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疑问,都无人回应 (第59篇)
3月23日………
所有的疑问,都无人回应
3月23日。
封城第61天。我从初一(元月25日)开始在微博作记录,比封城晚了两天。所以,这是第59篇。
今日大晴。很舒服的天气。下午终于把狗送到了宠物医院。它的皮肤病再次发作,全身溃烂,不治疗也是不行了。我自己手指也裂口,不敢轻易处理。宠物医院很快给我发来视频,说洗了一大盆黑水。并且要把它的毛全部剃光治疗。这只狗是2003年圣诞夜出生的,今年底将满17岁,也是实在太老了。与我同期养的那些狗,几乎全部死了,只有我家这只坚强地活着,而且能吃能玩,现在有点老眼昏花,听力衰退。进入老年后,它的皮肤问题就很难治断根。平时我隔一阵送它去宠物医院洗药浴,吃药并治疗。但这一次,时间隔得太久了。好在,一切好转,有医院照顾它,我也总算放下心来。
街上,好几路公交车开始试运行,地铁站也在清理和消毒,为即将开始的通行做准备。这些消息,人们纷纷相互传达,均有惊喜之感。而之前每天公布的惊悚数字,现在一律是0。持续为0,已有五天。
小哥一早便在群里贴照片,他们小区今天有人来理发。说是十分钟快剪,正好在他家窗下的操场上。今天的阳光晴好,居民们排着队,距离相隔一米左右,排着一条长长的队伍,小哥说,排了一整天。这个小区曾经是武汉危险度最高的小区之一,现在也列入到无疫情小区名单里。小哥宅家里时间,已远超六十天,他今天显得特别轻松。对于小哥这样身体比较弱的人来说,两个月没有生病是上天对他的恩赐。
春节前,从武汉外出的人,用周市长的话说,有五百万。这几天已经看到通知,凭着健康码,他们大多人都可以回来。我家阿姨也给我留言,她大约在这两天也会到家。一批逗留在海南的同学,原来我们还约着一起吃海鲜来着,结果天天看他们在海边晃。我们被困在家,他们被困在外,现在他们也可以轻松地驱车返汉。
据说,现在的武汉,进来容易,出去难。这让我想到,那些在封城之前来到武汉的人呢?他们是否还在这里?滞留武汉两个月,恐怕也算人生中最艰难的日子吧?他们会有多少人呢?恐怕没有人精确地统计过。我今天随便问了一下,发现竟也不是小数目,而且他们仍然在此滞留。目前,武汉所有的交通工具均未开通,飞机、火车、长途汽车,甚至自驾的小车,也都不能外出。那些滞留在武汉的人们,以及为他们担惊受怕的家人,怎样度过这春来冬去的两个月,想想觉得好辛苦。
邻居小Y告诉我,在他们的“影子梦之队”志愿者中,就有两个回不去的外地人,一个是广西南宁的,他是看到武汉疫情后,专门赶来当志愿者的,结果遇上封城,回不去了。还有一个是广东人,也是没有交通工具回去。志愿者队伍管他们的吃喝住。还准备开城后,帮他们买返程的车票。一直跟我介绍疫情进展情况的医生朋友今天也说,他有几个朋友,封城前来武汉出差,结果被都封在了这里,回家不得。这一待即两个月,来时尚是寒冬,此时春分已过,连衣服都没有得换。有个朋友是北京一家公司的老总,人回不去,公司也无法运作。
在疫情中,这些不幸滞留在武汉的人们,真是太边缘了。很长时间里,甚至没有人想起他们。后来,他们中的一些人没吃没喝住在城市的地下通道时,被记者发现,写了出来。人们这才想到:哦,还有这样一批人。哦,这些人太惨了。政府也出台了一些办法,让他们有地方可住。然后,又有这么多时间又过去了,想不到的是:他们居然还滞留在这里。他们比起有家的九百万武汉人,更急切地等待着开城。有时候想,这世上如果多几个有心人,帮着政府出出主意,想点办法,让他们早点回家,不也很好呢?比方,统计一下人数,看看他们的健康码,一个省一辆车,送他们到其省会,由对方指定酒店隔离,14天后即可回去。这也并不是件很难的事呀。想得到就能做得到。这个很容易解决的问题,可以帮助那么多人从困境中解脱,为什么不试着做一下?
北京拒绝湖北的人入京的信息,从昨天传到今天。我一直不敢相信,直到现在,我仍觉得不可信。因为,我实在不知道一个健康的湖北人和一个健康的非湖北人有什么差别。如果北京真的拒绝湖北人进京,那是湖北人的倒霉,却并不是湖北人的耻辱。耻辱的是提出这个建议和采纳这个建议的人。当然,也是文明的耻辱。很多年后,我们回头看,原来,2020年,我们的文明史是在这样的一个刻度上。所以,我现在还是不愿意相信这一事实,不过它却值得记录下来。
今天也有一个坏消息:很多天前,在武汉援助的医护人员中,一个广西的年轻护士在医院里突然昏厥。得幸当时很多医生在场,迅速急救,将她抢救了过来。这件事,媒体都有过报道,我们也为她的死里逃生而庆幸。但是晚上,医生朋友告诉我,她还是去世了。生命中断在抗疫的最前线。她叫梁小霞,今年28岁。让我们永远记住她,也愿她安息。
这几天,追责的声音,非常微弱,我自己也几乎忽略了这件事。记者们的深度调查,似乎也变得很少很少,几近没有。晚上,看到一篇名为《消失的41篇疫情报道》的文章,文中最后一句说:“扒开隐藏在深处的荆棘,接受社会暗处的痛楚,媒体用有限的力量撕开真相,冲向光明。一些报道虽然在今天短暂消失,但历史的底稿上一定有属于它们的位置。”我或许有点小醒悟,试着推测一下:那些突如其来对我群起攻之的事,跟删帖会不会是同步的?
但是追责这件事,我还是愿意相信上上下下会有共识:这是必须进行的一件事。如果这样天大的事不进行追责,我不知道官方怎么向天下人交待。而我也会一直追踪进展。细看了一下,那些与之相关的人,按理,多少也该有几个主动辞职的,记得SARS时都有。可是一直看到今天,湖北居然一个没有,真是服了他们。比较好玩的是,以前甩锅,是官员甩专家,专家甩官员。现在好,全都可以一齐甩到美国去了。几天前,看过经济学家华生的几篇文章,非常有意思。他的文章中提到武汉有一位“深喉”人物。不是这位“深喉”,疫情可能会被暴露得更晚。准确地说,这位“深喉”才是真正的吹哨人。看这篇文章时,脑子里浮现出《潜伏》的画面。前几天跟朋友说,好想知道这位“深喉”是谁。朋友说,同感。这个人是可以写进小说里的。
在朋友转给我的一些微信文章中,我看到南京大学杜骏飞教授的一篇。杜教授是社会学博士,他的文章经常会拎出一些紧要问题。在他的这篇文章中,曾提出七个问题:
1、一线医院发现疫情后,真的不能使用网络直报系统吗?
2、专家组抵达武汉后,真的无法掌握人传人的疫情实况吗?
3、疫情信息泄露后,有关部门真的要优先解决泄露信息的人吗?
4、人人都不肯承担责任,真的只有钟南山才有资格向公众报告实情吗?
5、武汉疫情日烈,管理者真的不能提前预判医疗资源的大匮乏吗?
6、当疫情与恐慌同步蔓延时,真的只有封城才是最佳选择吗?
7、封城之后,真的不能将确诊的病人向其他医疗资源闲置省份妥善分流吗?
其实杜教授应有更多疑问,第七问之后,他留下一排省略号。也就是说,他并没有问完。实际上,我们在武汉的人,还可以提出更多疑问。可惜,几乎所有的疑问,都无人回应。
今天是我的第59篇,早就跟很多人说过,我将写到60篇就停下,明天将是最后一篇。不少读者,为了等着看我的记录,迟迟不睡觉,说是生物钟都搞乱了。我想说,还剩明天一天,此后,就不用等了。但我真是很感谢他们的等。
有一点我还是想说,这是我在疫情中的一份个人记录,属于纯粹的个人记忆。而最初时,我甚至不觉得这是“日记”。因为“日记”二字,不是我提出的。只是后来,这份记录,变成了一日一记,别人说它是“日记”,我也就没有表示异议。它的最初的动机,是为了完成约稿,以方便写文章而作的记录。无意间,走成了这样,这才真叫是忘了初心。
1月25日至2月19日26篇 || 2月20日至2月22日3篇 || 2月23日至2月24日2篇 || 2月25日1篇 || 2月27日1篇 || 2月28日1篇 || 2月29日1篇 || 3月1日1篇 || 3月3日1篇 || 3月4日1篇 || 3月7日1篇 || 3月8日1篇 || 3月10日1篇 || 3月11日至3月12日2篇||3月13日1篇 || 3月14日1篇||3月22日至3月14日9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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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3日………
开辟一个空间,让我们同哭一场
3月13日 。
太阳到中午还很明亮,下午后,便开始变阴,风也刮了起来。老天的脸,总是说变就变,有时候你想要个过渡,都要不到。武大的樱花应该全都开了吧。站在老斋舍平台上朝下看,真是有如白云似的一条花带。当年我们上学的时候,樱花也开,我们也会去照相,只是并未见到什么游人,就我们学生自己。到后来,居然成了旅游点,每到此季,校园里挤得无法行路。脸庞跟花瓣一样多,人群比樱花更像风景。
疫情依然继续向好。出院的人越来越多,而新增确诊病人只剩了几个。不过,今天有点奇怪,疫情发布的时间比平时晚。我中午去到两三个群转了转,发现大家都议论此事,不理解为什么发布时间延迟。医生朋友也认为,稍一延迟,马上就给人以想象空间。我想,这个空间里会装些什么呢?
封城已过五十天了,如果当初封的时候,告诉大家你们将被封上五十天。不知道那时的心情会是怎样。无论如何,我是绝没有想到会这么久的。上个月去医院取药,我取了一个月的用量,以为足够了,不可能封那么久。现在看来,我显然低估了这个病毒。低估了它的强悍和耐力。尽管新增病人越来越少,但总有一些奇怪的消息传来,一切仍都不能马虎,它随时可能反扑。所以了,我们还是严阵以待吧。好在大家也有了经验,被感染了并不可怕,马上就医,只要不拖成重症,治愈并非难事。
三月也即将过半,马上要到来的是清明节。祭奠亲人,上香扫墓,这是一个久远的传统,也是很多家庭每年必做之事。对于很固守传统观念的武汉人来说,今年要过一道很大的坎。两个多月的时间内,一下子死了大几千人,而与之相牵连的人是多少万。亲人已走,非但不能扫墓纪念,连骨灰都拿不到。尤其很多人是在二月中上旬去世,头七在混乱和悲痛中过去了,很多人的七七却在清明前后。尽管人们理解疫情是非常时期,可是待那一时刻到来时,不去思念不去悲伤,简直不可能吧。所以,我很担心有些丧亲家属,回过神来,会承受不了这么久的压抑,以致出现崩溃情况。其实,就连我自己在想这件事的时候,眼泪都会情不自禁往外涌。
丧亲之痛,是需要倾诉和哭泣来缓解的。这是疏导心理的最好方式。前几天,读到一篇文章,看到很多网友在李文亮的微博下留言,倾诉心情,把那里当成了一个哭墙。这不单纯是为了纪念李文亮,更是那些倾吐心声的网友们自己的心理需求。我想,目前疫情正在扫尾阶段,距清明节还有一小段时间,我们完全可以建立一个类似“哭墙”的网站,比方“哭网”。让丧亲的人们有一处地方,在那里挂上自己亲人的照片,为之点上蜡烛,去哭上一场。其实,哭的人,又何止是他们的家人朋友?整个武汉人都需要一场大哭。人们可以通过这个“哭网”,哭亲人,哭朋友,以及哭自己。倾吐内心的悲伤,也寄托个人的哀思。配以安慰心灵的音乐,当然更好。或许痛哭过后哀嚎过后,心情可以舒缓很多。疫情结束在何日,尚是未知数,在这一切未确定之时,无数的个人悲伤,郁结成块,或许会成一个难解的题。不如,开辟一个空间,让大家同哭一场吧。
此外,还有一些人,也是不应忽略的。在早期阶段,很多人被感染,医院一床难求,无法医治,也没有得到做核酸检测的机会,于是也就谈不上确诊。他们中有人死在医院,但大多死在家里。我高中同学说,他爱人的同事,家里死了两个。婆婆死在家里,殡仪馆一整天都没有车子接,到了晚上来了一辆箱式货车拖走的。类似这样的死者,并不在少数。因为没有被确诊为新冠肺炎,他们也就不在死亡者名单上。这到底是多少人呢?我不知道。今天跟心理专家电话讨论这一件事,我们都觉得,如果能通过社区,将这些死亡人数一一进行登记,一并列入新冠肺炎逝者名单中,将来国家对于这些丧亲家属的安抚,也可考虑到他们。同时,如果社区的工作可以做得更细一点,将那些非新冠肺炎患者,因疫情缘故,丧失救治机会而导致死亡的人,也一并统计出来。分门别类,未来的安抚,或可通盘考虑在内。
这几天,武汉疫情已趋缓解,但呼喊依然震天。最大的呼声就是用垃圾车拖食物给居民。昨天看到视频时,真是惊呆。什么人能想出来呀!无知无畏到令人发指的地步。是没有基本常识呢还是真不拿老百姓当人看?我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迫不得已的情况,但是再迫不得已,都不至于做得这样难看。
有时候想,一届政府,如果不把民生放于至上位置,再来一次X冠病毒,依然会延续今年的灾难;一众官员,如果眼睛不看百姓,只盯着上司,垃圾车拖食品的事情,同样会一而再。没有以人为本的概念,也不站在百姓的角度思考和做事,是现今官员很大的问题。仅用官僚主义来形容,恐怕不够。这也不全然是人品问题,而是他们身处于某个机器之中。这架机器的快速运转,导致他们的眼睛,只能盯着他的上级,而无法看见芸芸众生。正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扯点闲话。今天看到《南方人物周刊》的一篇文章,专访卫健委高级别专家组成员杜斌医生的。题目为《这一切与英雄主义无关》。里面有一句话,看得我笑了起来。杜斌医生说:“我根本不相信这病房里有病毒能噌噌噌就到你眼睛这儿。”而我记得以前另一个专家王广发医生说,他是因为新冠病毒传播到眼睛而导致感染的。这句话,导致市场的护目镜瞬间卖光。我的一个朋友,一定要给我寄个护目镜来。我实在不好意思给人添麻烦,就让她把淘宝地址给了我,我自己在网上买了一个。直到今天,这个护目镜都没打开过。
对了,还要顺便说件事,今天看到一个名为“「方方封城日记」编辑部”的公众号,转摘一些其他人的文章。我得说明一下,这个公众号跟我半点关系都没有。希望公众号的主人改换其他名字,免得彼此都不愉快。
3月12日………
有人试图要挟警方对我进行打击吗?
3月12日。
天色明亮 ,阳光没了。但春天的感觉还是很浓。
今天是个奇怪的日子,起床后遇到的尽是不愉快的事。先是看到几个朋友传来一个帖子。标题是:“网民竟然如此痛斥方方,您怎么看”。其中收集了两百多条对我恶意攻击的文字。我能说什么?这样的人可谓恶意满满,连一丝善都没有。起码骂的和夸的各选一半吧?发表这些帖子的是“今日湖北网”,主管单位是湖北省新闻工作者协会。这是官方的网?不会因为我喊了几声追责,或是“引咎辞职”就来这一招吧?
另一件事就更奇怪了。而且突然之间铺天盖地而来。大意是说,我利用特权,找交警把我侄女送出武汉,弄到了新加坡。好几个公众号,煞有介事地写文章。看来那些恶意攻击我的人是真找不到什么事了。
我侄女到新加坡有十多年了,本属新加坡侨民。回新加坡,坐的是新加坡接侨的航班。中新两国说好了的。还是过年期间,印象中飞机原说凌晨一点起飞(我记得不太清楚了,后来好像是凌晨三点?总之是很晚的时候。)。我哥嫂都上了七十岁,不会开车。那天刚下了私车禁行令。我是真守规矩,特意去咨询。坦率地说,我在武汉生活了六十多年,武汉的警察我的确认识不少。单位还有同事的家属也是警察哩。武汉市公安局有个写作班子,还邀请我去参观过。以前市公安局开什么会,也邀过我。我也写过不少关于警察的小说,很多素材就是从他们那里得来。我跟很多警察熟悉,这岂不是很正常的事?我认识他们,有急难事,向他们求助,其实也很顺理成章呀。肖警官和其他几位警察大约在前年曾经去过我家。我咨询时,被告知,肖警官正好休息,可以让他帮忙。我即给肖警官发了短信,他立即答应了。尽管肖警官是辅警,但我一直就是称他为肖警官。警察系统辅警很多,我对他们都礼貌称之,也是应该的吧?那天大约是初五(真记不太清了),短信应该都还在,如果有关部门想调查,尽可以去查。这个也叫使用特权,那么特权又是什么?其实,说到底,大概是有人试图要挟警方对我进行打击吧?
白天我在微博已经回复了这个问题。是因为我担心警方高层不了解情况,真的去处理肖警官,所以特别作了说明。微博平台,不是审判台,不是你们询问,我就必须回答的。作家可以有警察朋友,警察也可在休息时间为朋友帮忙,这是人之常情。电视剧里也都不少这种情节吧?这觉得这件事闹得这么大,真像是一个笑话。
顺便告诉一下那些缺乏常识的人(包括举报者)一点点我的个人情况,以免每次留言都犯错误:
1、我今年65岁,已经退休,病也不少。去年春节前后,一直在医院治疗腰椎间盘突出,到年底才缓解。我的病历和我单位的同事,全都可以作证。因为我去年上半年,连走路都很艰难。所以,要求我出门当义工,是真的不合适。况我这把年龄,也实在承受不起义工的活儿。万一跌一跤或再闪了腰,那才是真给政府添麻烦。
2、我不是厅级干部!我不是厅级干部!我不是厅级干部!重要的事情说三遍。我连公务员都不是。所以,我是没有级别的。真是让各位口口声声叫喊“厅级干部”的人失望了。退休后,我就是个普通市民。当然,我也没有入党。我一直都是群众。尽管当了省作协主席,但了解体制的人会知道,我这样的主席,并不管事。省作协所有的事务,均由党组决定。不过,有些专业活动,我倒是尽可能地为作协张罗和帮忙。
3、因我是1992年的正高职称,资格老,所以,比起很多人,我的工资不算高,但也不算低,足够生活。现在社保拿退休金。省作协对于退休老作家一直都很关照。我印象中,从徐迟、碧野那一辈起,都是这样,这个传统一直保持至今。所以,我退休了,省作协也仍然像关照其他作家一样关照我,同事们对我也很好,他们好多人是我看着长大的,所以大家相处一直很和睦。我与普通百姓的确会有点差异。因我是职业作家,迄今为止,出版的书也有上百部。不少人读过我的书,对我很尊重,尤其是湖北人和武汉人。我的这点知名度,经常会得到一点照顾,这是真的。有时在餐馆吃饭,老板会加一个菜,的士司机认出我,也曾有过坚决不收我车费的事。这些都是让我很感动的。
4、极左人士一直在找我的碴,我的微博大概也被他们翻烂了。而且我觉得他们也应该举报过多次吧?可是我想不出来我有什么可被举报的。其实,我从来不担心有人告我。我担心他们不告我。不告我,就会有人相信谣言。而一旦告我,真是把我的优点都暴露了。不瞒说,连纪委的人都觉得我这种人比较适合到纪委工作,廉洁呀,又守规矩,还敢于实事求是说话。
5、今天的恶攻势头来得非常生猛,也是非常令人惊异的:突然有那么多人,集体用同一个话题、同样的语言、同样的图片、在同一时间来对我攻击,嗯,还有公开举报,通力合作的感觉。就好像昨天晚上开过会议,作出决定,约定时间,集体行动一样。这是不是太有点意思了?谁在主持(这样的行动,集体自发行为,傻瓜也知道不可能呀!)?又是谁在煽风点火,推波助澜?细想是有点恐怖的哦:这种组织者如果某一天,要煽动他的团队搞起义或是搞点破坏什么的,应该比我写个日记要厉害一万倍吧?这个组织以及他们的团伙,拥有这样的号召力和行动力,说攻击谁就攻击谁,群起而上地针对一些与他们观点不同的个体(听说,有两位教授因为帮我说了话,微博便被人翻了个底朝天,并被举报到官方。这样一伙人,一言不合,即下号令,集结团队,各种辱骂和恶意,围剿个体,这跟恐怖组织有什么差别?),难道官方不觉得更应该担心他们吗?他们要挟官方的次数,已经很多了吧?
6、一个被封在疫区的写作者,一个人受困家中,记录自己的点滴感受。该称赞的就称赞,该批评的就批评,这是一件很自然而然的事。是的,我一直没明白,大家为什么要看我的日记。但前两天,看到一个读者说,方方日记是我们在郁闷中的一个呼吸阀。看到这句时,我心里的感动,真是无词形容。我在让自己努力呼吸时,也帮助了别人呼吸。正因为有很多读者,留下了他们很多的鼓励我的文字,才使得我将这件事坚持了下去。这些读者是我在封城生活中最大的温暖。
7、但让我更难理解的是:为什么这样一份并不激烈的日记,会遭到那么多人的恶意辱骂和围攻?这件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什么人挑动起这些辱骂的?辱骂者主要是什么样的人?他们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他们大体持有什么样的价值观?甚至,他们的学历以及成长背景是什么样的?从事什么工作?网络有记忆,有心人查询和调研一下,或许便有真相。这是件颇值研究的现象。我自己也蛮好奇。
8、可惜了那么多年轻人。当他们把极左人士当作自己的人生导师时,他们这辈子恐怕都会在黑暗的深渊中挣扎。
疫情继续向好。新增确诊病人已到十位数以下。大多地区,业已归零。这个数字,让人高兴。今天本是心情大坏的一天,但疫情局势给了我上好的消息,也算扯平了。
3月11日………
一旦走到这一步,如何是好?
3月11日。
依然是好天气。很舒服的早春阳光。想想此刻空空荡荡的东湖,梅花恐已被前两日的风雨击落。千万树的花海,都只能自娱自乐地度过整个花季。诗怎么说的?花自飘零水自流呀。家里的老狗关了有些时日,不想出去,怎么赶都不愿进到院子,一定要趴在窝里。感觉我自己也是如此,不想出去,就只想待在家里。一些朋友邀约道:疫情过后,来这里休息一阵吧。看大好春光,游青山绿水。换了以往,自然拔腿就去。只是现在,全无想要出门的感觉,不知是不是某种后遗症。
医生朋友继续转达着疫情转好的信息。新增确诊人数已降到20以内,归零指日可待。死亡人数在众医生的尽力之下,也大大降低。唉,更希望零死亡的信息早点到来。湖北省疫情防控指挥部今天发布通告:全省以县域为单位,分区分级分类分时有序推进企业复工复产。这样说来,我们很快就可以恢复正常生活了?
一个朋友(每个朋友都是有名有姓哦。不说出人家名字,也是担心喷子们到处乱喷误伤良民。)早上传给我一张照片,那是武汉中心医院甲乳外科有着几十位成员的微信群,也是去世的江学庆医生所在的微信群。在江医生去世的那天,大家把自己的头像全部换成了一样的黑底蜡烛图,只留下了一张照片的头像,那就是江学庆医生本人。我很感动,同事们这样有情有义。江医生泉下有知,会有一份安慰。
从昨天到今天,中心医院艾芬医生的名字在全网流传。网络封杀已经引发民怒。人们像接力赛一样,删一次,再发一次。一棒接着一棒。各种文字,各种方式,让网管删不尽,灭不完。在删了发,发了删的对抗过程中,保留下这篇文章,变成人们心中一个神圣职责。这种神圣感几乎来自于一种潜意识的觉悟:保护它,就是保护我们自己。一旦走到这一步,网管,你还删得过来吗?
我很难理解网管部门的这种做法。他们删我,一次又一次,我推测因极左扎堆投诉,他们力求维稳,一删了之。这种心理我自己也有,面对烂人闹腾,拉黑了事。可是删人家《人物》杂志写艾芬的文章又是何故?莫非真是害怕被揭老底?这老底会是一个什么底?文章说的武汉中心医院的事,说的正是我们想要问明白的事,说的是到底是谁在什么地方因为什么原因耽误疫情二十天的事,网管们就不想知道吗?疫情从初发到蔓延,这中间的事情不说清楚,武汉人甚至全国人,怎么能过得了这道坎?我相信网管不会莫名其妙去删除一篇文章,它必定是来自某一方面的要求。那么,是谁要求删除的呢?武汉官方?抑或湖北官方?或者……总之,我很难理解,也很难想象。
疫情自去年十二月出现后,过程之中,有太多有悖常理的事,太多违反规则的事,太多不可解答的事。这些东西,我们从最近的各类记者调查中,一点点可以看到了。细节多到令人瞠目结舌,不知道说什么才是。无论官员,或是专家,糊涂也好,渎职也好,疏忽大意也好,敷言塞责也好,事到如此程度,都等同犯罪,必须严处,以儆效尤。所以,我不相信官方会轻易放过,不相信官方会让那些相关责任人,轻松过关。毕竟不追责的结果,最受害的是国家自己,丧失的也是政府的公信力,民心受伤,就更不用说。而此后,各类灾难也会无休无止。因为不做事或是把事做坏,全没关系。自己没责任,国家兜得住。引一句大家熟悉的句子: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今天,我也专门去查了一下相关条例。其中有一个是:《党政领导干部辞职暂行规定 》,也不知道哪年出台的,是否后有修改,我先照录在此吧。规定的第四章为“引咎辞职”。其中第十四条提到:党政领导干部因工作严重失误、失职造成重大损失或者恶劣影响,或者对重大事故负有重要领导责任不宜再担任现职,本人应当引咎辞去现任领导职务。
而第十五条则更为具体,一为:因工作失职,引发严重的群体性事件,或者对群体性、突发性事件处置失当,造成严重后果或者恶劣影响,负主要领导责任的,应引咎辞职;二为:决策严重失误,造成巨大经济损失或者恶劣影响,负主要领导责任的,应引咎辞职。三为:在抗灾救灾、防治疫情等方面严重失职,造成重大损失或者恶劣影响,负主要领导责任的,应引咎辞职;四为:在安全工作方面严重失职,连续或者多次发生重大责任事故,或者发生特大责任事故,负主要领导责任的,应引咎辞职;五为:在市场监管、环境保护、社会管理等方面管理、监督严重失职,连续或者多次发生重大事故、重大案件,造成巨大损失或者恶劣影响,负主要领导责任的,应引咎辞职;六为:执行《党政领导干部选拔任用工作条例》不力,造成用人严重失察、失误,影响恶劣,负主要领导责任的,应引咎辞职;七为:疏于管理监督,致使班子成员或者下属连续或多次出现严重违纪违法行为,造成恶劣影响,负主要领导责任的,应引咎辞职。八为:对配偶、子女、身边工作人员严重违纪违法知情不管,造成恶劣影响的,应引咎辞职;九为:有其他应当引咎辞职情形的。
特将上述规定记录在此。
很显然,引咎辞职是一个正常社会的运转所必须有的事。对照上述九条,湖北省和武汉市,哪些人应该引咎辞职呢?建议相关人员自我对照。其中条款,是否与自己有关。如果不自觉,人们自会开出一份敦促名单,走到这一步,或许就太没意思了。我倒觉得,以后官员们在上位时,首先要懂得引咎,其次要学会辞职。总这么无知无畏并且做错事还死皮赖脸,人民是吃不起这么多亏的。
写到这里,朋友传来南方周末记者的调查报道,题为:《四人殉职,四人濒危——武汉中心医院“至暗时刻”》,开篇即说:中心医院目前还有四位医生濒危。位于一线的杨帆医生强调,这四个人都是包括呼吸衰竭在内的多器官衰竭,并伴有各种不良并发症,“有的全凭外部医疗手段支持、维持生命”。他们分别是副院长王萍、伦理委员会刘励、胸外科副主任医师易凡、泌外科副主任胡卫峰。唉,真是让人深感悲哀。如此情况下。中心医院的书记和院长,还能安心地坐在他们的位置上吗?真的要人大喊:如有良知,请带头引咎辞职吧?!
3月10日………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3月10日。
天气真是太好了。阳光非常明亮。同事们在各自居住的院子大秀照片,全都是盛开的鲜花,姹紫嫣红。想起本来今年买好了2月6日去海南的机票,今天是返程时间。结果被封在了城里,没能走成。疫情走到今天,这次才能真正说:艰难的日子总算过去了。方舱医院已全部休舱,而新增确诊的患者也很少,我想大概再过一两天即可归零。灾难即将结束。朋友们,千万不要跟我谈胜利。记住,不是胜利,而是结束。
实在没有想到封城会这么久,上次去医院拿药,以为一个月的足够了,实际上远远不够。还得去医院开药。而且我的手又开始出现问题,几年前,曾经整个手掌开裂,治疗了将近一年,算是彻底治好。可是这些天,突然又从手指尖开始裂口。今天手指的疼痛直接影响到打字。也就无法多写了。
好在多日前,一家名为《骚客文艺》的杂志(原谅我孤陋寡闻,没有看过这本杂志)给我传了一份邮件,对我提出几个问题。因为不是新闻媒体,而是一本文艺杂志,他们的问题就会比较松弛一点。想到是同行,所以我的回答也很随意。今天就把这份答问在此录下。
1、您的日记太真实了,里面记录的细节,所有的感叹,发出来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或许可以用文学手段修饰一下?
方方:文学观念不同,才会有这样的想法。这是日记,是不需要修饰的东西。我初写时,是在微博平台上,微博就是个闲扯的地方,想到什么说什么。何况,我也不是文青,是职业作家。我手写我心,真实地记录下自己的内心所想,就足够了。
2、好些人说宁可关注方方的日记,也不愿意相信《长江日报》这些媒体,您怎么看?有没有想到武汉日记会引起这么大的反响?
方方:不相信媒体这说法,也过于偏颇。大的报道,总体疫情走向,还是得看媒体报道。我只是个人感受而已。从我这里,看不到整个局面,这是很显然的。初写时,当然没有想到这么多人看,我也很奇怪呀。我问我同学和同事,说他们为什么要看这个?我们都没有搞清楚。
3、“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这句话成了此次疫情中最广为流传的一句话,回过头来看这句话,有没有觉得它变成了一个预言?
方方:这不是预言,这只是一个事实,是任何时代都存在的一个事实。
4、您每天都在关注个体的新闻,除了武汉日记,有没有想法将来把某个个体的命运记录下来,写成小说?(或者说有没有哪个个体的命运是最触动您的?)
方方:有很多人触动过我,也感动过我,但我并没有想过写小说,因为我自己手上的写作计划已经太多了。
5、有人说,此次疫情中,中国作家集体失声,为什么您要出声?尤其是您的日记里面有相当多对不作为官员的指责和对武汉的批评……
方方:这个观点是不对的。其实有很多本土作家都在记录。此外,每个人记录的方式不同,有人或许用小说记录,有人或许是私下在记,就像我这样在公共平台记录的人,也不老少。而外地作家,不了解这边情况,显然也不知如何发声。像非洲埃博拉病毒蔓延时,我也没有发过声,因为我也搞不清楚怎么回事。这是很自然的。要挟作家们人人发声,未免过分。武汉疫情蔓延至此,当然是合力的结果。湖北和武汉的主政官员以及专家以及湖北、武汉卫健委等等,都是有责任的,而且有很大的责任。既然他们有责任,我为什么不能批评他们?
6、“如果要谄媚,也请守个度。我虽然老了,但我批评的气力从来不老。”这段话让我想起了发生在您身上的 很多故事,像“某作家活动鲁迅文学奖”“某诗人评审职称晋升”,你发表的质疑书,这些其实都是批评,其实都是身边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但是您都要发声批评。对您来说,批评意味着什么?
方方:我在位的时候,有些违规的事,我都是先跟作协党组商议,希望他们能管。在他们不管的情况下,我只能在网上发声。我只是尽职而已。现在我退休了,他们就是烂成垃圾,也不关我的事。
7、您认可作家除了写作,还应该承担起更多社会责任吗?
方方:这要看个人。不是所有人的性格都适合去承担社会责任。承担二字很简单,但你没有胆识,没有能力,性格脆弱,天性胆小,容易焦虑,那何必要他担呢?这世界的事,就是有人承担,有人享受这种承担,从来如此。不用去强求人家。所以,这是个人选择问题。没有应该不应该一说。
8、当初关于《软埋》,您遭遇了庙堂和江湖两方面的围攻,怎么看?群情汹汹而来。害怕么?
方方:不在乎呀。这有什么好怕的。应该是他们怕我吧?论笔战,我是个职业作家,干的就是写字的事。怎么可能怕他们。他们若拿棍子上门打架,我可能会怕。但他们写文章,这是我的强项吧?你说的所谓江湖,就是那帮极左人士吧?他们的水平太低,文字能力,逻辑判断、思考惯性等,实在是太低呀,我去跟他们写文章争论,也很掉价的。中国这么好的文字,用在他们身上,也很可惜,我还不舍得用来跟他们横扯哩。但官员不同,尤其大官,他有权力在手,就算退休了,他仍然能影响很多人。他们出手来攻击我,我自然是要反抗的。我懒得理那些极左流氓,但这些披着官员外衣的极左,我干嘛不反抗。反抗的结果,不是我输呀,是他们输。他们现在也知道,不好随便去骂一个作家的。你看看以后那些退休高官还敢不敢随便跳出来批一个作家的作品?那是自己把自己搞臭的事。
9、也就是很多年以后,如果有人评价起方方这个作家,您希望是“她是一个很有社会责任感的、有良知的、令人敬佩的女作家?”还是“她是一个文字水平高超,写作技巧卓越的作家”?
方方:无所谓,我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评价我。我自己活得自在就可以了。他们想怎么评就怎么评,也不关我的事。
10、当初在创作《武昌城》时,您是如何平衡真实的历史和虚构的想象?您觉得铭记历史对于当下生活的人们有何意义。
方方:小说到底是小说,它是需要虚构的。但写真实历史的小说,必须尊重历史。我只是把我笔下的人物,放进这段历史过程之中。所有的历史,都是有缝隙的。我在写历史小说时,脑子里会展开历史事件这样一张大图,然后,寻找出其中的缝隙,让我的人物在其中穿行。铭记历史这样的事,就是一个词的意义,即:以史为鉴。
11、其实网上也有很多质疑或者反对您的声音,面对这样的声音,您会不会觉得委屈或者伤心?您在这样的情况下,在周围人的恐惧和慌乱中,是怎么保持平常心的?
方方:没有伤心,委屈有点,但更多是愤怒和不理解。你会愤怒那些极左为什么要这么做,而不理解那些人何故有这么多的仇恨。我与他们中任何一个人都完全不识,从无有过任何交集,他们对我的仇恨,仿佛我上辈子与他们所有人都有杀父之仇似的,完全无法理解。
我不存在一直保持平常心的,我也有紧张的时候。也有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在很多事情处于不确定时,心也是乱的。
12、前作协主席这个身份,对你有保护作用还是有负面影响?
方方:好像什么都没有吧?我当主席时,也不介意这个身份,我退休不当了,也没介意这个。这个身份从来没有保护过我,我也没有觉得它有什么负面影响。我没当主席时,活得很好,我当了主席,生活也没改变,现在退休了,还是跟以前一样。那些太把主席当回事的人,是根本不知道中国体制的,也是对我个人完全不了解的。
13、您相当多的作品都是描绘武汉人的生活,您最喜欢武汉人的哪一点?这次的肺炎疫情,有没有让您体会到武汉人的其他不同方面?
方方:武汉人一向很爽快,很讲义气。很乐于助人,有一种江湖气。这可能跟武汉的地理位置和气候条件相关。但武汉一直是商业都市,市民虽然吊而郎当,但胆子却并不大。比较听政府的话,乐于生活,对政治并无多大兴趣,他们会很实际。有没有疫情,他们都是这样。就是我印象中的武汉人的样子。没什么不同。
14、您如何看待作家和城市的关系?
方方:这是鱼和水的关系。是植物与土壤的关系。
15、如果疫情过去,您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方方:继续完成我没有写完的小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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