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以为自己会是个好媳妇
《家产》剧照
一天晚上,丈夫忽然接到老爷子的电话,电话里满满地全是惊恐:“疯了,疯了,他们要杀我,你们快回来!”
春节期间走亲访友,闲话家常时,几乎每家每户的老人,提起儿媳都颇有微词。
我不禁想起了离世已久的老爷子。我曾以为自己会是一个好媳妇,可最终还是成了一个把他赶出家门的恶媳妇。
丈夫是幺子,我们结婚时,老母亲早已离世,老爷子也将近80。平日,我们住市里,他住县城老家,相互间基本没有交集。
2009年冬天,丈夫带着我和不满一岁的女儿回县城串亲戚。在楼下,正好碰见住在大哥家的老爷子。
寒风瑟瑟中,他提着一块肉、几颗青菜和几个土豆,裹在厚厚的大衣里,戴着一顶鸭舌帽,缩着脖子,蹒跚前行,瘦小的身体似乎随时要可能被风吹倒。裸露在外的手上,几道皲裂的口子清晰可见。
老爷子看见我们,一脸惊喜,呼喊丈夫的名字。
丈夫收起笑脸,瞥了一眼他手里的东西,并没有接过来的意思。“他们(哥嫂)又跑了?”
老爷子叹了口气:“他们说有事哇,可能过几天就回来了。”
丈夫哼了一声,抱起女儿就往前走。
我有些错愕,不明白为什么一提及老母亲和二姐就一脸柔和,甚至把二姐的养老都纳入人生规划的丈夫,会对自己的父亲如此冷漠。我接过老爷子手里的东西,跟着他慢慢上楼,边走边聊,“你经常自己买菜做饭啊?”
“是啊。嘿嘿,他们以为这会难倒我,其实行不通,做饭我还是会的嘛。只要有钱,实在不想做,随便去哪个馆子吃一顿也可以的。所以啊,他们每次耍花招,最终还不是要乖乖地回来。”他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黑的假牙,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我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番言论,一时语塞。
放下东西,没顾老爷子的挽留,丈夫带着我径直去了二姐家。
我埋怨丈夫:“你这是什么态度?他是你爸。你看到他那手没有,都成什么样了?”
“活该,他是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丈夫面无表情地给了一句模棱两可的回答,再不愿多说。
进了二姐家门,他的表情才由阴转晴,这才像是家人相处的感觉。丈夫在房间里陪女儿玩,二姐在厨房,压低了声音,断断续续地给我讲了老爷子的事情。
老爷子生在大户人家,自小依照公子哥的标配陪养,练书法、习知识,与笔墨书香打交道,从没操持过家务,田间劳作更是没沾过。
后来,尽管社会变了样,但老爷子还是顺利当上了一名干部,又娶了能干的老母亲,地里家里一把抓。他需要做的只是一门心思地扎在工作上,退休时,已是当时商业局的局长。
然而,在家里子女眼里,大字不识几个的老母亲是一个有魄力又处事公正的人。而满腹经纶的老爷子,却是重男轻女、自私自利,并冥顽不化的。
老母亲忽然去世,面对扑面而来的各种家事,老爷子一下子就乱了阵脚。他原以为,凭自己管下属的能力,可以轻而易举地处理好家庭关系。哪知道,工作上的那一套,在家庭中压根行不通。
和每一个子女的沟通都达不到预期的效果驰,老爷子把一切都归结于“治国容易治家难”。在家里,老爷子多次明确表示,“女儿们没有继承权。”寒透了几个女儿的心。而对于仅有的两个儿子,他又话里话外地提出:“谁给我养老,房子存款就留给谁。”
表面上来看,这也不失妥当。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 ● ●
90年代末,老爷子单位集资建房。老爷子提出自己并无存款,要两个儿子承担,谁出资房子就归谁。早已在农村老家结婚生子的哥嫂拒绝出钱,为了让操劳一生的老母亲能在晚年住上县里的新房,刚刚大学毕业的丈夫无奈之下贷款买了房子。
由于是单位集资房,房产证写的是老爷子的名字。所有子女包括几位表兄弟作为见证人参加了那次家庭会议,因是亲人,并未立字据。
新房建成后,哥嫂一家也跟着入住了,一是为了在县里谋生计,二是方便侄儿上小学。丈夫在外地工作,很少回家。
后来,丈夫才知道,老爷子当时是有一笔钱的。面对质问,他理所当然地答道:“我的钱是有其他用处的。”
没过多久,老爷子便一口咬定房子是自己出钱买的,矢口否认了当初的家庭会议。表兄表姐劝导:“姨爹,你糊涂啊,那房子是老幺买的啊。”
老爷子脖子一梗,不容置疑地反驳:“我工作几十年,难道会买不起一套房子吗?”
哥嫂一家也跟着“失忆”,认同了老爷子的说辞。对于他们而言,老爷子那句“谁照顾就把房子存款留给谁”的承诺就像是画了一个大饼,悬在头顶,似乎伸伸手就能够得着。
可那张大饼看着唾手可得,但不管怎么蹦跶,却也无法实实在在地拿到手里。慢慢地,哥嫂的耐心被一点点地耗尽,时不时来一场失踪,想逼老爷子就范。
可惜,在这种对抗赛中,老爷子总是胜利的一方。过不了多久,哥嫂就又会回来,认错道歉,继续生活,再继续消失,再回来……一晃,竟已持续了10年。
老爷子十分得意,认为自己是那个手里拽着风筝线的人:“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个经济大权啊,不能丢!只要经济大权还在我手里,不管他们怎么闹,最终还是得回来。”
也就在当晚,丈夫忽然接到老爷子的电话,电话里满满地全是惊恐:“疯了,疯了,他们要杀我,你们快回来!”
原来,消失近10天的哥嫂忽然回家了。我和丈夫结婚生子的事触动了他们原本就紧绷着的神经,他们想当然地以为,丈夫这次携妻带女回来,是来要房产了。
嫂子哭诉着数十年来照料老人的不容易,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让老爷子把房子的事定下来。老爷子依旧和以往一样,遇到不想正面解决的事,就装聋作哑,始终不表态。大哥怒火攻心,冲进厨房,拿起菜刀,“砰”地一下砍在桌上,老爷子吓破了胆,赶忙打电话求救。
我们赶回去时,一屋子的鸡飞狗跳。
各种指责谩骂中,老爷子蜷缩成一团,气得浑身发抖:“不孝顺,不孝顺,你们不孝顺!我要和你们断绝关系,断绝关系……”而后,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转向丈夫:“我要去你那儿,我要跟你过!”
哥嫂闻言,气得摔门而去。
丈夫看着满屋狼藉,坚决地摇头:“不行,我没法和你过,你去养老院吧。明天我去给你联系。”
老爷子哭了:“自古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我跟你过,这房子最终还是留给你的。”
丈夫少有的爆了粗口:“你他妈的别再给我提房子,再提房子,信不信我马上把你扔出去!”
老爷子瑟缩了一下,眼泪都吓回去了,没再敢吭声。
那时候,我天真地以为与老爷子相处并没有那么糟糕,也以为自己已经足够贤惠,可以胜任一个好媳妇的角色。便劝导道:“算了,让他跟我们住吧,照顾父母,本来也是子女的责任,我们也会有老的一天……”
丈夫叹了一口气,盯着老爷子,一字一字地说道:“你可以去我家住,但是有前提。”
“第一,去了我家,我说了算。别以为你手里捏着几个臭钱,就是天王老子,所有人都得围着你转。第二,别把那些乌烟瘴气的事惹到我家来,他们要是到我家来闹,你就马上走人。”
“这是我最后一次管你,我给你一晚上的时间,想好了再回答,别又和以前一样,一会儿一个样。”
第二天一大早,嫂子来了,给老爷子带了早餐和道歉书,保证会一辈子好好孝顺他。这一次,老爷子没和以往一样,铁了心地表示不再原谅,坚决要跟我们走。
丈夫不放心,再三确认:“你想好了?不变卦了?”
老爷子点头:“想好了,就按你说的办,都听你的。”
于是,老爷子跟着我们回了市里。
很快,日常生活中的种种琐事,就杀了我一个兵荒马乱。
进出门不换鞋,前脚才擦干净的地板,回头又是一串清晰的鞋印;鞋底上粘着的油渍饭粒,随着走动弄得四处都是;脑袋伸出窗外,往楼下随口吐痰,或丢垃圾;天然气灶、水龙头经常莫名其妙地开着;随便到我们的卧室翻东西,拿为己用……
诸如此类的事情,不停上演。
我给我爸打电话抱怨,爸爸安慰我,“人老了,确实不比年轻的时候。我也一样,动作迟缓,脑袋也跟不上了。要说脏乱,你也是当妈的人了,小孩子不是更脏更乱吗?”
“我们都是这么一步一步走过来的,能包容就多包容一点。他都80岁的人了,你还能要求他怎么样?说点不好听的,他又还能活几年?”
鸡毛蒜皮中,生活仍在继续。
只是我很清楚,我变了,耐心变得越来越差,态度也越来越冷漠。照顾老爷子成了一份机械的责任。
有一次,老爷子兴冲冲地回来,“国家又涨退休金了,房子也又升值了。”
那段时间,丈夫和二姐正在为三姐家的事四处奔波。于是我顺口提出:“你也知道三姐家的情况,要不你把那些财产给她吧,就当三姐的治疗费和她孩子日后的学费吧。”
他愣了一下,没吭声,转身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我见他正一脸慈爱地在沙发上逗女儿:“乖孙,你快快长,以后爷爷的都是你的。爷爷每个月有工资,死了还有丧葬补助费、抚恤金,爷爷多活几年,就能多给你留点钱。”
“来,爷爷教你背古诗,路透江东屋边田,儿孙绕膝尽堪传,春来向亩勤耕作,秋偹鱼竿上钓船……”
在老爷子搬来不久,嫂子娘家人就提着礼品来拜访过,顺便带来了哥嫂的悔意。
尽管哥嫂从未来过我家,但老爷子隔上一两个月就会去县城住上几天,然后再乐滋滋地回来。我们心知肚明,并未干涉。老爷子也不隐瞒,常主动提及哥嫂知错了,每次回去对他都很好。
丈夫冷冷道:“既然这样,要不你回去住吧。”
他抿一口酒:“不,自古以来,都是远香近臭嘛,这样就挺好。”
丈夫冷哼一声,不再理他。
两年多后,我们的底线还是被突破了。
老爷子平时有点头痛脑热总不喜欢去医院,宁愿相信宣传单和以往的经验,自行到药店买药,哪怕他的医保报销比例将近全额。
我们多次劝告,收效甚微。
一次,老爷子在床上躺了快两天,我们强行把他带到医院,入院手续都办好了,缴费回来,人却不见了。好不容易找到,连哄带吓地把他送进病房,他要么无视氧气瓶上的警示与医护人员的劝阻,我行我素地抽烟,要么就拔针头……
好不容易身体好了,又开始热衷于购买各类保健品。大概也是因为工作人员总能面带微笑、不厌其烦地听他讲述各种光辉往事,时不时的还会附和吹捧一番,让他很有满足感;而且卖保健品的常常会“无偿”赠送他一些小东西,尽管羊毛出在羊身上,他依然觉得占了很大的便宜。更重要的是,他真心相信保健品的神奇功效。
他揉着胃部半躺在床上呻吟,我问他怎么了。他费力地抬起手,指着柜子里五花八门的保健品,有气无力地说:“唉,太多了,可能吃混了,把胃吃痛了。”
如此折腾下来,老爷子的身体越来越差。终于在一次送进医院后,被下了病危通知书。当晚,几个儿女都到齐了。
嫂子趴在老爷子病床前大哭,“到底每天吃些什么东西啊,人都皮包骨头了。现在这个年代,居然还会营养不良?身体不舒服不能早点送医院吗,拖得这么严重了才肯送……”话里话外,满是我们虐待老人的意思。丈夫想要介入,我紧紧拉着他的手,示意他安静。我转向老爷子,想看他怎么办。
老爷子神志清晰,在对上我目光时低下了头,静静地听着嫂子夹枪带棍的言辞,没做一句解释。
那一刻,我心意已决。
而后,哥嫂提出了立遗嘱和带他回去的事,当然,立遗嘱是前提。老爷子闭口不谈财产,表示要继续跟我们住。
“要么,跟他们回去;要么,去养老院。我们家不再欢迎你。”丈夫说。
老爷子大概以为我们只是在吓唬他,毕竟,哥嫂吓唬了他那么多年都没有兑现。所以,依旧坚持不立遗嘱。
眼看财产分配问题依然没有解决,哥嫂第二天就走了。
出院回家后,丈夫联系好了养老院,让老爷子收拾东西马上离开,他很震惊。
“你不要生气,他们那样说确实不对,但始终是自家人,关起门来教育就行了,在医院理论像什么样子,只会叫外人看笑话,我喊他们给你道歉嘛……气话归气话,气过就算了,有儿有女的,去养老院算怎么回事……我明天就和老幺回去过户,把房子改成他的名字……”
我没有接话。
最终,老爷子还是被送进了养老院。丈夫给其他子女打了电话,告诉了老爷子养老院的名称地址。
几个月后,我们正带着女儿在广场玩,忽然接到老爷子的死讯。我们不知道明明前几天还在养老院的他,怎么忽然回了县城,并死在了家中。然而,我们并不想探究。
丈夫很平静地回家,和其他姐姐一起,参加了老爷子的葬礼。
而老爷子的存款、死因和房子,我们再也没过问过。
编辑:任羽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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