲劝令应命,谧为《释劝论》以通志焉。
乡亲们看不懂也没关系,反正知道他死活不愿去做官,然而面对晋武帝频频下诏,皇甫谧必须照顾皇帝的面子。
首先赞扬司马炎求贤若渴,身为晋人理应前往京城报道,又说自己病重出不了门,希望明圣之主垂怜放他一马。
久婴笃疾,躯半不仁,右脚偏小,十有九载。
服寒食药,违错节度,辛苦荼毒,于今七年。
隆冬裸袒食冰,加以咳逆,或若温虐,或类伤寒,浮气流肿,四肢酸重。
于仰迫天威,扶舆就道,所苦加焉,不任进路,委身待罪,伏枕叹息。
唯陛下留神垂恕,更旌瑰俊,索隐于傅岩,收钓于渭滨,无令泥滓久浊清流。
谧辞切言至,遂见听许。
一年后,皇帝又喊他做官。
皇甫谧回复自己病情加重,不但婉言谢绝还问皇帝借书。司马炎看完信哭笑不得,居然真的派人拉来一车书籍。
皇甫谧日夜诵读如饥似渴,却备受身体病痛的无尽折磨。疼到忍受不了想要自杀,婶婶任氏察觉后死死抱着他。
自表就帝借书,帝送一车书与之。
谧虽羸疾,而披阅不怠。
初服寒食散,而性与之忤,每委顿不伦,尝悲恚。
叩刃欲自杀,叔母谏之而止。
有次疼晕之后悠悠转醒,看见残旧书桌上放着一封信,皇甫谧伸出颤巍巍的双手,抽出信纸斜靠在窗沿上阅览。
一位默默无名的文学青年,耗时十年写出《三都赋》,担心自己没名气而被轻视,便恳请有名气的大师来作序。
皇甫谧读着大气磅礴的文稿,感觉周身气血在加速流转,掩卷长思流露出盈盈笑意,艰难地提起毛笔撰写序言。
这届年轻人,当真了不得啊。(见秦岭一白.左思篇)
文坛高誉,无法缓解身体的病痛。
皇甫谧不敢随便喝汤药,自己按照古方配制出寒食散,结果喝完之后冰火两重天,吃错药的下场真是太过凶险。
风痹引发关节肌肉疼痛,有时疼到耳朵里面嗡嗡的,皇甫谧感觉属于神经问题,拿自己当志愿者试验针灸疗法。
《针经》
《素问》
《明堂孔穴针灸治要》
三部同归,文多重复,错互非一。
吾病风加苦聋百日,方治要皆浅近。
乃撰集三部,使事类相从,删其浮辞,除其重复,论其精要。
皇甫谧一手捧着针灸医典,一手拿着银针扎来扎去,不管这一针下去管不管用,扎到肉里面多多少少有些痛感。
一针、十针、一百针...,皇甫谧扎出第一部针灸专著,由于参考了黄帝内经,便取名《黄帝三部针灸甲乙经》。
皇甫谧苦练扎针期间,听说朝廷废除聘任文士的礼节,不禁感叹皇帝的格局太小,农民娶个媳妇还知道下聘礼。
且一礼不备,贞女耻之,况命士乎!
275年,晋武帝又想起皇甫谧。
诏曰:男子皇甫谧沈静履素,守学好古,与流俗异趣,其以谧为太子中庶子。
皇帝不吝褒奖的称赞,丝毫打动不了皇甫谧的决心,他复制粘贴以往的回复语,说自己这次真的活不了几年了。
司马炎坐着羊车逛后宫,嫔妃喷生理盐水引诱羊车上炕,皇甫谧轻描淡写的态度,成为王想见都见不到的男人。
谧固辞笃疾
帝初虽不夺其志,寻复发诏征为议郎
又召补著作郎,请为功曹
并不应
皇甫谧不像以前般恭敬,收到聘任诏书也不再回复。如果说此前担心被皇帝强征,现在已是将死之人无所畏惧。
身体承受不住物质快感,再多的钱财也没能力享受,生命逐渐被黄土埋到脖颈处,权势再大也没有什么威慑力。
日中则昃、月盈则食,人过半百之后是剥落的过程,唯独精神思想不断叠加深厚,世俗名利更喜欢雄壮的宿主。
皇甫谧,心情平和地写下遗书。
著论为葬送之制,名曰《笃终》。
夫人之所贪者,生也。
所恶者,死也。
虽贪,不得越期。
虽恶,逃遁。
自古及今,未有不死之人,又无不发之墓也。
大为棺椁,备赠存物,无异于埋金路隅而书表于上也。
丰财厚葬以启奸心,或剖破棺椁,或剥臂捋金环,或扪肠求珠玉。
虽甚愚之人,必将笑之。
故吾欲朝死夕葬,夕死朝葬。
择不毛之地,穿坑深十尺,举床就坑,去床下尸。
平生之物,皆无自随,唯《孝经》一卷,示不忘孝道。
死誓难违,幸无改焉!
皇甫谧写完最后一篇文章,缓缓夹入厚厚地《皇甫谧集》,随后坐在小院木椅上,望着空荡荡的门口面露微笑。
秦岭一白带着土蜂蜜来访,看见须发花白的老人闭目徜徉,狭小的院落貌似粗简,细细打量却又觉得内藏乾坤。
一白:你的手指都变形了?
皇甫谧:老毛病,习惯了。
一白:你不是精通针灸吗?
皇甫谧:久病成医,亦或医不自医吧。
一白:你做官的话可能会好点。
皇甫谧:游荡无度,受不了约束了。
一白:难怪你会写出《高士传》。
皇甫谧:不然,你也不会记得我吧。
一白:从浪子到大师,这弯转的挺大。
皇甫谧:哈哈,何来弯路一说?
一白:你没走弯路吗?
皇甫谧:能够串联起来,就没有弯路。
一白:受教了!来,品蜂蜜水。
皇甫谧:好!好!
而竟不仕,时年六十八,子遵其遗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