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佛山学咏春:匕首在左,混混在右
《叶问》剧照
得知学习咏春拳,并不能赚钱,老者摆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那你们练这个,就是在浪费时间!浪费金钱!浪费生命!”
2012年春天,北方依然很冷。我在家收拾行李,准备南下佛山,学习神往已久的咏春拳。
“放下工作,远去2000公里之外学拳?”所有知道我这个决定的亲朋好友都认为我疯了,“你都30多岁的人了!这完全是一种幼稚、荒唐、不负责任的行为。”
“你是《叶问》看多了吧。想要一个打十个?”朋友摆了一个叶问的招式,戏谑地说。
可最终,我还是抵达了佛山。
地址很难找,我走错了几次,最后才找到这家简陋狭小的拳馆。那一瞬间,失望之情油然而生。
馆内有七八个成年人正在练习黐手(咏春拳特有的一种练习方式,两个人模拟攻防)。师傅个子不高,1米6多,从外形看,很难将其与“武林”二字联系起来。得知我的来意,他说:“你来打我,随便打。”而后,他又补充道:“放心,我不会伤到你的。”
我第一拳未出全力,但马上就意识到,这种留力是多余的。无论我怎么进攻,用什么招式、速度和力道,结果都是在一瞬间被他封死。我的两只胳膊无法抽出,重心完全被他控制,只能任由他的拳头如雨点一样落在我的眼前、咽喉、胸腹、肋骨等要害……
拳头都只是轻轻一触即止,后来我才知道,这种点到为止在咏春门内,叫“留力不留手”。我想,这大概就是中国传统武学精神中的一部分——所谓的“以武止戈”。
此后,我开始正式学习咏春拳。
咏春只有三套拳,动作都很简单,依次为:小念头、寻桥和标指。
然而,正如一位前辈所说,“套路仅如ABCD之于英语,如何用26个字母组合成千变万化的单词,变成绚丽多彩的文章,才是武学的奥妙所在。”
和我一起学拳的师兄弟,大多都是本地人,除我之外,专程从外地赶来的还有罗布特和阿飞。
罗布特是美国纽约人,大我几岁,长得高大健壮,是个英语外教。他精力旺盛,不仅学咏春,同时还在其他馆里学泰拳和巴西柔术。
阿飞是江苏人,30多岁,在老家是开挖掘机的。来到佛山,就临时找了一份保安工作。他告诉我,“我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老婆已经下了最后通牒,年底如果再不回去,就离婚。”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正在同我练习黐手。当时,他瘦削的脸上双眉拧结,表情无奈。接着,他又说:“我来佛山,去过三家咏春拳武馆。提出试手的要求,全部被拒绝,最后才找到了这里。”
我不由自主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他个子不到1米7,身材瘦弱,两条胳膊细得像干柴棒一样。我怎么也不能相信,武馆会畏惧这样的挑战者。
不久后的一天,阿飞休班,他在路边的小店买了些凉菜、熟肉和啤酒,准备招待我。
他居住的城中村,目光所及处,都是破旧的巷子和各种小广告。出租屋就在路边一层,七八平米的样子,一张简易床就占了一半的面积,床头还堆着一摞功夫书籍和两根短棍。
阿飞把床单掀起,在床上铺了几张报纸,就把装菜的塑料袋放上去,然后,我俩盘腿相对而坐。聊起功夫来,阿飞眉飞色舞,眼睛都是亮的,他问我:“你找人切蹉过功夫吗?”我沉默了一会,“没有。”
阿飞说他和人切蹉过数十次,他极力怂恿我找人切蹉。我想等自己练好了再去,他却说:“不是为了赢才去切蹉,是为了提高自己。”我不相信他有这么高的思想境界,他却立刻急了,“只有输得起的,才是真正喜欢功夫的人。”
酒足饭饱后,已是黄昏,我们在城中村里散步。阿飞一边踱步,手上还在旁若无人地打着咏春:冲拳、摊手、圈手、抓手……
城中村里的胡同如同蜘蛛网一般纵横交错,昏暗的灯影下,路边不时有浓妆艳抹,衣着暴露的女子倚门而立,散发出廉价的香水味。阿飞的目光逡巡着两侧,手上依旧没停。一个女人冲他说:“老板,玩不玩?80元,很便宜的。”
阿飞停住脚步,认真地问:“可以交换吗?我教你功夫。”女人白了他一眼,扭过脸去。
我们在胡同里转了一圈又一圈,远处有几个男子警惕地朝我们张望。我们没有理会,径直回到出租屋外,练习黐手。两个男人尾随我们,一个染着金黄色的头发,另一个是个光头,满脸横肉。
阿飞停止练习,招呼道:“走,到屋里喝杯水。”
黄头发笑着摇摇头,“你们这是练什么?”听说是咏春拳,他似乎有些兴趣,让我们打个套路给他们看看。
阿飞打了一套小念头,动作绵软无力,慢慢吞吞的。加上阿飞弱不禁风的外表,看起来有些滑稽。黄头发憋住了笑声,光头却没忍住,他粗野地大笑起来。
“这能打了人?”光头嗤之以鼻。
阿飞非常生气,要同光头比试一下,光头轻蔑地脱掉T恤,露出一身发达的肌肉。
阿飞说:“既然你不相信以弱胜强,那我们做个试验。你用一只手,抓住我的一个手腕,我不用力就可以挣脱。”
光头抓住阿飞的手腕,就像铁钳钳住了一根细木棍。阿飞沉肘,旋转,做了一个摊手,轻松地就从光头的手中挣脱了。光头愣了一下,说他偷巧,“打架哪用这么啰嗦,都是一拳解决问题。”
“既然这样,你打我一个摆拳,我不还手,只用刚才套路中的一个动作格档。”
光头笑道:“来,来,让我看看是哪个动作?”
阿飞做了一个标指的动作,看起来就是将胳膊伸直而已。光头似乎是感觉到受了侮辱,“好,好,打伤了你可不要怨我!”
他深吸了一口气,右拳握紧,整个胳膊上的肌肉都绷得死死的,忽然低吼一声,右手像流星锤一般,划个横弧线,冲着阿飞的头部而去。阿飞不慌不忙,他将一条胳膊轻轻伸出,可就在两臂接触的一刹那,光头突然发出一声惨叫,随即蹲在地上,捂住右胳膊,一脸的痛苦。
黄头发目瞪口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阿飞从屋内取出一瓶药水,在光头的右臂上喷涂,“没有大碍,只是需要一段时间活血化淤。”
光头和黄头发再也没有说话,郁闷地离开了。
转眼到了七、八月,佛山迎来了最热的时候。
那天,阿飞兴奋地告诉我,“我最近得知佛山有一位咏春大师,据说,他的咏春与众不同,甚至连李小龙、黄淳梁的功夫都要略逊他一筹。”
我们专门抽出一天时间,去拜访这位大师。
他的武馆布置得古朴典雅,馆内正中悬挂着一块“正宗叶问咏春”的牌匾,两旁的对联写着:咏春传正统,华夏振雄风。侧墙上则挂满了各种名人的合影和荣誉奖章。
大师平易近人,招呼我们坐下喝茶,他介绍:“我的咏春是真正叶问宗枝,有很多绝招都不为其他咏春流派所了解,威力极大。我现在开武馆,并不图挣钱,主要就是想把真正的叶问咏春传承下去,并且发扬光大。”
我和阿飞对视一眼,心中都很喜悦。阿飞一口茶也没喝,站起身来表示想跟大师过招,希望得到指点。
大师露出一丝不悦,他呷了一口茶,摆摆手说:“我的咏春威力实在太大,出手伤人,你最好不要轻易尝试。”
阿飞却固执地表示,不怕受伤,可大师仍然推辞。最后,阿飞请求,“如果师父不方便出手,派徒弟切磋也没有问题。”
气氛突然变得尴尬起来,大师的脸色十分难看。他低下头去,似乎在沉思什么,过了好一会,才抬起头来看着阿飞,“好吧,既然你如此坚持,我可以跟你过两招。”
阿飞非常欣喜,连忙站起身来,不料,大师却坐着不动,他端起茶杯,说:“你别着急,我话还没有说完。我问你,你最擅长的是什么招式?”
阿飞想了一下,认真地说:“我也没有什么特别擅长的招式,平时用得较多的是捆手。”
大师微笑,“那好,那我们就用各自己擅长的来比试一下。我最擅长使用的,是匕首!”
我们立刻明白了这话背后的意思,阿飞气得脸色煞白,他胸腔剧烈起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后,我们就离开了这座环境优美的武馆。
秋天到了,佛山的气温终于不再酷热难耐,在此期间我受阿飞的熏陶,跟武术爱好者进行过几次切蹉。
阿飞所说不假,只有在切蹉中才能真正体会距离感、速度感、力度感和角度感。我有了一些进步,又结识了一些武术爱好者。
最近一次切蹉,我虽然略占上风,但身上也挨了几下。阿飞说,我的中路攻防很好,但侧面及腿法的攻防还是有些薄弱,耕手、捆手没能运用自如。“对方的身法很灵活,腿功不错,是散打的功底,咏春的外形。”阿飞评判道。
没过几天,这个武友又在网上约我,说他师父知道我们切蹉的事情后,想让他的几个师兄也和我切蹉一下。
他让我去他师父的武馆,我心里有些犹豫不决。阿飞问我,“是怕输吗?”
“我也不知道,也许,还是因为我的勇气不够。”
“习武之人一定要够胆,输得起!” 阿飞说。
● ● ●
我们去那家武馆赴约。
馆主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几岁,留着寸头,长得很精壮。他坐在椅子上,看着他的几个徒弟依次和我过招。
不知道是因为过分紧张,还是因为学艺未精,那天我发挥得非常不好,有很多失误之处。我不时中招,馆主的脸上露出笑容。等我切蹉完毕,馆主指着阿飞,让阿飞也上去试试。他完全没有想到,阿飞的功夫比我高出很多。
每场切蹉,阿飞都从容地化解了攻击,然后轻易地将对方控制。他动作优雅,游刃有余。这时,我才注意到,馆主的脸色变得铁青。
看见几个徒弟全都败下阵来,馆主猛地站起,要亲自上场。馆主出手速度很快,一直进步攻击,阿飞不停地变换方位,只是用拍手,枕手,拦手化解。十几个回合后,馆主还是未能突破阿飞的防守,他不禁眉毛耸起,眼睛瞪大,焦躁而愤怒起来。
馆主的每一拳都呼啸生风,似乎都是要置阿飞于死地,这已经完全不再是切蹉了,我在心里暗暗为阿飞捏了一把汗。
馆主动作越来越快,眼看就要把阿飞逼入墙角。这时,阿飞突然不再后退,而是猛地起了个捆手,挡住了馆主的连环冲拳,然后迅速一个伏打,右掌停在了馆主的面部。
这一掌已经停住,但馆主仍然在向前冲,一个惯性让他的一只眼睛碰上了阿飞的手掌。他捂住眼睛,立刻开始咒骂起来。
阿飞赶紧上前询问伤势,我在一旁看得清楚,馆主的眼睛只是轻微地触碰到了阿飞手掌,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馆主站起来,让我们都留在馆内等候,他一个人出去了。我和阿飞摸不着头脑, 一会儿的功夫,馆主回来了,还带了一帮人——他们大多都是颈戴项链,臂上纹身。
馆主说阿飞恶意踢馆,又用阴招偷袭他的眼睛,非让阿飞赔他3000块钱不可。阿飞提出要陪馆主去医院,“检查出来,即使超过3000,我也全额支付。”
馆主坚决不去,那帮人也声色俱厉地恐吓我们。最后,我和阿飞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凑到1000,了结了此事。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阿飞都郁郁寡欢。我问阿飞,以后还会跟人切蹉吗?他没有回答,, 只是说:“他们,根本就不是真正喜欢功夫。”
练拳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已是冬天。
那天,我和罗布特正在拳馆黐手,一个路过的老者被吸引,驻足观看。 练罢,老者问:“你们练这个,有人给你们开工钱吗?”
我愣了一下,“没有,我们还要交学费的。”
“还要交学费?”老者惊奇地说:“那学完之后能挣到钱吗?”
我说只是爱好,并没有打算从中挣钱。
“那你们练这个,就是在浪费时间!浪费金钱!浪费生命!”老者摆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我脑袋“嗡”的一下,血液瞬间上涌,脸庞发烫。而这位老者双手背在身后,摇着头,扬长而去。
一旁的罗布特听了我的转述,浑身颤抖,他瞪大眼睛连声说:“Why? Why?”
面对一个外国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 ● ●
年一天天近了,催促我回家的电话开始频繁起来。除了罗布特,我们都要回家了。大家心里都知道,这一别,可能就是永远。
离开南方之前,我们最后一次聚餐。酒过三巡,阿飞举起酒杯,“来,为我们的咏春拳干杯。”
碰过酒杯,一个师兄幽幽地说:“武术确实过时了,没人看得起我们这些练武术的。我都不敢让别人知道我在学咏春。其实,不怨别人,我们学了武术能干什么呢?钱是挣不到的,去打架吗?现在有枪有炮,武术早就被淘汰了。说真的,大老远来学咏春,我们就是一群疯子。”
“我学了咏春,至少可以教我的孩子。” 阿飞说。
“万一他不喜欢呢?”
“不喜欢我不勉强,不过,万一他喜欢呢?”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我的话也多了起来,甚至有些语无伦次,“你说枪炮淘汰了武术?不会的,永远不会。打印机能淘汰书法吗?照相机能淘汰画家吗?我们不需要去找那么多理由,很简单,就是喜欢!就够了。”
罗布特突然站了起来,“无论如何,我最钟意的就是中国功夫,为中国功夫干杯!”他的英语混着粤语,说得蹩脚极了。
编辑:罗诗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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