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苏北农村养女与她身后的四个家 | 人间
同样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对于姐妹们各自的人生选择,她心有不甘,却无能为力。
配图 | 《乔家的儿女》剧照
我大学读的是汉语言文学专业。2019年,我念大三,王老师是那学期“创意写作”的任课老师。她课上热情,课下还鼓励同学们有好的小说可以交给她看。我随即给了她一篇自己的习作,王老师看后,不仅鼓励我,还邀请当地作家对我进行“一对一”地指导,让我受益匪浅,很是感动。渐渐地,课堂之外,我与她也有了更多交流。
王老师生于1970年,是跟改革开放一起成长的一代人。她出生在重男轻女的苏北农村,她从乡村走向城市,从农村养女成为文学教授,最终逃离了让自己没有安全感的囚笼,独当一面。也许正是她身上那股强大的能量,那股经历九死一生之后的豁然与达观,让同样从农村破碎家庭走出来的我备受鼓舞。
如今,她却选择重新回去,回到自己成长的根基上,用自己的坚韧与柔软向她身后的每一个家庭进行告白,这便是她故事的开始。
2021年8月底,王老师决定和丈夫徐老师回一趟便仓镇(位于盐城的中南部),将老宅打扫一下。此前她将这处房子无偿借给农村亲戚过渡一年,这一年,亲戚家的儿媳在这里生了二胎,在孩子将满周岁之际,新房装修完毕,一家人欢天喜地搬了出去。离开之前,他们将屋子打扫了一遍,但堂屋的瓷砖、卫生间的墙面、房屋的吊顶上,还是残留着不少苍蝇的尸体和星星点点的油污。
徐老师爱干净,无法容忍任何污渍,就用抹布一寸寸地擦拭。王老师看了心疼,她想,往后就算有人付大钱,自己也不会将这处房子借出去了。这房子的一砖一瓦、里外装修都是她和徐老师省吃俭用弄起来的,外人明白不了她倾注在这房子上的心血。
便仓的房子建于2008年。那时王老师的养父已经70岁,还住在两间风雨飘摇的房子里,如果再不给养父建房安度晚年,王老师知道这将成为她一辈子的遗憾。彼时38岁的她还在南京大学读博士,而丈夫重回教师岗位才1年,两人的月收入加起来才3600元。但最后,她还是心一横,拿出不多的积蓄,再到处借钱,总共花了14万建好了这处房子。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夫妻俩每个月只留600元作为一家三口的生活费,其余都用来还债。
14万在当时农村可以建更现代化的二层楼,但拗不过养父的坚持,他们只能在老宅地基上建传统的样式——三间堂屋外带一个厨房。屋子落成后,养父又对王老师抱怨:“这么大个房子,我一个人怎么住得过来?”
王老师知道养父心疼她花钱,其实,把房子盖大一点,除了让养父住得舒适,她也有“私心”——希望自己回到便仓时,有一个可以供她学习和办公的空间,而不是像小时候那样,每逢冬天,养父便将牛牵到她的屋子里与她同住,夜里,她常常被突如其来的尿骚味熏醒。
那些年月,牛似乎比王老师更重要。上课时,养父常常来学校喊她回家放牛,王老师也只能乖乖跟回去。相较村里的同龄女孩,她还能念书,已经实属幸运——养父母不能生育,养父又是村里的劳动能手,生活虽不富足,但供她一个孩子上学没问题。
农人的活计实在是多,除了放牛,王老师还得喂猪,下田播种,给菜地浇水,若是干不好,就会招来养母的责骂,她其实并不能完全专心于学习。
村里是藏不住秘密的,王老师早知道自己是被抱来的。养父为了留住她,给她取名为“压存”——寓意是“压住、存留”,王老师一直不喜欢,上了初中后,在老师的帮助下把名字改了——并给她定了村里的娃娃亲,防她长大后远走高飞。娃娃亲的男方家男丁兴旺,养父很喜欢,觉得自己家将来有壮劳力了。但王老师讨厌与她订亲的男孩,因为同学总是以此取笑他俩。直到那男孩初一时因家里事负气喝农药死去,王老师都没跟他交流过。
年幼的王老师常常为自己是抱养的而痛苦。她要强,伶牙俐齿,处处不甘落后于人,但只要有人一说两个字——“抱的”——她便哑口无言。因为学习成绩好,她被老师任命为班长,但有的调皮学生不服管,在王老师回家的路上逮住她就往死里揍。在她挣脱逃离时,这同学还从后面狠狠地推了她一把,矮小的她像个陀螺,骨碌碌地滚进牛喝水的沟里,呛了一口泥水后,才爬上来。
回到家,王老师从不跟养父母说自己在外面被嘲笑、被欺负的事儿。养父母的确没让她饿着,每逢过年,养母还会给她做新衣服,让她成为外面穿得最好看的女孩儿。但王老师知道,养父母不会像其他人的亲生父母那样为她撑腰、呵护她。初中时,她患上了严重的眼病,养父母不带她去医院,后来,要不是惜才的班主任带她去治,恐怕她眼睛早就瞎了,那次害病也落下病症,如今她的眼睛看起来都一大一小。
那时的她,打心眼觉得自己不过是养父母的养老工具,是被亲生父母贱卖的东西。
王老师的生父姓刘,他少年时就失去了双亲,跟着最小的姐姐生活,常遭受姐夫的虐待,因此沉默寡言,不太会表达自己的感情。他成家后,妻子以每4年一胎的频率,从1966年生到了1978年,4个孩子都是女儿,没有儿子。生父觉得在村里抬不起头,便把气撒在妻子身上,对她拳打脚踢,最后,妻子得了精神类疾病,常怀疑自己身边有狐狸精。
王老师是他们的第二个孩子,是在3岁的时候被送出去的,养父是她生母的亲哥哥。住在不同村的王、刘两家每年都会走动一两次。小时候,王老师不太喜欢去刘家,她很讨厌自己的亲生父亲。她觉得自己难得去刘家走动,本应受到客人的尊待,但是饭桌上,生父却指使离饭锅最远的王老师去盛饭,她不愿意。
生父骂道:“怎么啦?我生的丫头,让你盛个饭都不行吗?”
这时,生母便会默默接过碗去盛饭。她只能默默地关注这个送出去的二女儿,暗地里翻开女儿光鲜的外衣问:“宝宝你冷吗?宝宝你睡觉时身上有内衣吗?有毛线衣吗?”这些细节,养母都不会关注,但王老师什么也不肯说。生母看到她棉袄里面连个贴身毛衣都没有,就让大姐把毛衣脱下来给她。
王老师看得出来,生母对自己心怀愧疚。有时,生母会摇着小船走十几里水路到王老师的学校,只为看她一眼,给她送些吃的。不过,王老师那时对生母很怨恨,她无声地吃掉生母送来的煮鸡蛋、桃子、黄瓜,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养父母禁止王老师与刘家私下有什么往来,害怕她亲生父母把她带回家去。王老师早慧,但不好养熟,当初王家把她抱来时,她生了一场大病,肚子疼得死去活来,王家吓得赶紧把她送回了刘家。待到病好如初,养父再去接这个女儿时,生父告诫养父说:“既然孩子给你了,你就要负责任!要是孩子一生病你就往回送,孩子就不给你了。”
自此,王老师再也没有被送回去。
虽然王老师打小就被抱养出去,但她和自己的姐妹们一直有联系。王老师的大姐一直都把最好的衣服给她穿,大姐订婚时,王老师上高中,定亲的男方家给大姐买了一堆时髦的衣服,大姐通通转送给了二妹:“反正我在家里水一把、泥一把,穿不上个意思,你穿去学校,像个有身份的。”
结果那门亲事因男方嫌弃大姐没文化而悔婚了,没多久,大姐嫁给了一个更加精明的男人。婚后的大姐再也不能像做姑娘时那样关注自己的娘家了,也不会有过多的精力照顾自己还在水深火热中的妹妹们。
那时,生父得罪了当地的一位小学老师,那个老师便常常借故体罚四妹。四妹本就生性胆小,加之因为父母经常争吵,为人处世更是缩手缩脚,在学校被老师打得耳裂、眼肿,也不敢回家说一声。后来四妹去河边玩,一旁的砖头堆突然塌方,全部倒进河里,她以为是自己不小心碰的,害怕被父母或者人家打骂,不敢告诉任何人。背负着这个“秘密”的四妹,心理压力巨大,噩梦缠身,经常胡言乱语,四处奔跑,不幸发展成精神分裂症。
王老师的养母在她高二时得了白血病,得了这病,在农村就相当于判了死刑。养父担心人财两空,当即决定放弃治疗。但王老师不同意,渐渐长大的她,也能慢慢理解养母的苦楚与不得已,理解这个因不生育而备受村人讥笑的女人。她执拗地跪在地上,要求养父借钱救人,“不救就永远不起”。
她不吃、不喝、不上学……养父无奈,只好出去借钱给养母输血治疗。债台高筑中,养母熬到王老师高考之前,还是去世了。
养母撒手人寰后,王老师觉得这个家再也不像家了——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被那些在养父面前搔首弄姿的妇女顺走了,由于精神受扰,那年高考,她也落榜了。她还想再复读,但养父没钱了,周围也没有一个人愿意借她160块的复读费。此时,听说有机会可以去徐州做代课老师,她便义无反顾地就去了。
1989年,19岁的王老师去了徐州铜山县利国乡境内的盐城煤矿,在职工子弟学校做了一名英语代课老师。煤矿是盐城矿务局70年代建的,在计划经济企业办社会的年代里,煤矿开办了水泥厂、机修厂、变电厂、建材厂、医院、学校、车队等几十个企业,几万盐城人生活在徐州贾汪区和铜山县境内。
在这里,王老师认识了搭班的徐老师,这个男人用他的善良、包容与父兄式的胸襟打动了她,很快便走进了她像刺猬一样紧缩的内心。
徐老师是家中长子,父亲参加过抗美援朝,退伍后在黑暗的矿井里工作了整整12年,才被调整到劳资科做行政工作。他和妻子养育了3个儿子,一家人生活清苦,但相亲相爱。知道王老师在职工食堂吃不到什么好东西,徐老师便想方设法邀请她到自己家吃饭,平常节俭的徐家父母明白儿子的心事,每次都备好最好的菜肴招待这个女孩。徐家的好客与善良,也让王老师冰冷的心感受到久违的温暖。
1990年的寒假,刚送王老师回盐城后不久,徐老师的小弟就在机修厂出了事。
三爷(徐家人称几个儿子为“爷”)到机修厂做机修工,拎着汽油桶去库房领汽油,正好有个女人跟保管要汽油。保管不想违反规定但又碍于人情,于是他对女人说:“我多倒点给这个小伙子,你出了库房后从他那里倒一点。”
三爷拎了一桶汽油走了,女人拿着油壶跟在身后,临到一处家属房,女人请三爷倒汽油,他自然就倒了。当时是冬天,家属房里生上了煤炉。女人的油壶是漏的,漏出来的油遇上了煤炉的火星子,“砰”的一下,屋子里瞬间成了个大火球。三爷急中生智,用拳头击碎窗户的玻璃,熊熊大火瞬间从窗户里喷出去,看见火势,厂房内外的人都惊慌失措,大家赶紧来救火。
年轻的三爷捡回一条命,但违反了工作规程,被开除了,而且身上大面积烧伤,脸肿得有面盆大。他严重失血,又祸不单行,在输血过程中感染了乙肝病毒,留下病根。作为大哥,徐老师一有时间便要去医院照顾弟弟。
而王老师回到盐城老家后就在思考着自己的出路。因为没有正经学历,尽管她在学校工作成绩突出,奖状不少,但在工资待遇上却低人一等。她并没有放弃要上大学的愿望,那一年,她参加了成人高考,考上了一所教育学院的英语大专班,但因交不起1500元的委培费放弃了。
新学年,徐老师去了一所新办的职工子弟小学做校长,而王老师却因为有新教师分配过来,要从中学部调整去小学部。王老师深感被歧视,在矿校找不到归属感,也看不到未来。经过深思熟虑,她还是决定回到盐城,复读考大学。对此,徐老师坚定地表示支持,主动提出负责她复读以后的开销。
王老师便回到盐城。她准备好账本,将徐老师给她的每一笔钱都记了上去。1991年秋,省里下文不得开办各种复读班,王老师只能在外面租房自学。高考前夕,徐老师的父亲特地从徐州赶来,将王老师安排在了自己三姐家,还给王老师买了一块12元的电子表,方便她看时间。徐老师的三姑家特别尊重知识分子,在这里,王老师得到了很好的照顾。
1992年高考,王老师没再重演“一到大考就考砸”的魔咒。她考上了大学的中文系,颓废久已的养父看到女儿的分数,流下了激动的泪水,整个人都振作起来,带着她去便仓镇粮站交了1500多斤的公粮,自此,农村户口转为城镇户口,王老师跳出了“农门”。徐家父母得知儿子女友考取了大学本科,激动得一夜没有合眼。
上了大学的王老师一直相信知识可以改变命运,见患病的四妹和贪玩的三妹相继辍学,她便苦口婆心地劝她们继续学业,并表示自己可以帮助她们读高中、读大学,但无济于事,两个妹妹根本就念不下去书,很快便进入了嫁人、生子的人生进程。同样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对于姐妹们各自的人生选择,她心有不甘,却无能为力。
1996年,王老师大学毕业,属于最后一届包分配的大学生,但分配的单位却不好。她在本科期间非常优秀,干脆自投档案。盐城有两家高校接纳了她,一是到工科院校的宣传部做行政,二是到师专做教师。
那时,很多大学生都想要从政,但王老师更热爱文学,凭着本科期间发表的30多篇文章和丰富的教学经验,她最终选择进了盐城师专。已经在徐州做了校长的徐老师,为了王老师也回到盐城老家,到一家厨具公司做办公室副主任。徐州煤田日渐枯竭,在徐州煤矿工作的几万盐城人也陆续撤回盐城,徐老师一家也在回迁大潮中返回家乡。
徐家是工人家庭,不愁吃喝,但是兄弟三人的小家庭都挤在父母的三室一厅里,磕磕绊绊在所难免。王老师是大学老师,居家办公的时间较多,急需一个独立安静的空间,但双方的父母谁也拿不出来多余的钱来购置一套房产。
1997年,王老师和徐老师领证结婚,有了自己的小家庭。当时徐老师的单位不分房子,而师专还有福利分房,对自己独立空间充满渴望的王老师,下决心一定要拿下一套房。
学校分房条例严格,王老师因为资历浅,并不在分房人群之列。学校里不少老师并没有意识到中国的房地产行业已经起步,反而还会因为“房改房”要交3万元块钱而退缩。王老师也觉得这不合理,但又觉得如果自己错过这次机会,可能生了娃都得挤在婆家,那日子真没法过了。
于是,在1997年的暑假,她天天到总务处问消息,陈述她要房的理由,搞得总务处的人看到她就烦。最后,还是当时招王老师进来的伯乐——中文系主任——帮了忙。系主任也是学校的分房委会委员,他在分房会议上发话:“一边是那么多的老师不要集资房,一边是想要集资房的年轻老师却要不到。安居才能乐业,年轻人愿意借钱选购集资房,你们不让,是不是使坏?”
获得分房资格后,27岁的王老师开始四处借钱,亲戚、朋友、同学都借了一圈。公婆也帮助这个小家庭四处筹款,终于凑齐房款,购得一套80多平的房子。
那以后,为了还债,王老师常常利用业余时间去其他高职院校兼课,挣讲课费。无论下雨、刮风还是怀孕,她都蹬着破旧的自行车在大街上飞驰,从一个学校赶往另一个学校。每堂课的上课铃声总伴随着她急促的呼吸声,但只要铃声一落,便可看见她在讲桌前侃侃而谈了。
这样一来,王老师的身体也被她折腾得够呛。每到春天,她便严重过敏,皮肤上面一戳一个红点。这让她想起得过白血病的养母,便害怕地对丈夫说:“我是不是快死了?”
徐老师赶紧说:“没关系,我们去医院。”
好在,到了医院都是虚惊一场。
1999年,王老师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可徐老师却下岗了。当时正处于孕产期的王老师还挺高兴,觉得丈夫终于可以不天天出去应酬了,能寸步不离地陪她生产了。年轻的她不知道下岗对丈夫的打击有多大。没多久,徐老师就因郁闷生了病,心情不好时,就吃斋念佛,孩子出生后他也不闻不问。王老师要读书,要科研,要工作,常常饭一吃、娃一喂,就躲起来学习——孩子只要看到她,她一分钟书也看不成。
与此同时,地方高校的年轻老师也开始“硕博化”。相较于其他同事的本科名校,王老师的毕业院校没什么光环。为了跟上形势,王老师只好一手抱孩子,一手拿书本,终于在2001年的秋天,考取了南京师范大学的硕士研究生。
王老师读研究生这年,她的生父因为食道癌去世,才57岁。去世前几年,生父家庭状况逐渐好转,许是对女儿的愧疚,也许是见女儿出息了,心生骄傲,他常常骑着两三个小时的自行车,拖着自家的米面和蔬菜,来到盐城城区,把东西送来放到她家门口,门也不进、水也不喝便走。渐渐地,王老师对他的怨恨也淡了。生父刚检查出癌症时,王老师还将他接到家里照顾了一段时间。
生父离世后,王老师的生母就跟着大姐生活。那时,农村有政策,没儿子的家庭可以生二胎。大姐为了生个二胎,以赡养父母为名,获得一个二胎指标。然而,大姐生下二胎后,并没有承担好赡养责任,一心扑在自己小家上,对生母不闻不问。2004年春节前夕,感到自己长期不受待见的生母离开大姐家,独自生活了一段时间后,想不开便自尽了。
为此,王老师跟大姐有好几年都没有再来往。
在生母自杀之前,王老师一直想将生母带到便仓老家过年,“但就像有个鬼一样”,所有人都在拖住她,想出各种理由不让她去带。特别是养父,这时也对王老师生出不少依赖,担心王老师因为照顾生母而抛弃他,对王老师说尽了各种难听的话,极力阻止自己的亲妹妹来家里过年。
生母去世后,王老师总是想起她一次次摇着船来学校看自己的身影。那些因生不出儿子而受的精神上和皮肉上的苦,或许那时候在生母心里都抵不过骨肉分离的苦。在那个身不由己的年代,这个身不由己的女人能对抱养出去的女儿做的,也都做了。每每想起这些,王老师都因自己未能将生母接过来好好团聚而愧疚不已。
结了婚,除了娘家要看顾,婆家的事儿也得上心。
徐老师的小弟治疗好后,去到另一家工厂上班,谈了恋爱,结了婚。可婚后不久,他们夫妇和徐老师一样,就在国企改革大潮中下了岗。为了扶持他的小家庭,徐家父母把城里唯一的一套房给了他。
王老师有房,自然大方答应。二爷家没有房,但心疼弟弟,也答应了。二妈(二弟妻子)是个勤快人,将孩子留给公婆,自己跑到太平洋上的塞班岛上“打洋工”,干了5年,回国将美元换成人民币,买了一套大房子。徐家父母带孩子有功,也住到了这套大房子里。
为了帮助三爷家,住在二爷家的徐家父母把退休后所有的收入都偷偷转给了三爷。二妈知道后,愤愤地打电话向徐老师哭诉:“两个老的住我的,吃我的,用我的,凭什么三爷三妈一家坐享其成?你做老大的,能不能主持点公道?”
徐老师对父母这种行为同样气愤不已,但木已成舟,只能婉言劝解弟妹。毕竟他自己也不好过——下岗后,他到电视台、工厂做过临时的文员,但工作不稳定,收入有限,日渐消极。期间在一次常规体检时,徐老师发现自己得了和三弟一样的乙肝,让二弟也去检查,发现二弟也得了——三弟患病后不注意与家人们分餐,发生了交叉感染。
自从徐老师知道自己得了肝炎,性情大变,一点小事就雷霆大怒,常常和王老师争得面红耳赤。后来,房门一关,家事不问,继续在吃斋念佛中逃避现实。
2004年夏天,完成硕士学业的王老师回到盐城,立马借钱买了门面房,她想让徐老师做教培生意,好让他不那么消沉。为了还门面房的债,她在暑假里疯狂做家教,常常累得起不了床。
这年冬天的一天,王老师早早把孩子哄睡着,就赶到门面房,和徐老师一起辅导学生。结果,到了晚上9点多,只有5岁的儿子从小区六楼睡眼惺忪地跑下来,扒着门面房的门瑟瑟发抖,向父母讨水喝。王老师心疼地抱着孩子回了家,生活的艰险,夫妻间的嫌隙,时常都让她感觉到快坚持不下去了,但握着儿子胖乎乎的小手,又觉得一切辛苦都可以随风而逝。
两年后,学校有了“招进博士安排家属工作”的政策,王老师立马决定考博。虽然这两年她和徐老师的教培生意做得有声有色,但是徐老师对于“单位”的渴望还是一分未减,哪怕挣的钱不少,他依然觉得自己是无业游民。
这一年,王老师考博成功,而徐老师后来却没用上学校的政策——2007年,盐城市有政策安排,因国企倒闭而失业的教师重返工作岗位。徐老师返岗后,整个人意气风发,如同新生一般。
3年后,王老师博士毕业,本可以选择更好的去处,但是因为家庭留在了盐城。次年,她评上副教授,不久又去国外访学。回国之后申请到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并如期结项,那几年,她都笔耕不辍,在2016年评上了教授。
喘过气来的王老师,早就还清了债,还换了新房,拥有自己梦寐以求的大书房,可以安心地搞点学问了。她不仅在教学上能够投入时间,在学校成了深受学生欢迎的老师,有更多的时间陪伴家人,关注孩子的成长学习。徐老师的精神状态也步入正轨,夫妻重新找回相处之道,两人闲暇时,还会有情致聊聊文学。
随着时间的推移,王老师觉得自己愈发不能“独善其身”,强大起来的自己,理应对自己身后的家庭更多了一份责任。
2017年10月8日凌晨,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惊醒了王老师。原来,养父跌了一个跟头后爬不起来了。
徐老师赶紧开车下乡,把岳父带进城,一检查,发现老人得了老年痴呆症——即使得到精心的照顾,他还是会无意识地把身上的纸尿裤扯得稀烂,将屎尿到处涂抹。全家人一天到晚给他擦擦洗洗,洗衣机也从早到晚运转。最后,徐老师累得吐血,住进了医院。王老师没办法,只好把养父送回老家,请了熟悉的护工专门照顾。
两年后,养父寿终正寝,徐老师哭得比王老师还厉害。在徐老师下岗多年、穷困潦倒之时,老人待他如初,从没嫌弃过他。翁婿如父子,徐老师对岳父照顾得无微不至,周周下乡帮他洗澡,假期里也是日日陪护,农村人都说徐老师“谱写了一曲现代版的二十四孝”。
这一年,除了养父去世,王老师已经50多岁的大姐也中风瘫痪。2个妹妹和王老师私下说,“这可能也是当年不孝的报应吧”。尽管如此,年岁渐长的王老师还是感念大姐当年对自己的情谊,每个月都会带上东西,约上妹妹们到大姐家去探望。王老师害怕如果没有这些妹妹们的关心、监督,已经成为家庭累赘的大姐会得不到善待。
除了看顾大姐,王老师还将四妹弄进了盐城工作。四妹之前在米厂干活,工作内容是在夜间抛光被运进来的发霉大米。霉灰和烟尘戕害了四妹的健康,她那亮亮的嗓子因为灰尘呛得说不出话来。凌晨工作完,四妹还得骑几十公里的电瓶车回家,累到极致时,她骑着车都能迷迷糊糊睡着,常常摔得鼻青脸肿。王老师心疼不已,一次次说服这个比自己小8岁的妹妹来城里工作。
四妹却害怕城市,她问姐姐:“我一个农民,又没有文化,又有病,去吃街吗?”
在她眼里,城里人狡猾得能吃人。她的原配丈夫在福建泉州打工时猝死,在族亲的帮助下,前前后后拉锯了1个月,老板才给她赔偿了16万元。丈夫死后,婆婆似劝导又似威胁,让四妹改嫁给自己的大儿子。大姐和三姐也劝四妹跟着丈夫的大哥过。四妹为了自己的儿子,无奈妥协了——她想,丈夫的大哥总不会亏待她的孩子吧。
王老师不赞同这段勉为其难的婚姻,但她也找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在乡下,四妹常常精神崩溃,而只要妹妹一崩溃,即使深更半夜,王老师也要赶去帮助她。王老师鼓动着四妹为自己的儿子到城里买房。那些赔偿金加上王老师为四妹努力游说而来的钱款,让四妹终于在盐城买了一处三室一厅的大房子。
王老师对四妹说:“你不要害怕,我为你兜底,你只管好好工作。”随后,王老师为四妹找了一份外资企业的清洁工作。
四妹逐渐适应城里的生活,但她在城里买房却遭到了现在丈夫与婆婆的埋怨,心情一直不畅快。一天,四妹冒雨骑车回家,便开始发高烧。回到公司后,也不工作,从不讲普通话的她说起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还大声唱歌与跳舞,一连好几日。见状,厂里直接解聘了她,然后打电话给王老师。
王老师知道,坏了,四妹精神病发作了,赶紧和丈夫来接人。四妹看见了王老师,便操着普通话骂她:“你这个四只眼,不就是书读了多一点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王老师并不在意四妹的胡言乱语,她在意的是四妹被突然解聘。她奔走多时,给妹妹申请到劳动仲裁,拿回了应得的工资和误工费。四妹要把这笔钱还给王老师——她买房时,向王老师借了不少钱。王老师却对四妹说:“你把借大姐的房钱还了,她此时正是用钱的时候。”
2022上半年,徐老师的三弟肝衰竭急需换肝,住进了医院,每天需要挂400元一支的蛋白维持肝功能。三弟的妻儿在外面工作挣钱,照看三弟的责任落到了工作稍微清闲的徐老师身上。
有一次,王老师和徐老师去三弟家,看到下班回来的侄子满地找感冒药吃,很是心疼。侄子刚毕业,王老师害怕他过了3个月试用期后又被培训机构的老板踢掉,于是将自己之前做教培的门面赶紧重新装修一番,想着要是侄子要是在培训机构干不长,就可以在门面房自己创业。
为了挽救三爷的生命,全家最后做出了换肝的决定。徐家父母给三爷的房子被挂到了网上,这笔卖房钱将被用来支付近百万的换肝费用。经过一次又一次的家庭会议,征得了三妈和侄子的同意,终于为三爷创造了换肝的各种条件。
2022年7月5日,徐老师和二爷、三妈一起,将三爷连夜送往南京,做好各项检查,终于在7月6日换肝成功。
也是在这一天,王老师的四妹很愤怒,一直滔滔不绝地向王老师诉苦——她说自己这个月的工资比别人低了300块。
王老师这时正在赶盐城作家的传记,但她停下笔,一如既往地做一个倾听者。尽管现在的她根本不在意那区区300块钱,但她懂得四妹对于生活的不安全感。她能做的,并不是给妹妹300块,而是共情妹妹安全感的失落,带妹妹走出各种各样的恐惧。
她说,自己是从这4个家庭中走出来的,也必定、也应该相扶着这些家庭成员,一路走下去。
(本文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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