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那年，班主任找我做高考“枪手”
图：CFP
“唉，要是有钱，”复读生叹了一口气，羡慕地说，“我也找人替考了，还复什么读啊，浪费青春！”
“怎么样，要不要去试一下？”高二下学期的一个晚自习，班主任把我单独叫到走廊上。他两手搭在栏杆上，转过头问我。
我低下头，扯着衣服的下摆。我心里明白，老师口中的“试一下”，就是去做高考替考的意思。在我们班，已经有很多人答应去“试一下”了，但此时此刻，老师亲口对我说出这种话，还是让我感到万分震惊。
“那不是作弊吗？”我不知道是哪儿来的勇气，怯生生地问道。
我的班主任是一个面色青如石板的中年男人。他训斥起人来，女孩儿会被说哭，就算是平日里在路上遇到他，我也都是躲着走的。
此刻，他好像并没有预料到我会反问，愣了一下，解释道：“只是去试一下，归根结底是为了你好。你只要到考场上，跟平时做模拟卷一样，好好做自己的题，就行了！对你也是一种锻炼，你说呢？”
我站在走廊上，看到前面那幢教学楼里，学生们正认真地上着晚自习。我心里也清楚，在我们这个闭塞的小县城里，大型考试作弊一直以来就是“传统”。
● ● ●
小学六年级，我和另一个同学参加县里举行的竞赛，考前老师叮嘱：“为了给学校争光，你们两个可以相互看一下。”
中考，当时的主考官亲自跑到考场里，给他儿子递数学答案；考英语的时候，各中学的老师都抢着给学生发答案……
最近的一次，是高二上学期学业水平检测。政治考试要结束的时候，讲台上的监考老师问道：“谁是文科生，重点班的，把选择题答案念一下。”
一个女生举了手，念了起来：“第一题，B；第二题，D；第三题可能是A也可能是C……”我当时也在场，低头开始修改自己的答案。
然而，并不单单只是这一场政治考试，其他的也是如此。
我模糊地知道这不对的，但又想到那么多我亲近的人都纠缠其中，感到很沮丧。就好像是偷了东西，还被人抓了现行。
“你在这个社会里面，就要做一些适应这个社会的事情，对不对？你不能老是想着我要怎样怎样，还要考虑整个社会的大环境……”班主任开始讲一些与替考无关、社会上的那些贪污腐败之类的事情来。他正说着，下课铃响了。几个同学从教室里走出来，好奇地朝我们看过来。
“怎么样？你再想想，”班主任准备结束这次“深入”的谈话了。
我如释重负般点点头，回到教室，看着周围那些已经答应去“试一下”的同学，久久都没回过神儿。
那个月，班里的气氛既神秘又诡异。不断有同学被班主任叫出去，回来的时候，有的笑呵呵，有的垂头丧气。
老师说了些什么，没有人明说，但大家都心照不宣。只有一些只言片语的消息在课间流传：找替考，四门就要花五万。考上了一本，替考的学生能拿到一万，二本就是五千，等等。
四月初的一个中午，班主任叫我去他的办公室。他正在电脑上斗地主，见我进来，就关了游戏，示意我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他开始翻看第三次月考的成绩单，然后对我呵斥道：“你成绩怎么下降地这么快？上课是不是看小说了？别人都在用功学习，就你一个人掉队。英语老师说你又逃课了……”他停顿了一会儿，又继续，“任何人的话都起不了作用，学习还得自己下决心。”
“对，学习还得自己下决心。”这句话，他在班里说过很多次了，可这次我听了，竟觉得有些好笑。
“照你现在的成绩，上不了二本啊！”他语气柔和起来，“你看你进学校的时候，是全校前三十名，高考最少考个985，要是最后连个二本都考不上，父母多伤心啊！本来我今年还想让你先去试一下的。”
听到“试一下”这三个字，我低下的头猛然抬了起来，露出困惑的表情。
他以为我是在担心，就安慰道：“这个安全，你可以放心，这么多年了，都是万无一失的。”另外还有一点好处，他说，“你想想，考两天试，就能拿回几千块钱，不比干什么都强？你父母都种地吧？一亩地累死累活，一年也就赚一千块，你凭借自己的知识，两天就能挣几千，这不也是一种孝顺吗？”
“当然了，钱不钱的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能磨炼自己。毕竟我们平时的模拟考试和真正的高考是不一样的。你今年考一次，适应环境，明年再考，就很有利了。”
我低着头，不知怎的，心底就生出一股勇气，挺直了身子说：“我不想试。”
班主任仍不放弃，他把替考的三个优点又给我总结了一遍。
我想起班里的前二十名，都被他叫出去过，就问道：“前几十名都要去试一下吗？”班主任立即警觉地岔开了话题，让我继续看三月的成绩单，冷冷地说道：“怎么办，你这个成绩，二本都上不了啊。”
我心想：“妈的，上不了二本就上三本去。”
高考那两天，学校全体高二学生都被集中到一个小学，以防止替考的名义关了起来。
六月八号下午，我在同学的出租屋里玩。一个复读生刚从考场下来，进门就大呼小叫：“被坑了啊！不该在这个学校复读的。都怪最后三个月老师不管我，我逃课也不管，要不然我也不会考成这样，数学五个大题一个都没做出来啊！”他坐在床沿上，一只手扶正了厚厚的眼镜，另一只手拍着自己肥胖的膝盖，悔恨不已。
我劝他，成绩还没出来，不要自暴自弃。他稍稍平静了些，就问我是哪个班的，班里学生去替考的情况。
“可能有二十几个吧，”我说，“你们那一届的重点班，有替考的吗？”
“有啊！高二的年级第一名，那个叫孙鸣的，替考考了个全县第三。乖乖，吓得那个找他替考的学生都不敢去大学报到了。你想呀，自己的水平连个三本都挂不上，到了985大学，一考试就露馅了。”
“等等，我搞不明白！指纹可以用指纹膜伪造，可照相呢？那个怎么造假啊？”我问。
“那还不容易？监考老师给你拍照，他可以让你过啊。”
“难道就没有一个人被抓住过？”我觉得不可思议。
“有，有被抓住的。”复读生说，“去年高二的年级第二名，张强，个子很小，人看起来愣，可就是聪明。他替考，第一场考语文的时候就被抓住了。你说搞不搞笑？省里的巡视员到考场视察，一看，哎，这个人照片不对，还没做两道题呢，张强就被揪了出来，关到指挥室的一个小屋子里了。”
“那他不就完了嘛！替考被抓，三年都不能再参加高考了。”我有点儿幸灾乐祸。
“说是这么说，你还真信啊？当时我们教导主任，在监控视频里一看张强被抓住了，就赶紧跑了过去。对了，那个教导主任，他叫什么来着？”
“马蹄子”。我们的教导主任姓马，生得虎背熊腰的，学生们就给他取了这个诨名。
“对！马蹄子开门，看见张强就问他：‘抓住了？’张强说是的，马蹄子就说，那怎么办？要不你跑吧！——你说搞笑不搞笑？”复读生哈哈大笑起来，肉乎乎的手指在空中舞动，“马蹄子打电话让保安开大门，张强就跑掉了。”
我不胜惊愕，问道：“巡视员就不管不问吗？”
“买通了啊！不是说了嘛，这边儿张强一被抓住，那边马蹄子就在监控视频看到了，他赶紧找人去给巡视员送礼，收了礼，巡视员就不往省里上报了。张强不是考语文的时候被抓的吗？下午考理综的时候，他还是照样去啊。”
我点点头，看着窗外正在变黑的天空，想象着那个替考被抓，又返回考场继续替考的学生的样子。
“唉，要是有钱，”复读生叹了一口气，羡慕地说，“我也找人替考了，还复什么读啊，浪费青春！”
到了高三我才偶然得知，去年高考，同班的孙炜去替考了。
“怎么样，替考的感觉好不好受？”一天下晚自习走在路上，我忍不住“刺”他。
“考试都不好受啊！”他说。
虽然孙炜表面上整天嘻嘻哈哈，但心地善良，我很难把他和这种事联系起来。
“哎，你这一替考，就挤掉一个名额了。你想想，请替考一次就得花五六万，那都是有钱人，本来我们高考就是为了要拼过富二代，你们倒好，把富二代都送到好大学里去了。”我摊开手。
“没事，嘿嘿。就算他们进大学了，学不会，最后还是会被退学的。再说，我考得也不好，顶多是个二本，二本没什么用。”
“可还是有人被你挤掉了啊，可能就是一个费了很大劲在学习的农村子弟！”我提高了嗓音喊道。
“你激动什么啊！说不定我挤掉的是另一个富二代呢？”对于我的愤慨，孙炜有些不以为然。
● ● ●
后记
大一的一天，我接到一个高中同学的电话，他问我要不要赚点钱花。
还是替考的事。联系毕业生去替考的，依旧是以前高中的那个班主任。只是涨价了，“枪手”能拿到两万元。我还是拒绝了，不知道最后他们找了谁，反正总能找到一个愿意的。
然而，更令我诧异的是，我离开了替考成风的小县城，我所在的大学也不“清白”。去年媒体报道了一个跨省替考的团伙，领队就是我校的一个教授。他在大学里招募“枪手”，组团坐高铁去外地替考， 直到一个大一学生被抓住，这才败露。
后来，那个学生被学校开除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高考替考被曝光的新闻寥寥无几，好像这种事压根儿就没发生过。
高考的考场里还是万事太平。
编辑：罗诗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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