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渡这事,我只敢做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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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我当时的认知来看,他们偷渡去香港,这可是背叛国家的大事,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很费解。
那天,我和母亲刚从纽约回到费城,刚进门母亲就接了个电话。
挂了电话她略带遗憾地说:“素贞打来的,她约我去纽约。你还记得她吗?”
素贞是我们同村的老乡,住在马里兰州。当年我们还在老家时,素贞和母亲同在一个生产小组,常常一同出工;工余时再一起结伴去外村翻地捡花生、偷割柴草。关系十分要好。
“我还记得她老公偷渡的事呢!”我对母亲说。
“你还记得那事?”母亲有点意外,“当时真是轰动啊!阿山可真厉害。”
我的老家在广东台山县,位于粤西,在南海之滨,与香港、澳门、珠海一水相连。
旧时,很多家庭的子侄被“卖猪仔”卖到美国旧金山及南洋吕宋一带。他们落地生根,开枝散叶,到了今天,村里每家或多或少都有些海外关系。
1977年中秋节前的一天中午,队长的大嗓门忽然在村中的巷道里响起,召集大家到村头大榕树下开会。大家很纳闷,以往集会多是早晚出勤开工之前,“难道又打到一个四人帮?”大家七嘴八舌的猜测着。
队长一开腔就爆了粗,他说,自己一大早就被叫到公社领人,联通大队民兵营长一起挨了顿批。队长说着,就朝膳堂大喊:“带他俩出来!”
膳堂是村里谷仓,也是全村最大的房子,单独建在村头村道的南侧,与北面偏西的大榕树相望。吃大锅饭时,全村都集中在那儿煮食。
队长话音刚落,民兵营长就和我们村的阿山、阿棠从膳堂走出来。阿山与阿棠耷拉着脑袋,头发蓬乱,胡子拉碴。
阿山脸色灰黑,一直看着自己的脚尖,裤子膝盖上并排的两个补丁,就像两个鞋垫压在上面似的,一左一右很是扎眼;阿棠则满脸通红,两只手一会拉拉衣角,一会捏捏裤边,一个裤脚裂开一个口子,像大写的“八”字,趴在脚跟上。两人往日的帅气荡然无存。
会场嘈杂起来,大家满脸疑惑,坐着的人站了起来,原来站着的也伸长了脖子。我还听到我妈对别人说:“素贞在哪儿?我也不知道啊!”
当我找到人群中素贞与阿棠老婆时,她俩都低着头,谁也不看,谁也不理。
阿山和阿棠是村里最帅的两个小伙子。阿山大眼睛,高鼻梁,活像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的杨子荣;阿棠肤色白净,浓眉大眼鹰钩鼻,像西洋人。
村里人说,如果不是长得靓,他们才不会那么快就娶到老婆。我们村穷,村里好几个年龄比他们大的,都还未娶亲。
阿山与阿棠关系很好,不论是捕鱼游泳,还是帮人干活挣外快,他俩总是形影不离。两人常常在村子消失十来天,然后又一同现身,那一定是出去干泥水工或木工了。于是,只要他俩不在村子里,大家就知道他们肯定是又溜号赚外快了。
奇怪的是,民兵营长怎么也和他们在一起?
队长接着说:“上级要求开个批斗会,我和营长商量过了,让犯错误的人向大家检讨。”
民兵营长先开了腔:“香港——是资本主义社会,是人剥削人、人吃人的地方!”这样说香港,我是第一次听到,当时,我家也有表亲在香港,她们偶尔会寄一些衣服回来送给我们,有时还夹带些糖果饼干。那些衣服格外漂亮,比我们新年做的新衣还好看,有一股很香的味道。
营长这话出口,会场里也受到不少震动,人群中有人高声说:“你老婆有不少来自香港的漂亮衣服啊!”
大家都笑起来,营长脸红了,尴尬地笑了笑,后面再说什么,我记不起了。
民兵营长是邻村人,结婚时我们村很多人都过去看热闹。营长老婆长得水灵灵的,像小白菜一样水嫩,因而,他老婆穿什么,我们村的人也一清二楚。
民兵营长轻拍一下阿棠的肩旁,示意他说话。
阿棠的脸红到耳根,抬起头又低下,他双手使劲抓住衣角,张嘴半天也吐不出一个字。呆立了片刻,才吞吞吐吐地开了腔。
当阿棠口中刚吐出“偷渡香港”这四个字时,会场里像响了一串大鞭炮,“噼里啪啦”直炸。
所有人都兴奋异常。有人惊讶,有人叹惜,有人大力鼓掌叫好。我母亲和身旁的两位阿婶更是张大了嘴巴。
“怎么去?”“什么时候去?”“在哪儿被抓?”“有没有挨揍?”这些问话像连环炮一般此起披伏。还有人大声喊:“我也想去!”
队长的连声喊停,完全没人回应,直到他吹响开工的哨子,会场才稍稍平静下来。
阿棠检讨完后,阿山也做了检讨。我至今还记得他最后那句话:“今后,提高认识,提高警惕。”我觉得“提高警惕,保卫祖国”才完整,那是毛主席语录。阿山漏说,是故意的,或是话中有话,我猜不透。
以我当时的认知来看,阿棠与阿山的偷渡,以及村民们的反应,都是因为他们觉悟太低——偷渡去香港,这可是背叛国家的大事,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很费解。可父亲却说,他们是“穷则思变”。
● ● ●
那时候,村里地少人多,每次交了公粮,就所剩无几,分给村民的更是少得可怜。农业学大寨时期,村里虽然开荒山,种了红薯和木薯,种了小麦,但因土地贫瘠,收效甚微,大家常常食不果腹。
我家有个缝纫机,村里的女人常排队来借用。阿山结婚不久,素贞就拿着一条新净的裤子到我家。
那条裤子从裤裆到膝盖撕开了一个“七”字形的裂口。素贞说,阿山只有两条裤子,破旧的那一条因前晚犁田弄脏,水洗未干,他只好穿新裤子去深山割柴草。
村后的山草老早就被采光了,村民只得到边远的山上偷割柴草。有人得手,有人被抓,没收工具、罚款也是家常便饭。我母亲曾和素贞去偷割过两次,但她们很幸运,满载而回。
阿山夫妻俩去公社林场边界,那里人迹罕至,草木茂盛,铁狼萁(一种山草,是村民最喜爱的柴草之一,晒干后,耐烧,火旺且烟少)漫山遍野,长到了一米多高。
阿山很警觉,每割几把,就抬头观察周围情況。差不多可以捆两大捆时,就急忙捆绑,扎牢后再用扁担试挑一下,觉得稳稳当当,便松懈下來。他接连喝了几口水,然后将水壶递给妻子,正当他看妻子喝水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喝令:“別动!哪个村的?”
只见山顶上有两个男人正朝这里跑过來。距离约五六十米。阿山当即拉起素贞就往山下跑,素贞又惊又急,边跑边说:“镰刀、扁担还未带上啊!”
“顾不了,逃脱再说!”他俩穿过山下的一片茂密的树林,拐进另一个山谷,这才躲开。刚喘一口气,阿山就发现自己裤裆处凉飕飕的,大腿却灼热热的发痛。他低头一看,手一摸,苦笑着说:“裤子变成开裆裤了。”
阿山裤子的裆部被划开了一道口子,底裤及大腿暴暴露无遗,一条红红的血痕从大腿根部延伸到了膝盖。
柴草没割到,镰刀扁担丢了,还损毁了一条新裤子,阿山很恼火,一直耿耿于怀。
自此,“穷到没柴烧。”成了阿山挂在嘴边的口头禅。
那天晚上,掌灯时分,阿棠来我家串门,我母亲炒了一盘花生米给他们佐酒。
阿棠好酒,而我父亲不胜酒力,很少喝。于是,我家的酒除了过年节供奉天地及各路神仙外,用剩的,基本都被阿棠消化掉了。
阿棠一杯酒下肚,就和我父亲说起偷渡的事,“差点把命搭上了!”这句话,他反复说了几遍。
他们俩当时怀揣几张真假证明,先去新会、江门,然后经中山到番禺,再由番禺到了东莞。那时,外人不允许进入宝安,他们这样走,一是为掩人耳目,二是抄最近的路程。到达东莞后,他们辗转买通了一个货车司机,带他们去宝安深圳河附近潜伏。
边界岗哨密集,还有士兵带着军犬巡逻,河边立着高高的铁丝网,无法翻越。河对岸的香港则是一个坡度平缓的山坡,不远处能隐隐约约看到屋舍。
阿棠和阿山从白天一直潜伏到黑夜。为了方便隐蔽,他们还戴上了绿色军帽,帽子上套着一个扎满野草的头箍,“就像电影《渡江侦察记》的解放军侦察兵。”
夜色渐浓,两人伺机行动。趁警卫换岗之际,他们迅速爬到铁丝网前,用人蛇卖给他们的剪刀,剪开一个小口,匍匐着往河边爬去。
阿棠轻咳一声,抓起几粒花生米抛进嘴里,继续说:“只差几步,就到水边了,这时,手电筒就照到我们身上,然后就是几声‘不许动’。我们刚想跑,还未起身,我的一只脚却被卡住。转头一看,是只军犬咬住了我的脚。当时我就被吓得半死!好在穿着军鞋,未伤到皮肉。押解我俩才走到半途,我就听到了几声枪响,是子弹打进水里的声音。我又回头看,一把刺刀就顶着我的后背,当兵的还恶狠狠地踹了我一脚。”
阿棠喝一口酒,叹道:“不甘心啊!可是,差点赔上小命啊!这事,我只敢做一次。”
“若拿生命作赌注,确实太冒险。听说,从后海(现在叫深圳湾)那边游过去的人很多,大多是广州知青,也淹死了不少人,当地动员渔民打捞浮尸,捞一具可以领到20元。我东莞的一位朋友的侄子就在那儿淹死了,四个人一起去,半途,他沉下去了,三个同伴却游到对岸……”父亲在一旁劝慰道。
阿棠接着说:“我们也曾想从那儿走,听说只要下到水里,这边就管不了。但是,要游过3、4海里才能到香港,我可能游不了。我水性不如阿山,所以我们才走深圳河这边,我估计,阿山可以从那儿游过去。”
阿山每天早上都要到村外的河里游泳,春夏秋冬,风雨不改。那次检讨后,依然如此。
阿棠有时和他在一起,但多数时候,阿山都是独自一人,还挑着两个给菜浇水的木桶。
他家有块自留地在河边,他心疼素贞,浇水施肥等重活都不让老婆干,每天早晨自己干完农活后,就到河里洗澡游泳,一举三得。早上,当村里人在井边挑水或洗衣服时,总能看到阿山准点回村。
可没多久,村里便再也没人见到阿山的踪影了。
● ● ●
那年重阳节过后,素贞收到了一封来自香港的信,信封上贴着一枚英女王头像的邮票。素贞又惊又喜,当众就把信拆开,她先哭后笑,一边读信,一边说:“阿山安全到达香港了,他成功了!”
大家这才从素贞口中得知,那次检讨后,阿棠“临阵退出”,阿山决定单独行动。
他在蛇口一带下海,没有借助任何辅助物,游到疲惫时,就横躺在海面漂浮一会,然后一口气游到了香港。
大概半年后,素贞又收到一封阿山的来信,她又一次当众哭了起来。原来,阿山要去美国了,素贞极力劝阻,“山长水远,我们还有机会相聚吗,我还有将来吗?”
阿山依旧执意前往。
令全村人都没想到的是,六年后,1983年,素贞也带着儿子去了美国。六年时间里,阿山在美国开了餐馆,加入了美国籍,还申请老婆孩子赴美成功。
阿棠则依然留在村里。
2006年,阿山带着老婆及两个儿子第一次回乡。
他的大儿子当时已是法学博士,小儿子是医学硕士,两个儿子为阿山撑足了脸面,可谓是衣锦还乡,光宗耀祖。
阿山两次大开宴席,宴请全村村民,第一次在村里晒谷场,第二次在县城最高档的酒楼。每次酒席几十桌,全村男女老少齐聚一堂,热闹非凡。
第二次酒席上,老队长酒至半酣,问阿山:“假如当年不再次偷渡,有没有现在的好光景?”
阿山笑着回应:“时光不能倒回,历史没有假设啊!”
人生离梦不过一步之遥,也不知道当年和他一起同游过的阿棠,又怎么想。
编辑: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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