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式内斗这次闹到了非洲
在乌干达的一个偏远乡村,一名当地律师问:这些以“C”(China)开头的企业,听说都是中国国企,为什么也会抢项目甚至不惜大打出手?
自述
过去四年,我曾深入撒哈拉以南非洲的诸多角落:赞比亚的卢布韦平原、乌干达托罗罗的乡村,让人一刻也不能放松的约翰内斯堡,湿热的达累斯萨拉姆,凉爽怡人的基加利……我在那里追逐中国工人和投资者的踪迹。
2015年2月末到3月,我穿梭于金沙萨,探访世界著名矿业之都卢本巴希,然后,从卢旺达再次进入刚果金东部城市勾马。
此文为《刚果金的红与黑》连载第三篇。
刚果金的红与黑
勾马以北600公里,自2009年开始,一群湖南农民组成的淘金“国际纵队”冲进布尼亚雨林,24小时不停息地在采金船上卖命。
和湖南采金工淘金的布尼亚市相比,被火山和战争威胁的勾马宛如天堂。
根据人权观察组织2006年发布的报告《黄金的诅咒》,在布尼亚所属伊图里地区,当地武装组织为了控制金矿和贸易路线,肆意杀害当地居民。自1998年以来,在这里,赫马人与冷杜人之间的种族冲突,导致六万多人丧失, 而且还伴随着有组织的强奸、谋杀以及“当面嗜食人肉”。
2005年3月,联合国驻布尼亚维和部队发布报告, 一些部落反叛武装人员用烤架烤食人类的尸体,甚至用沸水来煮活人。 据一位名叫扎伊纳波·阿尔法尼的妇女讲述,2003年6月,叛军曾经当着她的面,将她两个女儿煮熟,然后吃掉。
至今,绑架仍是家常便饭,“经常的事。”蔡今生说,他记不清自己所在的熊猫公司营地被抢过多少回。但是,当提到2013年9月被叛军伏击时,他咽了下一口水,说,那是“经历过的最危险的事”。
湖南人将淘金的工作分为“跑船上”和“跑岸上”。蔡今生跑岸上,船上的人把金沙交给他,然后拉回到营地里洗。这中间隔着大概十公里的临时山路,路旁矮树密布。
9月的一天,车子载着三名中国工人、一名当地警察兼司机,带着一百克左右的金砂。刚上路,进入一片矮树丛时,
“没有防备,直接开枪,朝着挡风玻璃开枪。”蔡今生说,“‘嘭’得一下。”一块玻璃碎片溅入他的额头。子弹从四面八方射进来。
“(把车)打停了,‘手举起来,赶快把手举起来’,(让我们)把钱和手机都给他们。” 混乱中,中国采金工人下车。
“整个把你围住。也没有具体的人指挥,十条枪,都是在乱开枪。”
抢劫者继续开枪,一边喊,“趴下,赶紧趴下。”一边掠走手机、现金和金砂。
“走的时候,还对着地上开枪。”
起身后,他才发现,右手踝被流弹击中。福建同事已经去世。“中枪啦。就坐在我边上。很小,来了才两个多月。”
“福建哪的人?”我问。
“具体哪里人不知道。哪里会问啊?不会问。(尸体)在金沙萨烧的。”
在这条十公里的临时便道上,一年之内,中国采金者被枪三次。蔡今生很愤恨,“你搞得赢他?他摸熟你的情况,占你的上风,他才会来。 ”
作为使馆官员,陈燕彬参与料理福建年轻人的后事,从那时起,这群中国采金者才进入中国官方的视线。陈燕彬说,“据说那边现在有两三百人。”中国大使馆也并没有准确数据,因为“好多都是从乌干达偷渡过来的。”
2009年,华裔法国人王彬在布尼亚成立法金公司,招募了一批来自湖南浏阳的采金工,中国人自此接踵而至。
湖南浏阳市临近首府长沙,素以“花炮之乡”享誉世界。但下辖的官桥、镇头两镇地处偏僻,老乡们的吃饭本事是制造淘金船,然后满世界找金子。
蔡今生就来自官桥。“像我们那边的年轻人,基本都知道这个技术。”他对本乡的河流采金技术很自信。
官桥镇的淘金史可追溯到1982年,最初,村民用木制的淘金盆在家门口淘洗金砂,后来升级到淘金船。据当地媒体报道,鼎盛时期,“5公里河段挤着80多艘淘金船”。现在,制造淘金船也成了当地的支柱产业,远销韩国。
不过,本乡本土的金子很快被淘干净,他们像“浏阳烟花”一样开始了全球化的步伐。“基本上,非洲国家,(非洲)哪条河里有没有金子。(官桥和镇头人)都知道。”
在2012年9月来布尼亚之前,蔡今生还在菲律宾待了一年。
“你来这里之前,不知道这里有多危险吗?”我问。
“那怎么不知道。早七八年,我们那的人都往这边跑。”但是,金钱诱惑难敌。他透露,自己在刚果金的年薪约20万。“20万人民币。像我们这种学历,搞这么多,在国内也是不容易。”
“风险是大一点,”蔡今生继续解释,“在这里赚的钱,赚一点就留着了。不像在国内,赚十万,个人花销都是四五万。” 这貌似是笔精明生意。你休想在丛林里买点什么。买包烟,你也得驱车三个小时去布尼亚,“这边赚钱,确实没有花销。”
而且,河道采金也非重体力活。“上班挺轻松,坐着上班,用挖斗挖。坐着操作不用力气。” 他说,“我们现在两条船。一条船上四个人,四班倒。” 船上八个人,岸上还有四五个。
两年时间内,蔡今生经手过三个营地,最危险的一次,“离(叛军)几十公里。”
“中国人,抢的抢,打的打,死了几个人。重伤的都好几个,都送回去了。”他语气时有悲伤。
叛军和刚果金政府平分了他对刚果金的仇恨。“恨死了这个政府。手续齐,他(也会)随便找你的麻烦。不需要很多理由,肯定要给钱。”
和我告别时,蔡今生很严肃地希望我向中国官方转达,“这个国家,不需要扶助、援助他们。这帮人,老百姓不做事,根本不干活。就望着你们支援一点。”
湖南人之后,在2013年,“上林这边的人,听到风声就过来了。”陈燕彬说。
2012年前,加纳吸引了上万名广西上林采金工。
到了2013年,加纳政府却认为,外国人非法采金破坏了森林和水源,严重影响加纳人的正常生活。随后,大批上林人被驱逐。这几乎引发中国与加纳之间的外交危机。
部分被驱逐的上林人不甘心回国,辗转多国,进入布尼亚。两支淘金“国际纵队”在此相遇。
在中国,上林和浏阳相隔一千五百公里,两者出国淘金轨迹大致相同,不过,在非洲,由于技术差异——浏阳人在河流上靠采金船作业,而上林人则在岸上使用挖掘机,他们倒是“井水不犯河水”。
“我认为投资太大。”蔡今生说,“他们的投资,一件设备,要几百万。像我们一条船,也就一百万。” 但是,技术差异凑成了中国人之间罕见的合作。“他们没有矿,现在和我们合作,就挂靠在我们公司。他们搞岸上,我们搞河里。他不出钱,交(黄金)比例。”
上林人到来后,中国大使馆也嗅到“加纳事件”的前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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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2月9日中午,30名布尼亚执法者平静走进营地,将上林人和浏阳人包围。和以往不同,贪婪执法者没有索贿。这倒让中国人更加恐惧。
中国采金者被送到布尼亚市。“把我们先抓到镇里。往市里一送。”蔡今生说。他们浑然不觉,关押期间,骇人的消息正在外面散播——在布尼亚市的大街小巷,政府控制的广播不停播放,拘禁中国人,因为他们向叛军提供资金。
很难判断,这究竟是种谈判策略,还是宣泄对中国人的情绪。“他们(布尼亚官员)要几十万美金。”熊猫公司里的另一位刚果金员工说。他以翻译身份参与了营救矿工的谈判。
总之,“搞了六到七天,又放回去了。”对此,熊猫公司所付的代价不菲——“至少付了好几万(美金)。”但翻译不愿透露具体金额。
回去后,蔡今生只在营地待了两天。2月16日,“他们要我们要去基桑加尼(东方省首府),说去登记下”,布尼亚到首府,一路颠簸十三个小时,“可到了就不能走了。”
在基桑加尼,蔡今生还碰到9名湖南同乡——法金公司的员工。他们和30名熊猫公司的采金者一同失去自由。
所有人觉得,这下麻烦大了。“说工人被抓了。”陈燕彬接到的第一个电话来自王斌,法金公司老板。“我说,‘你工人被抓,你到金沙萨来处理一下’。他说,‘我现在要回法国。’”
因担心自身安全,王斌离开刚果金。
中国矿工甚至惊动了刚果金总统卡比拉。在一次内阁会议上,他亲自过问调查进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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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2月17日,除夕前一天, 刚果金政府紧急调动一架军用飞机,将39名矿工从基桑加尼转移至金沙萨。下机后,他们立即被遣送至刚果河畔的一栋红色大楼——刚果金国家安全部总部。
除夕当晚,陈燕彬第一次见到这些浏阳人和上林人,他还带着饺子。之前,矿工抱怨被安全部“虐待”——一名工人用藏匿的手机给陈燕彬打了个电话,“饿得头晕眼花”。陈燕彬解释,“(安全部)中午就把两个盒饭给你,相当于一天的饭都给了。矿工饭量比较大,一顿就吃了。晚上没得吃。”
吃饭问题在外交干预后立竿见影,安全部接受了“给他们加一餐”的要求。通过官方渠道,中国大使馆也了解到,“整个行动的说法是,要他们过来接受调查,涉及到非法采金。”
这与中国人的说辞相背,“他们两家公司都在说,东方省有人搞他们。”陈燕彬说。
作为熊猫公司员工,蔡金生说,“(东方省)省长是法国人。(省长)提个无理的要求, 要拿干股,我们没有同意。(所以他要)整我们。那(钱)就不是一点点,我们就没谈拢。”
陈燕彬反驳,“如果你们公司证件齐全,也不会有人抓你。而且,(王斌)你跑什么呢?” 而接近案件的人士也透露,从一开始,布尼亚的中国采金者就生存在法律的“灰色地带”。
首要问题是中国人采金方式的合法性。刚果金规定,外国投资者只能投资机械采金。“他们在那边采金, 采的是河沙,这个到底属于机械采金,还是手工采金?
此外,上林人把工人挂靠到陈成公司(熊猫)下。在陈燕彬看来,“挂靠”也是在打“擦边球”。“刚果金的人,明确给我说,90%的人拿的旅游签证,而且好多都是从乌干达偷渡过来的。”
“如果说他们在这采金,刚方是欢迎的。但是你们得符合他们国家的规矩,首先不能偷税漏税,第二尊重黄金销售的渠道。但是这两个企业都存在这个问题。偷税漏税;黄金的销售渠道不明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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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有人怀疑,他们和东部叛军有关系。中国人肯定不会干这种事,但是叛军来骚扰你,你塞点钱,应付过去,这在对方眼里看来,就是支持。对他们来说,你把钱给了叛军,叛军去买了枪,打政府,不就是通敌了吗?”
自王斌2009年进入布尼亚,中国采金者在此“灰色生存”已达6年之久,为何在2015年春节前,矛盾突然升级,以至卡比拉总统过问?
“公司之间互相诬告,因为这两家公司有矛盾。”上述接近案件的人士说。这也可以解释,布尼亚有11家中国采金公司,唯独法金和熊猫公司的员工被羁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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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金公司老板王斌,40岁,是金沙萨华人圈最知名的人物之一。1996年,王斌从上海交通大学毕业,现在还担任着该校法国校友会会长。2001年追随女朋友移居法国,后入籍。
王斌早期在法国回收旧电视、电脑等电子垃圾,淘到第一桶金。
一名曾与王斌往来密切的荷兰商人曾彬透露, “大量留学生发现废旧金属的机会,市场迅速烂掉。”
后来,王斌趁势将生意转移到非洲法语区国家。2010年1月,王斌在一篇专访里解释过原委,“2005年,我把公司的办公地点搬到了巴黎香榭丽舍大道,搬到了法国乃至整个欧洲的‘金三角’,这周围非富即贵,是个黄金社交圈。”
“我结识了许多非洲官员,为此后在非洲取得矿权并开展进一步的开发打下了一定的基础。”
曾彬也证实,“他(王彬)后来将事业起步确定在喀麦隆,因为他在巴黎认识一批高官后代,他们介绍进入砂金市场。”
在喀麦隆打开局面后,王斌进入布尼亚的砂金市场。法金公司的员工再次一度达两百人。“我在国内采购了15条采金船,以自己开采的方式来运作。”王当时接受采访时透露,“现在每天产出为2到3公斤黄金。这也是我现在投资其他矿产资源的主要资金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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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斌进入国内媒体的视线,缘于“中非希望工程”丑闻。2011年,这个项目宣称,将在非洲捐资20亿人民币,10年内建立一百所希望小学。随后, 发起人被揭露“充当政商中介角色,并从中赚取报酬”。
据媒体报道,作为“中非希望工程”的共同主席,王斌认捐1500万元。他曾对上海《东方今报》记者表示, 媒体对“中非希望工程”的报道,他觉得并不公平。“如果每个人都要被翻个底朝天,那将来还有谁敢捐款?”
很快,在布尼亚的河流上,王遇到了竞争对手——比他更年轻的湖南岳阳人陈成。据金沙萨与陈成相识的中国人透露,他34岁左右,最早为三一重工公司派驻金沙萨的销售员。
由于工作缘故,陈成开始接触到布尼亚的湖南采金者后,他马上意识到,这个行当虽然危险,利润远超挖掘机销售。“后来从金沙萨消失了。”陈成的一位朋友告诉我,他去了布尼亚。
陈成温和却不遮掩锋芒。我在数度采访他的员工后。他找到我,在电话里,笑着说:“有什么事直接找我。”
王斌也不得不直面陈成的挑战。“像法金,整个公司都有一百五六十人。现在没那么多人,几个地方都停产了。”蔡今生认为“是法金公司的管理出了问题。”而法金公司的湖南员工,有不少人后来也去投靠了陈成。
双方采用同样的工艺,“都是在河里挖”。这很快造成了紧张——“这就引起一个老公司和新公司抢占资源的矛盾。”陈燕斌解释。
中国人之间的竞争走向失控。“公司之间互相诬告,给政府里的人赛钱,帮助自己打另外一家公司。”陈成说,“另外一家公司不服气,塞更多的钱。刚果人在这中间,两头吃,结果,全部被收拾。”
自2012年开始,我在赞比亚、乌干达和肯尼亚采访期间,每到一处,总能听到中国公司之间的互相指责。
有时,中国人之间的恶劣竞争让他们自己也觉得丢脸。不仅仅民营企业如此,国有企业同样没有道德羞耻感。
蒙内铁路(蒙巴萨到内罗毕)是中国在非洲最大的工程项目之一。为争夺蒙内项目,两家中国国企中国路桥和中国铁建,2014年4月,每天都当地主流媒体上轮流抹黑对手。
2014年6月,在乌干达的一个偏远乡村,一名当地律师问:这些以“C”(China)开头的企业,听说都是中国国企,为什么也会抢项目甚至不惜大打出手?当月,乌干达最知名的《独立》(The Independent)杂志, 封面报道是《80亿美元铁路合同乱象》,揭露中国港湾和中国土木为争夺铁路项目,竞赛式地贿赂乌干达官员。
直到2015年,中国南车和中国北车合并。
2015年5月25日,国务院总理李克强在秘鲁出席中资企业座谈会时表示,“企业一定要抱团出海,防止恶性竞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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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次,刚果金也并未公布调查结果。员工被驱逐的惩罚并未发生,但着实难以估量,熊猫公司和法金公司为这次恶斗付出的成本。
显然,矿工只有更努力卖命才能弥补损失。
我在烟味充斥的房间采访蔡今生时,他接到了陈成的电话,“如果有航班,两天之后应该可以回了。”蔡今生对着手机说。
编辑:沈燕妮
① 当福建人遭遇刚果金,你卖给我还是我抢了你
② 堡垒挡不住AK47,AK47也挡不住中国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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