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搞笑就有多悲伤：赵本山与东北喜剧往事
作者：叉少 来源：叉烧往事（chashaows）
1987年，姜昆带队到东北铁岭表演相声，遭遇了生平第一次冷场。
那天他在台上很卖力气，台下却笑者廖廖。表演结束，姜昆拦住一个观众，问演的不好吗。观众说好是好，不过跟铁岭团的赵本山比差老远了。
好奇之下，姜昆找到了赵本山。看过表演，姜昆才知道观众所言不虚。姜昆惜才，后来一步步把赵本山带到了央视春晚的舞台上。
之后，赵本山带着一顶摆不正的“钱广帽”出席21届春晚。他的风头远远盖过姜昆，成为春节电视机前人们守望的对象。
< 电影《青松岭》，赵本山帽子的出处 >
90年代，赵本山火遍中国，观众把他当作了东北的形象代言人。但很长一段时间里，东北人可不这么认为——赵本山虽然好笑，但至多是个“二流子”，远不能代表东北人先进的工人形象。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东北凭借遗留的工业底子与全国支援建设，成为“新中国工业的摇篮”，东北三省也被誉为“共和国长子”。
饱受日俄与土匪盘剥的东北人一洗往日灰头土脸，走进工厂，成为国家工人。
工厂有从幼儿园到技校完整的教育系统，以及医院、公安局、报纸、电视台。体制之中，生老病死与钱无关。
共产主义没有想过的事也在东北出现了。那时的工厂里有“自来汽水”，打开水龙头就是橘子汽水，每个工人都可以拎着铁桶去接。
按照约定，国家终身雇佣工人，中途不能辞退。黑土地上耸立的工厂，成为工人生活的堡垒。
同一时期，身在东北农村的赵本山则没有城里人那么好命。
1963年，赵本山五岁，母亲生病去世。没多久，父亲得罪村干部，去了北大荒，扔下赵本山和他的哥哥姐姐。
年幼的赵本山几乎成为孤儿。为了生存，他跟着盲人二叔讨生活，两人靠挖野菜蹭饭度日。读小学的赵本山自我介绍时说：娘死爹远走，活得不如狗。
生活过于窘迫，赵本山想拉着二叔去算命。二叔说那是邪路，还是靠艺术吃饭，让赵本山好好学戏，自己能养活他。
盲人二叔是民间艺人，拉二胡、吹唢呐、拉三弦、打手玉子，二人转的活儿样样精通。两人没事就在井边弹唱，赵本山把二叔的本事全学了下来。
在村里人看来，不务农的都是二流子。赵本山干不了农活，他觉得那实在太苦了。可二人转不产庄稼，赵本山还是没饭吃。
念了几年书，赵本山早早加入公社文艺宣传队，脱离种地，成为大篷车艺人，走街串巷表演二人转。
< 二人转表演 >
二人转演员压力很大，观众不笑可能会丢掉饭碗。可让人笑太难了，演员时常憋红了脸，观众就是不笑。赵本山不一样，他上就“好使”，不怎么费力气台下就笑成一片。
纵是天赋过人，赵本山的舞台也只能是东北的田间地头。
70年代，中国的经济中心不是深圳也不是上海，而是沈阳、长春、哈尔滨。有经济基础依托，文化自然也不落后。
东北成立了中国第一个电影制片厂——长春电影制片厂。《五朵金花》、《上甘岭》、《英雄儿女》、《刘三姐》，影响父母辈最深的电影都从这里诞生。
另外，刘兰芳、单田芳等一批评书演员从辽宁鞍山涌现出来。以至于除去“钢都”的称号，鞍山也是全国公认的“评书之乡”。
< 电影《英雄儿女》剧照，“为了胜利，向我开炮！” >
对生活在城里的东北工人来说，又土又俗的二人转已经成为历史，看电影听评书成为精神生活的新风尚。
此时，演小品和二人转的赵本山，根本入不了城市工人的眼睛。
文革十年，长春电影制片厂没有一部新作。接着，电影厂又在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过程中遇到危机，一蹶不振。
和电影相似，评书也逐渐衰落。很长一段时间里，出于政治因素，连经过改造的传统题材也受限制，只能说革命题材的新评书。
东北的文化陷入极度匮乏，赵本山有了进城的机会。
1982年，辽宁省文化厅举办农村小戏调演，时任铁岭市群众艺术馆馆长的李忠堂写了《摔三弦》的剧本，为计划生育政策摇旗呐喊。其中有一个盲人的角色，李忠堂想到了赵本山。
跟着盲人二叔长大，演瞎子谁也演不过赵本山。他接过角色，认馆长李忠堂做了义父。
< 《摔三弦》中赵本山扮演的算命瞎子 >
出色的演技与三弦功底，让赵本山一举成名，被称为“天下第一瞎”。
80年代初，东北城市早全国十年普及彩色电视。赵本山和港台流行歌曲一同进入了东北城市居民的视野。
虽然城市工人很喜欢看赵本山的表演，但心理上绝不会认同他扮演的形象。如果有小孩子模仿赵本山，会被老师家长认为是“不学好”，招致一顿胖揍。
赵本山早期演的最多的就是瞎子，此外还有跳大神的神棍，或是赌徒。总而言之，大多是反面角色。
城里人不认同赵本山，残疾人亦然。盲人群体知道赵本山是明眼人后，堵在铁岭团门口，说赵本山扮演的瞎子侮辱盲人形象，死活要剜赵本山眼睛。
这时如果有人要拿赵本山当东北形象代言人，怕是要遭遇东北工人的“围剿”。
80年代末，赵本山在东北家喻户晓，但出了东北，没人知道赵本山是谁。
1987年，赵本山调入铁岭市民间艺术团，被姜昆发掘。先他的搭档潘长江一步，得到跨出东北的机会。
中央电台一领导和李双江去东北看赵本山，问他有没有春晚节目，现场表演一下。赵本山说屋里演不了，让领导晚上去体育场看现场，看看观众有多喜欢他。北京领导觉得赵本山架子大，当天就走了。
赵本山说自己根本没想过能离开东北，否则就是跪下也不能在人面前摆谱。
幸亏姜昆没有放弃他，第二天赵本山还是接到通知，去北京送审节目。赵本山演了小品《相亲》，自己饰演鳏夫徐老蔫。领导看完，觉得除去赵本山，节目都很好，把这个脏兮兮的人物拿掉就妥了。
赵本山无奈回了东北。
第二年，中央电视台再次找到他。赵本山带了十瓶茅台，坐火车上了北京。
一位编导认为作品里的东北土话太多，南方观众听不懂，需要修改。但是当时还有几天就过年了，时间来不及，节目被毙。带的酒送不出去，赵本山守在宾馆里，一天一瓶把茅台喝了。第十一天，赵本山回了东北。
兜兜转转三年，1990年春节，赵本山终于登上春晚舞台。他与过去饰演的反面角色告别，开始扮演“丑角”。
< 赵本山与黄晓娟扮演的小品《相亲》>
登上春晚前几年，赵本山的节目虽然亮眼，但春晚的台柱子还是陈佩斯和赵丽蓉老太太。
1998年，陈佩斯和央视打起版权官司，之后一去不返。2000年，赵丽蓉患病去世。
赵本山抓住了机会。1999年，赵本山与宋丹丹搭档，表演了《昨天今天明天》。2001年，与高秀敏、范伟搭档的小品《卖拐》横空出世。凭借“黑土”与“大忽悠”两个形象，赵本山彻底立住了自己的招牌。
东北喜剧传向全国，赵本山成为公认的小品王，而东北却一步步滑向深渊。
1996年，全国彩电生产能力3000万台，每年销售量不超过2000万台，电冰箱、汽车的生产能力也闲置三分之一到三分之二。产能过剩，许多国有企业生产闲置，员工无活可干。
1996年中央经济工作会议，国务院副总理做总结讲话，分析了煤矿、铁路、粮食三大行业的冗员情况。
“……粮食系统更不得了……现在400万人，减一半都没有问题。”
1995到1997年，国有单位职工人数变化不大，均在一亿一千万人左右。但从1998年开始，人数暴跌。到2002年，只剩6924万人。
国企改制加上金融危机，下岗潮席卷全国，国企云集的东北成了头号重灾区。
“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厦崩塌。”共产主义生活戛然而止，国企员工失去光环，成了待业人员。
昨天所有的荣誉
已变成遥远的回忆
辛辛苦苦已度过半生
今夜重又走进风雨
原来的工厂通过拍卖、承包等方式，转为民间经营。一家家不景气的工厂改制、破产，一家家企业集团成立。这期间，不少工厂归属曾经的厂长个人。
改制后，职工买断工龄，离开工作多年的单位。屋漏偏逢连夜雨，买断费又被曾经的领导贪污。其中，曲婉婷的母亲张明杰涉嫌骗取征地费3.5亿元，拖欠买断费用一千万。
曲婉婷发微博说张明杰给她带来了好的童年生活，是伟大的母亲，不管她以何种手段达到。相比曲婉婷的光鲜，东北的工人黯然失色。
（点击阅读：谭明明、曲婉婷……这些姑娘凭什么嚣张？）
很多在厂区生活的工人开始闹离婚。日子过不下去的，丈夫送妻子去洗浴中心“上班”，也有家庭在饭里下药，集体自杀。一些女性跨海去国外做保姆，一步步沦落风尘，东北成了回不去的故乡。
1999年，黄宏在春晚小品《打气儿》中扯着嗓子高喊了一句：“咱工人要替国家想，我不下岗谁下岗。”
演播室响起笑声与掌声。
火辣的伤口被撒了一把胡椒面，听见黄宏这句话，电视前的东北人关掉了电视。
< 春晚小品《打气》 >
巨大的落差让东北人闪了腰，似乎再没能从下岗潮的阴影中走出。老工厂褪色，新兴产业与东北绝缘。众多东北人离开家乡，奔向其他省份谋求生存。
东北的经济一落千丈，与之配套的文化亦走向崩溃。电影与评书隐退，小品、二人转重登历史舞台。
此时，东三省“共和国长子”的形象早已失了影踪，而率先走出东北的赵本山已经掌握资本，化身民营企业家，成为东北人羡慕的对象。甚至地方政府去外省市招商引资，也要带上赵本山充当门面。
九十年代结束，曾经遭受“嫌弃”的赵本山已然翻身成为东北的形象代言人。
借着央视带来的名气，赵本山一手缔造了东北文化帝国。
2003年，赵本山成立本山传媒，打造刘老根大舞台。2005年开始有意带徒弟登上春晚。2006年，《乡村爱情》系列电视剧登上央视一套。
很快，辽宁有了成片的本山影视基地，辽宁电视台被人称为“本山台”。
< 《乡村爱情》 >
2009年，赵本山带着徒弟小沈阳来到春晚，小沈阳一炮走红。赵本山迎来了事业的顶峰。
关于东北，有两句话流传开来：一是“投资不过山海关” ，二是“过了山海关，有事儿找本山”。前一句说东北投资环境恶劣，后一句则是说赵本山成为东北实打实的一哥。
赵本山有点飘了。
2010年，赵本山花两个亿买了私人飞机，在网上吵得沸沸扬扬。王思聪发微博说：花三亿买飞机也是农民。交完买飞机的钱没多久，赵本山突发心脏病住院。醒来之后，他了问身边人一句：“我是不是有点作大了？那飞机能退不？”
二十年过去，赵本山几乎成了春晚的代名词。但东北文化代表不了北方，更代表不了“主流”。从赵本山出现在公众视野开始，质疑他小品低俗的声音就从未断过。
赵本山始终如一地扮演落后农民形象，浑然不觉新的时代已然来临。
2011年，《乡村爱情》系列电视剧退出央视。同年，赵本山带着小品《相亲》最后一次亮相春晚。之后两年，赵本山剧本接连被毙，趁势宣布退出春晚。东北式喜剧彻底告别主流舞台。
2012年，赵本山在王家卫电影《一代宗师》中饰演“关东之鬼”丁连山。他自己编了一句台词：“人呐，此一时彼一时，过什么河，脱什么鞋，有多大屁股穿多大裤衩。”
不知赵本山是不是在借电影人物自嘲。
< 赵本山饰演的“关东之鬼”丁连山 >
2014年10月15日，赵本山缺席中央文艺工作座谈会。第二天，一篇名为《莫言参加了座谈会，赵本山去哪了》的文章疯传网络：
赵本山缺席本次座谈会，预示着那种靠忽悠、低俗以及嘲笑智障人等卑劣手法来博得掌声和欢笑的“赵本山时代”彻底结束了。而那些把文艺当成市场的奴隶、浑身沾满了铜臭气的假文化人，终究被伟大的时代埋葬。
接着，赵本山又缺席了辽宁与铁岭的文艺座谈会。同时，坊间传闻爆发，说赵本山家里搜出20吨黄金。
山雨欲来风满楼。
2014年12月11日，舆论漩涡中的赵本山终于现身铁岭，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艺术家应该要懂政治。”
一周后，《人民日报》海外版官方号“侠客岛”发表文章《各类谣言传满地，本山能否挺过去？》，说不能引人发笑的赵本山脱离了主流文化。
当晚，《辽宁日报》刊发《辽宁文艺如何引领这个时代的风气》，明确辽宁文艺的价值取向。文章列举多年来辽宁省的优秀文艺作品和作者，但赵本山和他的作品只字未提。
有“本山台”之称的辽宁卫视不再录播《本山带谁上春晚》，以赵本山徒弟为主的《新笑林》停播，《乡村爱情8》没有续买。电视节目《造梦者》中，赵本山的导师位置被洪晃代替。
继辽宁台之后，《乡村爱情》也陆续退出各地方电视台，如今只能在互联网平台播出。
赵本山陷入沉寂。
< 赵本山出演《过年好》>
2016年1月，赵本山参演了高群书导演的电影《过年好》。发布会上，他操着熟悉的东北口音自嘲：“胆儿挺大，还以为没人敢找我演戏了，万一播不了可咋办？”高群书笑笑，拍了拍记者，说：“这个咱就不聊了吧。”
赵本山渐渐隐退，他的徒弟们却频频登上新闻：“尼古拉斯·赵四”被曝和女粉丝裸聊、一夜情；胖丫因卖假药被判刑；“皮校长”孟令宇被曝出轨，赌博；“谢广坤”唐鉴军被告上法庭……赵家班的名声一日不如一日。
缺了文化作骨，喜剧江山终逃不过失守的命运。赵本山兴建的帝国眼见着衰落下去。
赵本山时代过去，东北经济依然没有由衰转兴，文化也走向新的低谷。二十几年过去，曾经受下岗潮影响的孩子长大成人，成为东北文化新的创造者。
MC天佑（原名李天佑）正是其中之一。
李天佑上小学时，供职锦州国营药厂的父母先后下岗，夫妻两人艰难地经营一家饭馆。年少的天佑经历了悲伤童年，有意无意间，他以自己的方式与体制决裂。
职高上了一年，李天佑退学。为谋生计，他帮约架的人充数，一次一百，后来又做收银员、卖炸鸡烤串，卖二手车，开台球厅……没有一样长久。
像天佑一样，众多东北年轻人不再相信体制，混成了所谓的“社会人”，流向全国各地。
< “反社会”的“社会人” 图源自知乎 >
2011年，直播兴起，闲散的东北年轻人纷纷涌入，在这里找到了用武之地。他们坐在摄像头前，把插科打诨当成了职业。赵本山女儿也加入其中，自称“社会你球姐”。
凭借语言优势与自嘲精神，东北籍主播迅速占领直播平台，成为头部内容供应商。2016年，微博“超级红人节”票选出十大网络主播，其中六个是东北人，MC天佑排名第一。
同年，本山传媒进军直播界，签下81位YY主播，赵本山成为徒弟们直播间里最受欢迎的客串。
< MC天佑与赵本山女儿球球 >
有人戏称，东北有两大经济支柱：重工业烧烤，轻工业直播。
2017年，MC天佑凭借喊麦火了起来，年收入超过8000万人民币，在直播间与赵本山的女儿球球频繁互动。
只是，相比赵本山的小品，MC天佑的直播不知要低多少个档次。
2018年春节期间，MC天佑用说唱形式描述吸毒细节，被央视点名封杀，遭跨平台封禁。
从赵氏小品到戏谑直播，人们印象中的东北人总是充满了喜剧色彩，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源于东北是三十年来中国最大的伤心之地。
悬疑小说大师阿加莎·克里斯蒂说：
幽默感是用来防止理想破灭的措施，我们刻意用滑稽的眼光来看待事情，只因为我们知道，现实无法让我们满意。
有人问金·凯瑞的喜剧天赋来自哪里，他回答：来自绝望。
人总是向着更好的形象努力，但喜剧演员却往往要扮演低人一等的“傻瓜”，供观众嘲笑。
扮丑终究让人悲伤，最早从事喜剧的，多是挣扎在生死线上的人。
与赵本山、天佑一样，喜剧演员大多有着悲伤的童年。金·凯瑞少年时父亲破产，卓别林12岁时父亲去世，周星驰7岁时父母离异。家庭的变故让这些喜剧天才过早见识了人生血淋淋的真相。
历经残酷的生活洗礼，社会表面的温存在他们眼中蒙上了一层虚伪。极端者对荣誉、尊严嗤之以鼻，对羞愧感触不深，社会的常规价值难以用来框定他们的举止。
悲惨经历可能造就一个喜剧演员，伤心的地域则可能出现一批喜剧人格。
30年前，东北人没有现在这么搞笑，生活的幸福让他们无暇自嘲。
30年后，东北依然没能从经济衰退的阴影中走出。留在东北的人感受萧条，出省的人背井离乡。感到失意的东北人只能通过幽默的言语，对现实生活进行微小的反抗。
只是不知道，失去喜剧与直播，那些伤心的人要去往何处。
本文转载自公众号：叉烧往事（ID：chashaows）。作者：叉少。日光之下无新事，但往事里都藏着金子。叉烧往事，带你了解文娱圈不为人知的故事。
部分参考资料：
魏魏——从共和国长子到被黑体质，东北形象是怎样变化的
贾行家——纸工厂
刘岩、王洪喆——东北的形象变迁：从阳刚的“共和国长子”到春晚上的乡土气
赵本山模仿盲人拿手的原因，让人心生怜悯
杨澜访谈录——赵本山
鲁豫有约——赵本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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