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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猪上高速 | 人间

不贰爷们 人间theLivings
2024-09-05


一个废人在家当全职奶爸,另一个在庙里冒充扫地僧,还有一个因网络而成精的、却被自家儿子逼得沦落到了天涯。


配图 | 《女朋友,男朋友》剧照



有些事,总是巧合得惊人,更反转得气人。

1998年,从一间被叫做“电脑房”的村舍开始,我和段军就提前搭上了互联网这条高速公路,跑得快那都没意思,关键我俩得飞得高。

2021年,当伤痕累累的我俩再次重逢之时,境况早已天壤之别,但我俩却不约而同地开启了“骑猪上高速”模式,也只有我们最清楚,“着陆失败”的滋味,很痛,更辛苦。

我俩这二货那鸡飞狗跳猪上树的前半生,刚好凑起来就是一部活生生的教科书,上不了台面的那种,正经人不屑一顾的那种,但它也是太多年轻人必须引以为戒的那种。




从2020年开始,我的人生安静得连诈骗电话里的骗子们都不爱陪我唠嗑了。下半年疫情稍微缓解了,我独自开着台8千块买来的破金杯,悄无声息地游荡了大半个中国。尽量不去骚扰朋友,也很少在酒店停车场、高速公路收费口留下任何信息,反正吃住都在车里的我不赶时间也没钱,更不可能去高速公路添堵,因为我那破车只要踩过80就得掉零件了。

我是个被时代抛弃的倒霉蛋,通俗点说,我破产了。我并不知道要去哪儿,沿途疫情管控的间歇性发作,也不允许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索性连导航都不开,就慢悠悠地沿着国道晃,反正对我来说,去哪儿都一样,既然脑袋里的Bug太多,目前还找不到优化方案,那就去路上碰碰运气。

我从不担心头顶的超速抓怕探头,但又不得不与随时出现在地面上的各地交警周旋,相对于涉嫌客货混装、私拆座椅、零件缺失等交通违法,交警们更好奇的是我是如何把那台东北牌照的破车给开到祖国的大西北和大西南去的。我只能如实告知,然后,警察叔叔就亲自动手帮我修车,他们也确实不忍心给我的落魄雪上加霜了。警察说得挺委婉,翻译过来就是,一个破人开着台破车跑那么远的路,确实需要注意太多细节,否则一个急刹就可能导致翻车,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于是乎,在沿途交警的接力监督下,一路龟速的我,有了截然不同的心境——慢慢悠悠的,倒也能悟明白太多自己曾经“超过的速”,正如一路上曾经去过很多次的地方,却似乎从未曾到达过,因为国道和高速公路,根本就是两条路。

如果不是家里那件漏风小棉袄在2021年春节跟我前妻闹翻后离家出走了,我可能会这样一直流浪下去,也可能去哪间不收门票的庙里碰碰运气,看看大和尚们能否给我心中那些问号找到个最终的归宿。但显然,连出家人都嫌弃我太闹腾,尤其我兜里真比脸干净。

无论如何,女儿的呼唤我还是无法拒绝的,开着那破车上了高速一路溜边儿被大货车各种嫌弃之时,我也终于想明白了——其实女儿遭遇的境况,跟眼前这破车又有什么区别呢?包括她妈、我妈、她老师在内的所有人,不都恨不得让她跑得越快越好、飞得越高越棒吗?

但然后呢?

没有人知道“然后”,因为他们都太正派更正经,不会超速更不可能翻车,自然不会知道“翻车”的滋味很痛、更辛苦。

当然,无论我知道不知道,那都不重要,一个loser,再有道理的话,那不也是放屁吗?万幸的是,我前妻也清楚,解铃还须系铃人,对付那自带“熊基因”的小家伙,还得她那个“熊爹”来,即使她对我的不着调有一百个不放心,但临近中考的压力,胜过我的千言万语。

我自己一个单身汉,有钱没钱都能活,但带着个未成年的女儿,自然不能活得那么糙了。但糙与不糙还是由兜里的人民币厚度决定的,让我欲哭无泪的是,原本我有台过不了户的猛禽皮卡租给了婚庆公司当婚庆礼炮车,虽然那哥们趁火打劫把租金压得很低,但至少我每个月还有大几千的收入,而当我回到本市去索要被拖欠了许久的租金时,才得知那间婚庆公司也没扛住疫情的洗礼。

这时再用合同去落井下石也没有任何意义,我只能把那破车当废铁卖了3千块,租了个最廉价的房子把女儿接出来,一边努力找回那个横练武功太久的小女孩,一边四处找工作。但我遇到的不是骗子,就是HR认为我的浓缩版简历太像小说,连去应聘外卖员快递员,人家都嫌弃我岁数大没经验,长得就不像正经人,还无法提供无犯罪证明。没办法,我只能跟哥们华子一起搞了个当红的“网格仓”。不赚钱是一定的,但至少我俩都得跟网络套点近乎。

我又忽然接到了自称某培训机构的电话,说是在网上看到了我的简历,连问题都没问,就直接要求我去面试,地点还是本市最顶级的写字间。我以为是骗子,至少也是那帮想一毛不拔地找关系搞销售的大忽悠,因为我的履历虽然五彩斑斓,但跟教育培训八竿子打不着。可我随手挂掉电话,那头却在不停地拨打,我也是真想看看,能主动送我这个倒霉蛋脚下的,到底是狗屎还是粪坑。

去面试之前,我在手机上查到了那家公司的相关信息,和电话中的那位女人说的完全一致,公司是刚成立的,规模并不大,看起来挺正经,也没有任何负面信息,我便借了华子的西装和皮鞋。虽然衬衫小了两个码裤子还短半截,但那就是我能搞到的最应景的衣服了,反正现在的年轻人不也流行这么穿吗?


第二天早上,面试在本市黄金地段的豪华写字间里如期举行。一切都很正常很正经,我努力夹着尾巴与3个看起来并不专业的面试官们周旋着,但没超过5分钟,我还是察觉到了破绽——他们问的很多问题细节,比我自己写的简历还全面。而且,会议室天花板上2只本该对射的摄像机,镜头居然统统指向了我坐的位置(我经营过安保公司,那真是我专业)。对面中间那位努力板着脸一言不发的“地中海”,嘴角却不时泛出了笑意,让我瞬间意识到:这场驴唇不对马嘴的面试,应该是哪个熟识的哥们跟我搞的恶作剧,因为我在网上的求职简历中不可能用笔名。

要论不着调这事,他们可真差远了,年近50岁的“地中海”还有些阅历,面对着我故意东拉西扯,还能不动声色,可那位一直在对着手机屏幕发问的小丫头,终于被我嬉皮笑脸的一句“期望年薪200万”气得瞬间板起了脸:“我们不招老板,你严肃点!”

这个举动更加让我确认,这场面试有诈骗的嫌疑,否则就凭我这表现,还提醒个屁啊,早喊保安把我扫地出门了。

已经知道是坑了,人家不撵我我也不能再留在那里转圈儿丢人了,眼见我连个招呼都不打转身就走,“地中海”一路小跑地追到了电梯口:“老弟,咱哥俩一起喝过酒,你不记得了?”

其实我一直在努力回想,但任凭这家伙那大写在脸上的猥琐如此鲜明,在我这儿也连个脸熟都混不上。他即便提醒了,我还是想不出到底在哪见过他,直到电梯已经到了,他为了阻止我进电梯,才自报家门。

他叫张文远,比我大几岁,以前是个律师,后来惹了点祸,跟我在国内读大学时的死党段军成了狱友。几年前,我们在另一位大学同学的婚礼上见过面,但那时我在刻意与段军保持距离,而他又只是个跟在段军屁股后面出馊主意的狗头军师,虽然长得猥琐,但至少也有个中年油腻男该有的模样,而现在,滚圆的肚子、满脸的横肉外加“地中海”的造型, 我怎么可能认出他来? 

回到张文远那间目测超过100平的总经理办公室,他一边慢条斯理地泡着茶,一边晃着大肥脑袋数落着段军的有钱任性。

原来,他还在给段军打工,目前也只是替段军在本市筹备这间全新的公司。他们确实想招个涉猎面宽泛的副总,也确实被猎头推送了我的简历,而我的本名中又有个生僻字,再看看内容也完全对得上——得知这个消息后,跟我失联3年的段军来劲了,他知道我不爱搭理他,便立即遥控指挥安排了这场“面试”。他也顾不得带老婆孩子在四川玩了,一大早就在赶往飞机场的路上通过手机看现场直播这次面试呢,他特别叮嘱张文远,就算动用保安强行扣留,也不能再让我跑丢了。

得知这场“诈骗式面试”的真相后,我并没有老友重逢的喜悦,有的只是哭笑不得。




1998年,我的人生就像屁股底下那台无牌走私摩托车,乌烟瘴气,又一地狼藉。

其实那年头弄个摩托车牌照并不难,但我没有驾驶证,还要车牌照那玩意干什么? 弄个驾驶证也不难,但我懒得去弄,别看警车轱辘多,他们真没我跑得快。偶尔遇上警方整治交通违法,给人家惹急眼了,组团围堵我。至于被拔掉车钥匙后该干什么,你懂的,在体制内足球队混了太多年、从给师兄们洗袜子逃避体能训练开始自学成才的我,很擅长干那种事。

去交警队取回摩托车那天,连签字放行的交警队长都咬牙切齿地骂:“你小子就这么折腾下去,都他妈等不到你大学毕业,哥几个就得给你烧纸去!”我点头:你说得对,反正我连做梦都不敢奢望自己能毕业,烧纸那事,咱也不着急。

他说的真没毛病,尽管我确实不太正经,但我那时真是正经的大一在读学生,早在1997年就已经入学了。但我始终还在读大一,因为我能考过的科目都被拒绝参加考试,而我能参加的考试我也真考不过,用我们土木系主任的话来形容:谁要敢让这小子毕业,老子第一个让他下岗。

我当然知道这些,但我并不想改变什么,我只是在等待一个名正言顺的宣判,让我家那位带博士生的老爷子彻底死心,让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到“为人民币服务”的“专业”中去。在1998年,我已经和连降级都保持同步的患难兄弟秦东“勤工俭学”地在校外开办了一间日进斗金的“电脑房”,成功跻身于同龄人里第一批富起来的人。但谁又会嫌弃自己钱多呢?世纪相交之时,正值与我们同龄的“改革开放一代”娶妻生子之际,正如在南海画圈那位伟人所说,管它黑猫白猫,能抓住耗子的就是好猫——如此算法,我哥俩真得算是“好猫”,至少也得算两只半黑半白的“大花猫”。

关于我和秦东之间到底是谁先把谁带跑偏的,我俩至今也没掰扯明白,反正那得算臭味相投之后的狼狈为奸吧。这位高考因拉肚子去厕所太频而缺考了半科、还过了一本线的学渣,还真是个被高考耽误的土流氓——他是区体校散打队出身的,有着一大批混迹于本市灰色地带的师兄弟,更有着远超同龄人的胆识与社交能力,在那间村舍改造的、却站在了风口之上的“电脑房”开业不到3个月就回本之时,他便跨界进军市内更暴利的“粉灯产业”了。

秦东离开学校后,原本我也没那么逍遥自在,毕竟“电脑房”每天大几千的流水,得天天采购进货,还有各路妖魔鬼怪需要培养感情,更时不时地接下一些单位客户甩来的“大单子”,我那猪脑子应付起来也挺吃力的。

真正让我实现了时间自由的,是遇到了段军之后。用现在的话来形容,段军得算是那间“电脑房”的“脑残骨灰粉”——关于这货到底脑不脑残真不好说,不过他确实差点被烧成灰。

段军比我小一届,如果按照新生报到时间推算,我估计这家伙根本连我们母校教学楼在哪儿都不知道,就一头扎进了“电脑房”,几个月不再出来,吃喝拉撒都在里面解决。

因为我自己不玩游戏,我并没有格外关注段军,像他这种人在“电脑房”里不少,他们普遍有个特点,就是父母都是先富起来的那批人。毕竟那个年代大学生每月平均生活费才300块,而电脑房每小时5块、一个通宵30块的价格也确实不亲民,外加上各种附加消费,不是普通家庭能承受的,不过,像段军这种每天至少消费半条扁盒“555”的大客户,我巴不得越多越好呢。

真正让我注意到段军,是因为一位来电脑房找他的女孩。那女孩长相也很普通,但跟太多来“电脑房”苦劝男友从良未遂后撒泼耍混的女孩不同,她简单地跟段军聊了几句后,就独自坐在吧台旁,掏出书包里的一摞稿纸开始写东西。我远远地瞅了一眼,似乎是个发言稿——这种场景在乌烟瘴气的电脑房里属实罕见,我又刚好闲来无事,便凑过去没话找话。

女孩说,段军是以他们高中高考全校第二的身份考入本校的,又即将被当成榜样请回去给学弟学妹们介绍学习经验,但目前看来,段军肯定没那心思了,所以她只能先替段军把发言稿写出来。

当时我的世界就坍塌了——我无法想象那是一所什么样的高中,我更好奇的是,要是全校第二才考到这所烂大学,那第一能考哪去呢?

女孩笑了。原来,她就是第一,考在本市一所也没好到哪去的师范大学。

那年头网吧里打游戏没人用耳机,更不禁烟,火爆到破木头门都被挤掉好几回的“电脑房”里,很乱很嘈杂,还不时有各种岛国爱情动作片的咿咿呀呀声,鬼哭狼嚎又群魔乱舞。那个静静书写的女孩,仿佛来自人类世界的一方净土,我忽然对她很有好感,忍不住起身把段军弄到我住的屋子里。原本我想硬逼着他自己写发言稿,但抓住他胳膊那一瞬间,就不由得松开了——佝偻着腰感觉身高还超过1米8的段军,体重居然不过百,那纤细的小胳膊,我都怕一不小心就把骨头捏碎了。

更让我捂着鼻子离开的是,头发胡子长得已经跟猿人似的段军,身上还散发着一股子陈酿屎味,在一屋子的劣质烟味中很刺鼻。这也难怪,入学后的这大半年里,这家伙在电脑房的出勤率比我和秦东加起来都高。

我没法再说什么了,对于这种走火入魔的家伙,再说什么也没用。在那个除了台球就是游戏厅、录像厅的年代里,面对着《红色警戒》、《帝国时代》等网络游戏的风靡与诱惑,如段军这样压根回不了头的家伙实在不少,更恐怖的是,就算他们真的打管鸡血硬戒几天,也经不住哪个哥们喊一句:走啊,“红警”去啊,带带我呗……好吧,这次不是去打游戏了,而是去给哥们“当老师”了,再掖着藏着是不是就不太讲究了?关键是,当“青出于蓝”时候,谁又真能甘心被“胜于蓝”?这就是个圈,一个只有起点永无终点的圈,而作为“电脑房”的老板,我连招牌都不需要,只是数钱的时候手指头有点累。

那天之后,那女孩再也没在“电脑房”里出现过。据我观察,段军应该也没时间回高中去做报告,这也算是皆大欢喜的好事了。


段军的父母来电脑房找过他几次,动过手也下过跪,软硬兼施统统无效后,那对文化程度显然很有提升空间的中年夫妇也找过我,用很土很俗的套路忽悠我。但自家孩子他们都管不了,找我又有什么用呢?再说了,想让我们这间压根没有营业手续的“电脑房”关门倒闭的人多了,他俩又算老几?

段军他妈是个狠人,思维也实在有异于常人,拿自家儿子没招,却偏偏跟我来劲,从市里请来了一车小流氓来跟我耍流氓。但那年头能存活下来的流氓,动手之前还是懂得互报家门的,混迹于服装批发市场欺男霸女的他们,显然没必要去火拼大学体育系里的武术专业队,更没理由去招惹秦东身后那帮“粉灯产业”的幕后老板们。

接下来没过多久,段军在电脑房里的消费标准也从“555”一路降到了满地捡烟头,“康师傅榨菜火腿肠”的标配也被干嚼5毛钱的华丰三鲜伊面取代了,再后来,干脆企图赊账了。原本我想趁这个机会彻底把他扫地出门,但我是真没想到,这家伙居然众目睽睽的就给我跪下了,抱着我的大腿说父母都跟他断绝关系了,他东拼西凑地借了不少钱,再有不到1个月,他就要去参加一场游戏比赛,有希望拿到冠军和5千块的奖金。

他说的,我真信。这小子家里确实有电脑,但那个年代的电话线拨号上网,连接时得先听5分钟音乐,网速还是龟速,也只有我们学校图书馆机房里有,连我们“电脑房”也只是局域网而已,他家里的电脑,再贵也只能陪他自娱自乐——当然,这也是他能成为第一代网络游戏大神的理由,“徒子徒孙”的众星捧月更证明了他的存在。

生平第一次让个男人抱住大腿,我无可奈何,连伸手推开他的勇气都没有,因为我怕说话声大了就把那身已经皮包骨头的骨头架子给震散架了。

我的脑袋偶尔也有灵光的时候,脑瓜子一转,就摸出了200块钱递给他,让他去好好吃顿饭,洗个澡,理个发,再买身新衣服,回来就用我吧台里那台电脑一边打游戏一边给我打工吧——至少,吃饭能跟其他员工一起吃,睡觉也能去我的房间里睡了。

段军显然没预料到这个结果,喜出望外地把我的大腿抱得更紧了。在那刺鼻的恶臭中,我能感觉到,大腿的裤子都已经被打湿了。

我知道,我是在帮他,但也是在害他,正如秦东所说,我就是个婊子,一个满脑子铜臭还总惦记着给自己立块牌坊的婊子。




秦东明显不喜欢段军,但对我已经做出的决定,他从来不会废话。本就是游戏大神的段军,不但让我真正从“电脑房”解脱出来专心公关大客户,更发动分布在各高校的“徒子徒孙”帮我们联系各大学的机房采购业务。秦东也没法再说什么了,只是在我跟他商量要分给段军股份的时候,忍不住多说了几句。秦东说,我是浑,他是黑,再弄来个神叨叨的“段老邪”,我们这地方真就成匪窝了。

尽管说得挺委婉,我也能听得出,秦东认为段军太“邪”,容易惹出大事来。我倒并不在意这些,反正“名声”那玩意自从“组团降级”后也就跟我俩没啥关系了。我能看得出,段军是玩了命地在感谢我,他不负众望地拿到了那次比赛的5千块奖金之后,居然要分给我一半,即使我不可能要,他也能花2千多给我买了个AGV的摩托车头盔当生日礼物。

我和段军的关系当然很好,时常凑一起吃喝玩乐,但我俩更像是各取所需的合作伙伴。除了一起打游戏的队友,压根没有同学、更没有朋友的段军很在乎我们之间的感情,但他似乎很怕我,更怕秦东,我们之间的相处,总是缺少了些哥们之间的坦诚与随意,多了太多拘谨与心机。但我并不在意这些,反正我也不想跟他搞对象,而平时忙于游戏和经营“电脑房”的他,也真没工夫多搭理我。


事实证明,游走在灰色地带的秦东看人的眼光确实很准,段军确实也没少搞小动作,不过这家伙的套路我也是真看不懂。比如,1999年的时候,他就已经意识到了电脑的普及和网络游戏的兴起带来的巨大商机,眼见满脑子风花雪月的我对散件零售丝毫没有兴趣,他就打着我的旗号直接联系到了我们在北京中关村的上家,又把在各大学里的一批“徒子徒孙”发展成了下线。短短的3个月时间,这小子不仅早就填上了私自挪用的现金窟窿,还成倍扩大了“电脑房”的规模,仅仅靠着散件零售居然就赚了12万,然后又把各种票据连带着利润一起进入了“电脑房”的账目中。

段军这么玩,真给我整不会了,秦东始终放心不下,原本想找段军聊聊,被我拦了几回后,赶上他在市内的舞厅动了枪,闹出了人命,要跑路了,当我紧急去“电脑房”给他提取现金时,段军居然清空了电脑房账面现金,连同那12万一起塞给了我。

那一刻,我才发觉自己似乎从来就不认识段军,连秦东都被感动得开始怀疑人生了。毕竟,从“组团降级”开始,墙倒众人推的事我们经历了太多。那年头正经大学毕业生月工资才几百块钱,12万足够在我们市中心买套大三室再送个媳妇了,但这家伙居然一分钱都没留,全部捐献出来“赞助”秦东跑路。

段军说,没有我俩,他能不能活到现在都两说,更不可能赚到这笔钱;而且,这才是刚刚开始,只要“电脑房”还在,只要哥几个还一条心,钱没了,还可以赚,赚得更多。

这一件事,足够让我看清段军的为人,更读懂了他为什么把自己赚的钱都放到了“电脑房”的账上,我们之间的感情自然更近了一步,合作也更加亲密无间。 

半年后,我等到了校长亲自签发的那张肄业证,忽然改变了心思,我实在厌倦了这种纸醉金迷的糜烂生活,为了给家里被我气得半死的老爷子一个交代,我决定去国外再给他混个“安慰奖”。

临行的前几天,段军来我家找我,还变戏法似地又拿出了一书包现金,看那重量,至少也得20多万。我拒绝了,因为离开学校前跟他交接那间“电脑房”的时候,段军压根就没跟我对账,直接从银行提了20万现金——那次我没拒绝,因为我确实需要钱。

我只是没想到,这才隔了不到3个月,段军居然又能赚这么多钱。段军也并没有隐瞒,他说因为他那帮分布在各大学里的徒弟、加上秦东那帮哥们半黑半白的“神助攻”,我们在市内成立的那2家电子公司,基本垄断了几所大学的电脑整机和散件市场,所有的收入,也都记得明明白白的,只是我从来不去查账而已。

段军说的,我多少知道些,在市内开公司、跑关系、搞销售、谈代理合作,也包括动用武力打压竞争对手,确实是我运作的,而段军在中关村拿货的那位北京老炮,是我和秦东1998年在海淀拘留所睡一个通铺的老大哥,尽管赊账的事在那年头很常见,但赊账的数目太大之时,人家自然不相信段军,得直接找我确认。我知道段军不会坑我,有些事也没必要说得太清楚,段军顶多私自从“电脑房”账面上挪用几万块的货款,还很快就连本带盈利一起还了回来。

压根没有饮食和作息规律的段军肠胃很差,酒量更差,随着半瓶二锅头下肚,他也吐露了真情:他想劝我留下,带来那23万现金,就是想让我知道,有一座真正的金山就摆在我们面前,但他自己玩不转,因为他除了懂游戏、懂技术,经营方面的事,他真不懂。

段军的意思我也明白,我俩这两年也就是这么合作的,我不管电脑的事,他不管电脑之外的事。但我还是拒绝了,因为我没法再让老爷子失望,更对段军这次跟我玩的这个心机很失望,更有些愤怒,正如秦东给他起的绰号,一般老百姓真摸不清这位“段老邪”的心思。

秦东再涉黑,我也无所谓,因为他绝对有自己的原则与底线,我真正怕的,也在刻意躲避的,是段军。因为那时候的钱来得太快太容易了,而他的野心太大。比如几次跟村霸们之间火拼,原本就是大家点到为止的闹着玩,他就非要用自己的无知无畏让事态严重升级,当他把对游戏的痴迷转移到对金钱的疯狂之时,根本就没有底线,我们虽然还有一帮真正来自“黑道”的“后盾”,可那就是时刻悬在我们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而我最信任的、也深谙其中尺度的秦东,已经跑路了。

我当然不嫌钱多,但我更怕把自己扔进去,毕竟已经21世纪了,中国都要加入WTO了,很多事已经不能乱来了。




毫无疑问的是,世纪相交之时,随着电脑的全民普及和互联网的悄然兴起,一个全新的网络时代的“风口”来了,但无论有没有意识到,我都对它不再感兴趣。因为我亲眼见证了太多因游戏而迷失甚至锒铛入狱的案例,我已经发自内心地厌恶电脑这种事物,连用QQ都是到了国外之后为节省长途电话费的不得已而为之。

2003年,一个发小结婚,我回了趟国,在婚礼上见到了已经带保镖出席的段军。因为他临时有急事,也没来得及聊上几句,不过听说早已在IT行业里赚得盆满钵满的他,已经进军到了更加暴利的房地产行业,成了不少我们念到毕业的大学同学的老板。更绝的是,这小子居然把我们土木系那位上报学校开除他的辅导员都给高薪纳入了麾下,然后没事就给人家穿点小鞋,还动用律师用各种合同条款约束人家离职。用段军的话来说,这就叫——“薅着头发往死踢,想跑都没门”。

听到这些消息我并不意外,睚眦必报确实是段军的性格,他知道自己差在哪儿,但对商机的嗅觉又很灵敏,所以才会离开竞争越发激烈的IT行业。但我对这些八卦也差点乐抽了,这位“段老邪”现在不但邪门,更加任性,像个有钱人那样任性。

大学期间,段军基本就没进过学生宿舍,更不可能进过教室,除了玩游戏认识的朋友,他2次自动降级前后的3届同班同学都不认识他,这帮人只是拿着简历四处求职之时才知道自己跟那位大名鼎鼎的“段老邪”不仅是校友,甚至可能是同届同班同寝室。

因暴利而暴力的地产圈确实不是善男信女就能玩转的,当这位游戏中的“大神”在现实生活中活成了传说之时,他那压根没有套路的“邪”,尤其出手阴损更没有底线的名声并不好,我那帮跟他熟识的学渣哥们,也早就对他敬而远之了。

尽管段军在婚礼上确实给我留了手机号,但回国时间本就很短还忙着各种浪的我也没工夫联系他,即使后来举家回国了,我也没主动找过他。身边那些混地产圈的朋友早已视他为另类,其中的道理,还是缘于段军的“邪”——这家伙骨子里似乎缺少了点东西,具体是什么,也没人能说得出,可能是文化底蕴,也可能是教养,更可能是社会经验,谁知道呢。


再次见到段军之时是2017年,从我出生后就没省过心的老爷子还是走了。我爸出殡那天早上,我的心情自然不可能好,而段军不仅不请自来,还带来了一长溜黑色奔驰和十几个西装男。得知这个消息时,我连弄死他的心都有了,赶忙冲下楼去驱赶,等在楼下的秦东已经替我出手了,这位出狱后一直在家吃斋念佛的“老僧”也淡定不下去了,当着保镖的面连踢带踹地冲段军吼:“这他妈的是科研单位,老爷子这都要走了,你还跑这来冒充黑社会?”

秦东真得算个社会人,出身于部队大院的他,对“场面”这种事自然很敏感、更有分寸,而段军这辈子最崇拜的人就是秦东,眼见马屁再次拍到了马腿上,他赶紧挥手遣散了保镖和车队,自己灰溜溜地走进我家给我爸鞠躬上香,我也没工夫搭理他,简单地点头示意之后,便各忙各的。

段军也真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尽管他也真是好心,按照那个年代流行的说法,这得叫做“撑撑场面”,只不过,他这次又没搞清场合。用秦东的话来形容,段军就是只没戴紧箍咒的孙猴子,要是有人没事能帮他念念经,这货还能少惹点祸。但人家早就是地位显赫的“段总”了,身边的人除了溜须拍马,谁敢给他戴个紧箍咒试试?于是,诸如坐着劳斯莱斯去省委大院接领导吃饭、跟陪唱小妹闹别扭就带保镖打砸KTV、喝多了搁警察面前冒充黑社会等明显缺心眼的劣迹,成了这小子的家常便饭,这种套路要是跟乡镇干部打交道还算对路子,但有些场合,就只会给人添堵,更会引起有关部门的特别关注了。

当我忙完葬礼回到我妈家已经后半夜了,段军居然独自坐在楼下的花坛边等我,见到我就狠狠地给了我一拳:“你他妈的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不找我?别人看不上我,连你也瞧不起我,是不?”

这个问题我真没法回答,毕竟人家说的也有些道理,我一个搁国外待傻了的穷鬼,也确实不想跟出门就是保镖车队的段老板瞎套近乎。但人家这样的土豪大半夜的还在这等我,我也真不能太过分,只能回家把我妈哄睡着后,就和他一起找了个小酒馆边喝边聊。

段军的酒量依旧不咋地,但那天晚上他还是硬塞了半瓶五粮液,嬉笑怒骂外加抹眼泪地回味着当年“电脑房”里的那些事,而对于自己辉煌的发家史只字不提。我能看得出,他是真把我当兄弟了,更让我意外的是,他并不知道我早就回国了,而是听说我爸去世了,才连夜从省城驱车数百公里赶回来的。

我以为这小子又忽悠我,毕竟他跟我爸只有一面之缘。但段军说,正是因为我爸当年找到“电脑房”劝说我回到学校好好读书的那一夜,我们爷俩包括后来赶来帮我作伪证的秦东之间的对话,在门外吧台里的他都听到了。

段军说,我爸当年是对的,我出国留学也是对的,即使我确实错过了资本野蛮生长的黄金10年,但那真的是个太明智的选择了,因为我们曾经的心智和阅历,根本支撑不起那样的财富,正如他自己,现在想回头,已经根本没有机会了。

我以为段军喝多了,也并没有在意,反正这帮有钱的主儿特别擅长凡尔赛,也早见怪不怪了。 但仅仅过了几个月,段军就因为地产圈里的事东窗事发,被悄无声息地给带走了,然后就不知所踪,我和秦东各种托关系捞人,但得到的答复永远是:“带走段军的,不是省里的人。”

其实从2018年开始,我们这帮人都是泥菩萨过江了,无论从国家层面开始的高压反腐打黑,还是本市地产圈的日薄西山,都是拔出萝卜带出泥的各种危机。网络经济对实体经济的全面冲击,或多或少的,我们那帮满脑子传统生意经的哥们都已经自身难保了。




2019年春节后,段军因为身体原因被保外就医了,连夜把我喊到医院,没有任何寒暄,直接穿着病号服、屁股后面还跟着个拎着吊瓶的小护士一起上了我车,一路指挥着我去了一处位于市郊城乡结合部、装修味道都没散干净的5层建筑。

那一年我自己的科技公司也焦头烂额,一路上没心思听他神叨叨地聊那些地产圈里的墙倒众人推,至于他说的网络直播、网红带货那些词汇,我更不感兴趣。但我也能感觉到,这小子已经预料到自己会出事,早就在布局着有关网络的项目了。

我不玩网络游戏也不看手机直播,但因为搜罗了一帮技术狂人搞软硬件和APP开发,我对电子产品很感兴趣,也能看得出那栋目测超过3000平的独栋建筑里,单单二层整层开放大厅里那近百台仿佛来自未来世界、每台还带水冷系统的超级电脑,肯定不是用来做PPT的。我以为段军这是又要干老本行玩网吧了,但一个网吧搞这么大阵仗,还在如此偏远的郊区,这家伙这是搁监狱里让人踢到脑袋了吗?

然而,当我看到三楼和四楼那一间间鸽子笼大小的直播间里,各有一位美女在对着摄像头搔首弄姿、更有一大帮人躲在镜头后面各种指挥之时,瞬间就明白了——这位“段老邪”,是把我们当年的“电脑房”和他东哥当年的“粉灯产业”给整合到“线上”去了!

那一刻,我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这个时代真特娘的有才,从“线下”到“线上”,一字之差,天壤之别——正如秦东当年“粉灯产业”里那些衣着暴露的陪酒女孩,也正如当年让段军成了过街老鼠的电脑游戏,如今只要转移到“线上”,不仅合法合规,还已经在大学里成为了“专业”,甚至成为了“体育项目”,我们哥俩又上哪说理去?

其实段军刚刚在车上说得没错,他要是晚生20年,就凭他当年玩游戏的段位,别说父母跟他断绝关系、大学把他扫地出门了,学校根本就得把他给保了研,甚至直接发个博士学位也不过分,更别说他还可能有机会代表“国家队”出战呢!岁月弄人,也不耽误这货成了因网络而成精的千年老妖,他的眼光似乎总比我和秦东这种土得掉渣的凡夫俗子要早了很多年。

我回到一楼大厅,远远地看着躺在沙发上打着点滴的段军还在对面前束手而立的几个貌似管事的人指手画脚——认识这家伙整整20年了,我第一次真正佩服起他来。 

相对于自废武功的我、无限接近佛门的秦东,段军才是真正的与时俱进,他似乎天生就是干这行的,因为他的头脑、嗅觉、痴狂、对潮流与商机的解读,甚至包括“邪”和“缺心眼”,都可以在网络上的虚拟空间被无限放大。他用地产圈里摸索出来的套路去管理手底下那帮“键盘侠”时,根本就是降维打击;而他的弱点,比如文化底蕴、为人处世、道德底线,也被成功回避,这不就是真正的扬长避短吗?

当然,段军大半夜抱病把我带过去,显然不是让我看热闹或者开眼界的,他真正的目的,是想让我接盘这个刚刚起步的大型网络基地的管理工作——因为他出院后还得回监狱服刑,而这处已经布局了2年的产业,是他在监狱里服刑也能躺着赚钱的地方,我又是他唯一信任、也曾经在一起亲密合作过的兄弟。

段军的意思我也明白,毕竟这个急功近利的社会太现实,更浮躁,他当然也知道我就是个网络白痴,但他真正需要的不是要我懂技术,而是要我帮他去管理,甚至去镇压“线下”那帮早已蠢蠢欲动的家伙们。

我还是拒绝了,没有给他留任何念想。即使我确实涉足过很多行业,也确实想帮他渡过难关,但段军托付我的这个任务太重了,重到了我不得不思考失败的代价——“线下”的行业我都敢尝试,玩命的都行,但对于这种“虚拟”的事物我是真不行,连临时恶补都来不及,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其实自从走进那栋仿佛来自未来世界的建筑,看到那一部部极具科幻色彩的超级电脑,研究过那些比专业影楼还专业的灯光、舞台、剧本、场景道具间、各色直播设备,见证了一大帮深夜还在忙碌着的90后、00后的台前幕后工作,我就已经意识到,向来自诩站在科技前沿的我,其实已经out了。

既然已经被这个时代狠狠地拍在沙滩上了,我又何必去给自己添堵、更去让别人坐蜡?尤其这份产业还是一位20年兄弟的救命稻草呢。




顺昌逆亡,这个属于网络的时代是真能糟蹋人。20多年分分合合的老哥们,居然还是以“诈骗式面试”这种闹剧重逢,我也真是哭笑不得了。

风尘仆仆的段军从机场直接赶到公司时,进门连墨镜都没摘,就仿佛一阵阴风飘过——如果不是实在太熟了,我根本就无法相信眼前这位布衣布鞋的“退休大爷”居然比我还小1岁,要说这帮有钱的主儿喜欢穿得低调不稀奇,但那套本该仙风道骨的装束套在他那瘦弱又佝偻的骨架上,越看越像路边算命瞎子,还是很不正经的那种。

段军的身体状况很差,张文远给他送上的准备好的一包各色药片,目测得有二两半了。这也不难理解,从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没有规律的饮食和作息,后来又地产又网络再加上看守所监狱,都不是啥颐养天年的地方,他不仅活着还能自己吃药,已经真心不错了。

“自家兄弟,闹着玩不带急眼的哈。”段军吃完药后,挥手赶走了张文远,走过来就给了我一拳,“我前阵子去你家了,嫂子说你回来了,又把闺女接走了,要电话号码也不给我,其实她给我了你也未必肯见我,呵呵,只能出此下策了。”

要不是给他个嘴巴子真赔不起,我高低饶不了他。但不得不佩服,这家伙这损招倒也真对得起“段老邪”的名头,无论如何,多年的老哥们再凑一起,我心里还是很热乎的。

段军还是老样子,对自己出狱后的东山再起只字不提,只聊近些年我们身边发生的那些事,打听秦东的下落,也聊他和我们另外一个哥们之间的恩怨——其实这也是我彻底远离他的根源,即使跟我听到的不是一个版本的,即使他也确实有很多苦衷与委屈,但他始终还是动用了很卑鄙的手段,导致那哥们被判了5年。

成年人的世界里有着太多不为人知的动机,更多无法启齿的秘密,我一个事外人也没资格去当裁判,至少段军是真拿我当哥们。我们聊得最多的还是2019年我和秦东在外地手拉手地跳进了一伙成精的骗子给我们挖的大粪坑的事,那也是把我俩直接压回解放前的最后一根稻草,更是我们圈里人尽皆知的大笑话。

段军也不会跟我客套,说得很露骨更很伤人,却让我不得不对他肃然起敬了。

据“段瞎子”分析,我俩被骗,是早晚的事,当我和秦东凑在一起的时候,并不是一道1+1=2的数学题,而是一道1+1<1的哲学题——两个超级自信、更加传统的古典流氓凑在一起,武功越高也就越自信更自大,正如二战那条著名的“马奇诺防线”,正因为自诩的牢不可破,即使一般人确实攻不破我们,但当团伙作案的骗子们绕过我们的心理防线,甚至直接利用了我们对朋友信任时,到底怎么搞我俩,全看人家心情。

至于“段瞎子”是如何总结得如此精辟的,他也并没有隐瞒,因为他的团队就是这么干的,尽管他目前还不能被定性为骗子,但从他当年在“电脑房”里“封神”之时,就已经开始学习去琢磨游戏开发者的心思了——别人玩游戏是被游戏牵着鼻子走,而他却是去研究游戏架构游戏Bug,甚至利用这些去获利,怎么可能不“封神”呢?

剩下的,用不着段军讲述,我也能猜出个大概了——无论网络游戏还是直播,也包括就摆在我面前的《**产品带货策划案》,甚至也包括这次“诈骗式”面试——这帮家伙已经通过大数据、智能算法、专业团队,甚至也包括心理专家、数学精算师等顶尖高手的介入,去把每个人脑袋里的Bug统统找出来,逐一击破,正如我连用手机浏览个新闻、都能蹦出一堆我想买的东西。

好吧,在被骗子们骗走最后一丝翻身希望的2年后,如今也终于在另一位“骗子”的倾情讲解下,完全释然了。

不过我始终没搞明白,段军为什么自己“线上”那摊经营得好好的,却偏偏要往教育培训行业里钻,还不是玩线上,而是要招聘老师开实体学校——自从2020年开始,国家已经重拳整治这个行业,连公安部门的扫黄打非办都已经强势介入了,这不是“顶风作案”吗?

其中的道理,段军也没深说,也可能没必要对我这种大脑有Bug的生物深说,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补课班已死,市场需求尚在,下一步该出现什么,会不会是下一个风口呢?”

是不是风口,我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越缺钱就越不能跟他往一起凑,尤其有关教育的事,太大了,搞不好就会伤天害理更可能会被刨祖坟的,别说还是跟段军和张文远那对卧龙凤雏一起瞎折腾。

然而,一个穷鬼坚守的底线,在有钱人眼里只不过是给自己涨价的砝码。向来不按套路出牌的“段老邪”这次也没落了俗套,尤其他身边还趴着张文远那个“猪头军师”,从送钱送奔驰车钥匙、再到搁我闺女学校正门口租了套豪宅把门钥匙送我家,被我统统拒绝了。

我真不是什么清高的人,更没有清高的资本,我只知道拿人的手软,更深知“段老邪”玩“线下”的杀伤力——他要是开学校,可是真敢去绑老师,张文远也不是啥省油的灯,那货还真懂法,我要真跟这俩玩意搅一起去,早晚得把自己给扔进去。所以,我宁可跟华子起早贪黑的忙活那个“网格仓”,即使累是真累、穷也是真穷,至少心里舒坦,更能有时间陪女儿度过高中3年,而非一个不留神再踩坑里后、去监狱里扼腕长叹。

在那之后的大半年里,我和段军还算相安无事,段军也知道,我闺女中考考砸了我心情肯定不能好了,几次见面,除了安慰也除了开导我“向钱看”,尽管我始终拒绝跟他做事,他也并没太过分。




然而,2022年五一假期刚过,也不知道“段老邪”是做梦又梦着什么了,当我一大早3点起床准备开工时,却发现2台百万豪车把我6千块买的破依维柯堵得死死的。

我在女儿学校旁租住的那老旧回迁小区车位并不紧张,更不可能有这种数百万级豪车同时过夜、还“刚好”违停在我车旁边。用脚后跟我都能想出来,这一定是那哥俩又睡不着觉、来拿我找乐子了。

凌晨3点给段军打电话他当然不可能接,车上还没留联系电话,正当我打电话给交警协调挪车时,华子的电话也挤进来了:“哥啊,你这是又招惹哪个活爹了吧?2台大奔把咱库房大门给堵死了,兄弟们那么多车进不去出不来的,还他妈咋干活啊?”

我用手机查了下库房监控,堵门的一台迈巴赫,正是张文远的座驾。不得不承认,这货到底是律师出身的,这招确实够损:那么贵的豪车,顶多算个违停,别说我们不敢砸玻璃卸轮子,更不敢用叉车挑,连交警来了也不敢随便叫拖车,只能在玻璃上贴张罚单。除了劝我想想到底招惹什么人了,剩下的也只能陪我一起等着那几位车主慢悠悠地出现,又轰鸣着发动机在我面前气我。

我问交警,他们这算寻衅滋事不?交警合计了半天,说他也不知道,他只是个骑摩托出现场的辅警,能解决的只是“违章停车”,就算这事真在“寻衅滋事”的法律范畴里,那也是派出所的事,刑事立案侦查更绝无可能,至于民事取证那种事,恐怕还得我这个“原告”来吧?

行吧,我算看明白了,“段老邪”这是蹲监狱蹲明白了,这就是他给自己开的“药方子”——直接找个律师来当管家,用这种直击交警认知盲区、违法不追究的损招恶心我,这对卧龙凤雏,那可真是一个敢想、另一个真知道咋干不被抓,反正他哥俩要的,就是让我搁凌晨的路边吹吹冷风;而且,就算我报警了,派出所肯定不受理,交警来了,也顶多就是每台车罚100块的事。

“段老邪”既然不宣而战了,不达目的他绝对不会轻易收手。警察帮我把堵门挡车的那几位爷给挪走,我去库房装完货,开着那台因尾气排放超标而在市区内禁行的柴油大面包送货,本就让张文远那帮家伙折腾得晚了俩小时,马路上的交警叔叔也已经到点上班了,段军居然坐在一台4根排气管还加装了扩音器的跑车副驾驶,一路轰着油门跟着我屁股,我到哪儿他到哪儿,我停车送货他就能站在车边抱着胳膊冲我乐。我知道我甩不掉也撵不走他,毕竟拼速度我那破车跟人家的跑车没法比,动手更赔不起,再说了,马路又不是我开的,人家有钱烧的搁马路上“炸街”我也真管不着。

我没工夫搭理段军,在那炮仗一般撕心裂肺的“高音喇叭”一路尾随下,连交警一路小跑过来敬礼的时候都憋不住笑了:“你没完了是不?你自己说,搁我面前晃几圈了?驾驶证、行驶证……”

我赶紧解释,我当然不想挑衅警察了,但网格仓的送货区域就在那一片,我还已经晚了2小时了,总不能等到他下班再干活吧?

交警既然已经敬礼了,再解释也无济于事,人家只罚我闯禁行、没罚我客货混装已经手下留情了。当然,交警也不可能放过始终跟在我身后的“高音喇叭”。可虽说这次警察一视同仁各打五十大板,但这对于段军和他公司那帮压根不差钱的大小网红来说,就算交警把车给炸了,人家压根也不当回事,但对于我来说,别说罚款扣分了,再耽误我半小时,平台的霸王条款就能让我和华子后半个月喝西北风了。

行吧,我也看明白了,小胳膊拧不过大腿,尤其眼前这帮家伙,就是明摆着在欺负我这个穷鬼,还让我欲告无门,除非我真乖乖地从了“段老邪”,否则这帮家伙还得变着花样继续折腾下去,那样只能把华子也给拉下水了。

我还真就不信了,老子不干了,回家天天关上大门伺候闺女去,他“段老邪”是敢拆我家房子、还是敢搁大马路上绑我闺女?




华子问我:“你们老哥俩加一起快100岁了吧? 还挺时髦,玩上PUA了呢?”

正所谓旁观者清,我和段军之间的闹剧,倒是被小我们很多的华子给看穿了,虽然PUA这词更多地用在男女之间,但我还真就是段老邪眼中的妞,正如太多土豪的征服欲,我越挣扎,段老板玩得就越来劲。

华子并不知道“电脑房”的往事,但跟我在一起厮混了太多年,这货早就成了秦东的小迷弟,这会儿又忽然冒出来了个神鬼莫测的段老邪,居然还是我们的大学同学,他不止一次在喝酒的时候问段军:“军哥啊,你说这得啥样的大学,才能同时培养出像你们这么能作死的哥仨啊?”

除了哈哈一笑,段军并不会正面回答,因为那段鸡飞狗跳的大学校外生活,不仅仅是他,也是我和秦东心中永远的伤疤。那是我们破罐子破摔的开端,更是我们认知这个现实的世界的第一堂课。

真正让我决定回家闭门当奶爸的,恰恰就是华子和我们这“肄业三人组”之间的巨大反差,正如段军对华子那毫不掩饰地欣赏:“到底是名校的高材生,跟我们这帮山猫野兽真不是一个路子的。”

华子是个85后,纯纯的理工男,毕业于顶级名校的他,脑回路本就与众不同,看问题的角度更犀利,即使经常一语道破天机,也不耽误他中伤无数。他是个大孝子,原本在上海某世界500强企业任职,因父亲的心脏病突发意外离世、母亲身体状况也欠佳不得不辞职回到本市。2014年,他自己找来我那间当时还不到20人的科技公司的时候,其实我们压根就不需要人,更没发布任何招聘广告,他只是偶然间从网上看到我们做的手绘版动画产品宣传,然后就想来看看到底是间什么样的公司,如此不着调。

见到连简历都没带的华子时,我能读出这家伙的睿智,也能感觉到他身上那来自名校加名企的自信,更能读出他回到东北1年多的不如意——因为我刚回国时,也经历过这些。于是乎,我俩的缘分从惺惺相惜开始了,配合默契地把公司发展壮大。即使华子的专业跟公司业务没有一毛钱关系,但这家伙那超强的学习能力,真让我见识到了一位顶级学霸的基本功。

当然,华子最大的弱点,就是理工男那典型的耿直性格,尤其那张怼天怼地怼空气的破嘴。所谓忠言逆耳,他那来自严谨又缜密的思维、加上超前眼光的预判,通常都会被事实应验,只不过,它们很难被这个时代业已形成的秩序所接受。

2018年,我那间在传统感应器行业里深耕的科技公司遭遇互联网的全面冲击之前,华子就已经预判到了AI时代的到来,强烈建议我向图形识别方向转型,不仅连续写了数篇几万字的商业计划书,甚至差点跟我在办公室里大打出手。那时候我们还真有足够的人财物力成功转型,但自信如我,又怎么可能听进去一个书呆子的纸上谈兵呢?

华子愤怒地离职后,按照自己的思路创办了一家主做图像识别的科技公司,我在资金和客户资源上尽可能地给予了帮助,他搜罗来一个来自名校的研发团队,不到半年就实现了盈利。但我和秦东在2019年彻底倒在一伙成精的骗子手里,而华子那间书生气过重的科技公司,后来也没能扛住疫情的冲击。

我曾经跟太多本科生、硕士、博士共事过,但真正来自顶级名校的顶级学霸只有华子,尽管他只是个本科毕业,但那只是因为他不想再给家里增加负担了。也正是因为他和他曾经的那个动用了一位学霸的校友人脉、才从北上广深请回来的研发团队,我才真正意识到,不是所有的大学生都叫大学生,更不是所有的大学都叫大学。

刚在华子身上悟明白了这些,承载着我的“大学记忆”的“段老邪”就又出现了。而自家中考已经失利的女儿,还偏偏就在一所类似于当年“段老邪”读的那种二流高中,也在没日没夜地跟着老师闷头刷题,我又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成为翻版的“段老邪”呢?




眼见我玩起了失踪,“段老邪”居然把PUA的魔爪伸向了华子,他完全忽视了华子压根没有教师资格证的事实,直接开出了50万的年薪,还是预付工资的形式 ,非要请华子去他那所正在筹备中的学校当数学老师。这可给华子整不会了,心惊胆战地拎了两瓶二锅头来我家诉苦——这小子的脑袋也真不白给,他宁可跟他“东哥”去混社会,也不敢跟他“军哥”弄学校。

面对段军毫不掩饰的欣赏与高薪诱惑,华子很纠结,因为他很缺钱,但也深谙“事出反常必有妖”。段军不仅是千年老妖,起草合同的还是张文远那个一肚子坏水的前科律师,他自己也明白让他当老师这事看起来就不太靠谱,再加上那对神鬼莫测的卧龙凤雏,那就根本没谱了。

何去何从,我不能帮华子拿主意,因为我脑袋里有Bug,也从来没摸清过“段老邪”的套路。我能做的就是打电话把段军找到我家来,让他当面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解释清楚。但段军有事在外地,张文远也有事没来,来的是一位40岁出头的女人,叫徐娜,正是当年在电脑房里帮段军写演讲稿的那位女孩——她是段军的高中同学加初恋女友,更是段军高薪从南方挖回来的“校长”。

徐娜是师范专业科班出身的正经老师,对我和华子的兴趣显然没有对我闺女那么大,她自从发现这个已经上高三的小屁孩居然休学在家自学,就进屋跟我闺女话痨聊得很热乎,还不时地翻看着书桌上的各种笔记和错题本,然后出来一脸不可思议地问我:“她这套是跟你学的吧?学校里那么多专业老师你不相信,偏偏要搁家自学,你就不怕把孩子给带跑偏了?”

我和华子都乐了,嘻嘻哈哈地就糊弄过去了。有些事,很难解释明白就没必要解释,我从小就不是个能让老师好好说话的熊孩子,华子虽然是个正经的学霸,但也绝对是能气死老师的那种,当我俩同时面对一位举手投足都是校长做派的中年女人时,想好好说话,基本不太可能了。

徐娜明显是带着“劝降”任务来的,即使一位职业教师的口才很棒、条理清晰,但她的社会经验并不丰富,面对着我和华子磨合多年的组团忽悠,她也没法绕弯子了,很快“主动交代”——所谓的“学校”根本不是正经的学校,不会向社会招生,也不需要盈利,因为它只是为了段军和几个富豪朋友家的十几个孩子专门建立的。 

我明白了,难怪“段老邪”一直跟我藏着掖着,非让我先签合同再讲细节,他是怕我不爱去干那种伺候孩子的工作,尤其还是伺候这帮财主家的孩子。徐娜说的我真不意外,“段老邪”也真能干出这种事来。

真正让我意外的是,第二天为了帮徐娜交差,我和华子一起去那所明显是会所改建的“学校” 踩点时,隔玻璃居然看到了张文远在腆着肚子坐桌子上给俩高中生模样的孩子讲“思想政治”!

我不得不再次对“段老邪”肃然起敬了,弄个职业律师来给高中生讲“思想政治”,这货实在太有才了,那一刻,我真正理解段军了,更读懂了他为什么阴魂不散地非要拉我来帮他弄学校,为什么非要让华子来教数学。

张文远能讲明白什么呢?生活,教科书里不可能写、老师也讲不明白的生活。即使一位律师讲述的生活,很可能是灰色、甚至血色的,但那就是最容易让孩子们接受、更加明确学习意义的,而学习的目的,不也是为了“更好的生活”吗?

其实段军想要的并不是卷面上的分数,他只是不想让自家孩子成为当年的那个出了高考考场、就迷失在“电脑房”里的他自己,尤其那种跟父母断绝关系后的迷惘与绝望,没有人能比他领悟得更深刻了。

因为疼过,而且是切肤之痛,所以段军真正想要的,就是不想让自己的伤疤,成为自家孩子未来的痛,他更不想再次体会到与至亲之人断绝关系的绝望!

如果不是自家闺女已经上了高三,这次我可能真会陪段军疯一回,因为他这次要干的真是正经事,而他要创办学校的初衷,和我把闺女扣在家里自学的理由完全一致——就是不想让孩子跑得太快了。

不过我还是拒绝了,反正我都已经穷习惯了,也不在意多穷一年,尤其在这个一切都为了分数的时代里,家里那位横练了太多年“硬功夫”的小破孩,有着太多已经被嵌入了肌肉记忆的刷题思维,需要足够的时间去引导、剔除、重新输入。

华子也没答应段军,他只是不想在徐娜手底下做事,当然,这货要真有委曲求全那两下子,他的人生必定是另一种颜色了。

段军也没再勉强我们,除了偶尔跑我家楼下的小烧烤店喝点小酒,我俩也基本见不着面,但或多或少地我也听说过,内忧外患,已经不足以形容他的困境了——自从2023年开始,地产圈一系列资本运作的顶尖巨头陆续暴雷,段老板的产业布局与资产不可能不受到牵连,相关部门对网络这片是非之地的管理也在细分化正规化,相关政策与资源的大规模南迁,包括公安部门对涉赌、涉诈行业的重拳出击,留给段军的时间也真不多了。




2023年8月,我忽然接到法院执行部门的电话,当对方询问段军的下落时,我才意识到,段军几个月前就在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得益于网络的发达,我也查到了几件法院里大大小小的十几件跟段军相关的诉讼案件,案值对于段老板的实力来说,并不算太大。我不懂资本运作,更帮不上段军,我甚至都不知道段军在哪里。但我知道,段军之所以躲起来了,就是不想让这些破裤子缠腿的诉讼官司击垮他那已经每半年必须做血液透析的身子骨,有张文远和专业律师团队善后,他就索性眼不见心不烦了。

同样的造型,3年前也发生在我自己身上,尽管我的情况比段军要简单得多、金额更远没有那么大。我很清楚,段军这次也同样会全身而退,即使结局可能会很惨烈,而他现在需要的,也许只是有个哥们能陪他喝点小酒聊聊天。 

我知道张文远肯定能联系到段军,但这老家伙始终各种理由一拖再拖,直到2023年国庆过后,他忽然又急三火四地连夜找我家来了,开门见山:“军子出事了,赶紧跟我走……”

在这个债务错乱的时代里,我最头疼的就是遇到这种事,用脚后跟都能猜出来,“段老邪”这种人能遇到的、还要找我这个自废武功了太久的穷鬼帮忙的烂事,必须又是一个债主登门拆家的凄惨故事——除了动手抢人,我还能帮上忙?

张文远在车上的大致描述,也基本跟我估计的大同小异。律师始终是文化人,对“段老邪”那复杂的社会关系也不是完全知根知底,他不太清楚段军到底招惹到了谁,更不知道是谁在幕后操控着要对段军下死手,因为销声匿迹了许久的段军,刚刚在医院里做完心脏搭桥手术。

我是个生面孔,就先进医院摸了摸情况。当我看到段军病房外的走廊里坐着几个自带小马扎、连睡袋和洗漱用品都准备好的家伙还在帮小护士推车、扶病号上洗手间时,立刻明白这帮家伙根本就是职业的,人家只要恶心人,不会骚扰其他病号,还时不时地“助人为乐”,就这造型,就算警察来了,还不得给他们发个锦旗?

眼前这帮家伙,让我忽然想起了什么,随口问张文远:“段阳最近在干什么?”

“不能……吧,不过这小子前阵子确实回国了。”张文远秒懂,狐疑地看着我,眼神却变得越来越坚定了,恶狠狠地骂道,“妈了个巴子的,这小混蛋这是怕他老子把家产都赔光了!”

作为段军的律师兼大管家,张文远当然清楚,就凭“段老邪”那随时可能垮掉的身子骨,自然早就把遗嘱立好了,而他唯一一个成年的大儿子段阳,正是第一继承人。

段阳是“段老邪”最引以为傲的大儿子,因为他们老段家从他父辈那一众兄妹开始数,就没有一个能念书念到大学毕业的,只有2002年出生的段阳,不仅在国内读完了本科,还已经远赴海外攻读硕士学位了,他段老邪又如何能不自豪呢?

但亲儿子假装债主要逼死亲爹,饶是张文远是身经百战的律师,他又何尝见识过这种心机呢?

真正让我怀疑段阳的,是因为段军很久没有提起过自家儿子了,喝得再多也不提,反正那家伙的口风平时就很紧,他不想说的,我再八卦也没用。

同样的情况,我在几年前从事安保行业的时候,也被客户拉去救过场,那帮职业催债的家伙更有才,不仅雇了一大批“农民工”24小时静坐在病房外“声讨血汗钱”,更直接弄了2台平板货车拉着秧歌队、载歌载舞的在医院停车场给正躺在ICU里的活人办追悼会……这种事真的很难办,毕竟那属于财务纠纷,人家不闹事,报警没用,律师更白扯,要是动用了武力,那还真就着了人家的道了。那次秦东也在,这家伙的逻辑就很简单粗暴了,真正的债主是不可能要人命的,人要是死了,他们还找谁要钱去? 而真正想要人命的,只有自己至亲的、还是能继承财产的那种亲人。

毕竟,在这个高压打黑的时代里,还敢如此兴师动众,还能如此专业地对待“段老邪”的人,肯定不是“成建制”存在的,必须是很多“金融公司”经常临时聘请的那种“专业撑场子”的家伙们,那个圈子并不大,这种“高薪招聘信息”也高度共享。有了那次的闹剧做参考,接下来再找几个朋友打听一下,也就不难打听出真正的幕后黑手了——正是段阳。

真正确定段阳是幕后黑手那一刻,我也彻底明白了段军为什么如此大费周章的非要自己开学校——那只是因为其他的孩子们还小,现在做些什么,还来得及。而他最心疼的、最在意的、最愧疚的,正是他这个出生于2002年的大儿子。

这就是传说中的“亡羊补牢”吧?




段老板身边自然从不缺女人,我都懒得帮他数到底结过多少次婚、又到底有多少个孩子了,反正他的婚礼无论我知道不知道,我都没去过,因为去参加过一次婚礼的秦东说了,人家老丈人的岁数都跟我们差不多,见面的场面太尴尬了。

但段阳的亲妈我还真见过,比段军大了3岁的她,是我见过段军身边最正经的女人了。2000年,我和段军折腾电脑的时候,她刚刚大学毕业,在一间国企财务部当出纳,那年头要想顺利拿到支票,自然少不了跟她打交道。后来我出国了,自然是段军直接跟她联系了,小姑娘长得漂亮唱歌还好听,俩人走到一起也没什么可意外的。只是,在段阳不到4岁的时候,她就因为受不了“段老邪”的胡作非为离家出走了,而后就杳无音讯,据说是找了个老外出国定居了。

“段老邪”这辈子确实没干过啥好事,但当爹这事他真是认真的。只是那时候自己太忙,满世界地跑,带着个孩子也确实不方便。他担心隔辈亲的溺爱会惯坏儿子,也不敢让段阳在奶奶家住太久,从幼儿园开始,他一直把段阳送进最昂贵的私立寄宿学校,然后就在学校附近买套房子,每逢周末,必须亲自回家带儿子。 

但显然,在段阳的教育上,还是出现了严重的问题。正如张文远刚刚在医院里说的,其实早在2020年的时候,还在南方读大学的段阳就因为吸毒被派出所强制戒过毒,那次是他连夜飞过去解决的,帮段阳保留住了学籍,但他没敢让段军知道这事,因为他太知道段军知道后会做出什么了。

张文远说这事的时候,我差点大嘴巴子抽他了。尽管他认为他自己是好心,但这个书呆子的好心,明显已经闯了弥天大祸。

4岁就没了妈的段阳,确实是个身世可怜的孩子,尤其还有个很强势的爹,所以他身边的所有人,无论爷爷奶奶还是姑姑,连张文远这种他爹最信任的人,都在极力保护他而瞒着他爹,从逃学、打架斗殴,再到沉迷游戏、赌博、吸毒,无论他犯了多大的错,他们统统都能用钱摆平,直到现在全面爆发了,直接来向他爹索命了。

我也才搞明白,难怪段军病房里一个亲人都没有,难怪张文远大半夜地把我这个废人给喊来了,因为这事他们已经用钱摆不平了。

我的猪脑子在不犯病的时候,也算还能用。既然明知道段阳是个瘾君子,想提前继承财产来买毒品,自然就不能用常人的思维去对付他了。

那天,我跟华子在段军病房外的走廊里干了一架,刚收了我2两盒烟的夜班保安“拦不住”,自然就报警了,110巡警也来了,刚刚好,张文远也带着120救护车来帮段军转院了。负责“贴身伺候”段军的那帮家伙,只能在4位警官警惕地注视中,眼睁睁地看着段军被抬上了救护车——他们当然会开车追,但在早高峰那糟糕的交通中,啥车能追得上拥有至高路权的救护车呢?

我和华子自然被带到派出所调解了,办案警官也看出来了,就凭华子那张破嘴,揍他都不需要理由,我俩也明说,只是自家哥们意见不合闹了点别扭,都没有受伤,更不可能追究对方责任,尤其还有位律师在一旁各种“摆事实讲道理”,警察也就乐呵呵地批评了几句后让我俩签字走人了。 


不过我的脑袋里确实有Bug,百密一疏,忽略了正在干活的华子开过去的那台破依维柯是登记在我名下的,而段阳应该是通过医院监控找到了车牌号,然后又通过那帮职业追债的家伙的种种渠道,一路通过监控追到了华子那个“网格仓”。

段阳绝对是“段老邪”亲生的,他爹是怎么堵我门的,这小子也如法炮制,区别只在于,“段老邪”是闹着玩,而“段小邪”带了两车人,差点跟“网格仓”里那帮开车送货的老哥们动了手。

“段老邪”这辈子确实没少得罪人,所以他向来把家人藏得很深,即使经常喝多了念叨他那宝贝大儿子有多么优秀,但我也没见过段阳真人。当我被华子喊去仓库救场时,出租车还没停下,我就从人群中辨识出那个叼着烟卷、坐在保时捷机器盖上的家伙——简直就跟25年前的段军是一个模子出来的,晾衣架的身材带着佝偻的腰,外加一张严重营养不良的脸,连深陷进眼眶的双眼都是一模一样的。

“雷叔,我爸呢?我找他有事。”段阳如此兴师动众地一路找过来,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找他爸,他说债主都找上门了,要是再不给钱,人家能要他命。

我当然不可能告诉他段军被我藏在一间军队干部疗养院里了。在这之前,段阳当然去找过张文远,但那货懂法,不太容易被吓唬住,而且张文远也确实不知道段军到底被藏哪去了,他还有太多事需要替段军抛头露面,这种事知道的越少自然越好。

现在段阳找到了我,自然也不会有任何结果。

其实当一位中年大叔骑着共享单车在市中心里各种横穿步行街的时候,内心也是很慌张的,我是真怕段阳跟他爹一样狗皮膏药似的跟到我家去,按照他爷俩的行事风格,警察叔叔也救不了我。

好在,“段小邪”不是“段老邪”,这个蜜罐里泡大的富二代,没有他爹那两下子,人家的百万超跑确实快,但也始终进不了步行街。




我问段军:“你是不是总搁你儿子面前说我坏话?这小子怎么认识我?”

段军乐了:“你他妈的忘了你当年怎么气我妈的了,是不?”

段军确实没说我啥坏话,倒是段家老太太真记仇,从段阳在她怀里的时候,就总拿着我照片吓唬孩子,说他爸当年就是跟这个叫“雷子”的大坏蛋学坏的,他要是再不听话,就让“雷子”来把他给抱走……

我说嘛,段阳为啥搁我面前那么老实,原来我就是他的“童年阴影”啊。

我不敢告诉段军在医院里的闹剧幕后主谋是段阳,就凭他现在的造型,这样做除了让他的追悼会提前举办,没有任何作用。 但显然,在这个“人人自媒体、流量就是钱”的时代里,根本就没有秘密可言,这种足够抓眼球、博流量的闹剧没上热搜已经很不错了,对网络成精的段老板来说,他早就从几个关注的短视频账号里看到了自己住的医院,看到了华子的“网格仓”被围堵,更看到了一位骑着共享单车的中年大叔被一帮小破孩追成了过街老鼠,而值得段老板关注的自媒体博主,自然就是段阳的“小朋友”们。

那天我才知道,风风雨雨一路走过来,段老板的大心脏也真不是白给的。其实段军早就知道他大儿子的真实情况,甚至连段阳和已经谈婚论嫁的女友一起吸毒都知道,他只是更愿意选择相信那不是真的,更不敢直接把事情挑破了,因为那是他最得意的大儿子,他太能体会到父子断绝关系后的绝望了,而且,就算他把事情给挑破了,就算父子大打一场后反目成仇,又能解决什么问题? 

除了躲,此题无解。

关于涉毒的事,我们曾经的圈子里有过太多太多,挂着尿袋凑一起打麻将的哥们也并不罕见,最终的结局,也不过是戒毒所、监狱和殡仪馆的三选一,尤其如今那些直接侵蚀大脑中枢神经的化工合成品,连戒毒所也就是走个形式了。

认识段军20多年了,我从来就没见过他如此憔悴的样子,在疗养院里住了1个多月,他仿佛又老了十几岁,这位“公园老头”都跳不动广场舞了。出院那天,段军没有通知司机来接他,非要到我家住,根本不管那只是一间60平左右的出租房,里面还有个正在高三冲刺的女孩。没办法,段军的心脏是真经不起折腾了,他知道身边那帮家伙靠不住,在这个“树倒猢狲散”的时刻,他也只相信我——我经营过安保公司,还是段阳的童年阴影。

我闺女是个话痨,自从段军教她用ChatGPT的算法去拆解考试试题、去构思作文写作思路寻找素材后,发现了新大陆的小丫头干脆赖上段军了,没事就缠着人家讲游戏、讲网红经济、大数据、区块链等出现在史地政考试题里的“知识点”,俩人也没大没小的相互称兄道弟了,段军干脆去书店买了一整套高中史地政教材,没事就躺床上研究着,还不时像模像样的做着笔记。

段军的骚操作又给我整不会了,我问他:“我说你给小丫头讲题也不用这么卖力吧?”

“你自己看,他们管这个叫思想政治?”段军冲我扬了扬手中的教材,“哥们当年要学这个,说不定早成学霸了,你信不?”

我想起了张文远腆着肚子坐桌子上讲课的造型,忍不住逗段军:“信,当然信了,你当年不还是高考全校第二吗?”

“去你妈的,哪壶不开提哪壶是不?”段军像被踩了尾巴似的暴起,脸红脖子粗的向我咆哮,“我现在知道当年你和东哥为啥总不爱带我玩了,更明白华子为啥给多钱都不跟我干了,你他妈的非要把闺女扣在家自学,不还是一样的道理吗?”

段军说得对,但我也不能承认,太多的事,既然挑破了也于事无补,那又何必再给彼此添堵呢?

其实不仅是段军,我自己也在偷学女儿的高中教材,不仅仅只为了给她讲解,更因为从第一次读她那早已被改革得面目全非的数学教材开始,我就已经发现,我曾经满世界地找寻根治脑袋中Bug的解决方案,就隐藏在那些“天书”一般的数学符号里。




段军走了,抛下一切走了。

直接从东北跑到了西南边陲一个四季春暖花开的地方,那是他当年第一次出狱后靠“拉人头”东山再起的地方,也是被忽悠着买了不少“升值潜力房”的地方,即使房子早已打骨折都脱不了手。好在段阳并不知道、更不可能查出那些房子的存在,更重要的是,那是个气候宜人的地方,确实比东北的严寒酷暑,能让他那几乎没有好零件的身体,得到片刻的休憩。

其实,早在1998年,当段军的父母和他断绝关系的时候,连我都认为那俩人太狠心、太不负责了——明明那么多选择,为什么偏要选择最极端的呢?

现在,2023年,当段军再一次决心用一种残忍的方式要和段阳“断绝关系”时,我却真能理解他了,也许这是从儿子到父亲的角色转变,更多的,还是那个物极必反的道理吧。

真正让段军决定离开这座城市的,是市精神病院的吕主任,那位身高超过1米9的壮汉,并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心理医生。为了寻求帮助段阳的有效方式,我俩拜访过不少心理医生,只是对于人生阅历乌烟瘴气的我俩来说,病情实在有点太严重,一般心理医生都不爱搭理我们,否则真容易被怼成精神病。

老吕是我在拳击俱乐部里的“大级别”对手外加酒友,这位终日与真正的精神病人打交道的一线医生,是我认识的所有医生中匪气最重的,也是我遇到过的最棒的心理医生,3年前我开着台破车去路上的路标中找寻人生方向,也是他给我出的馊主意。不过也真没有比那更适合帮助我走出思维困境的方式了——只有慢下来、只有多被交警收拾几回,才能体会到那些高速公路上一路狂奔时看不到的新鲜事物。

原本带段军去找他,也只是纯粹的死马当活马医了。当时我插了句嘴,便被老吕简单粗暴地撵出了门,并不知道他俩在诊室里都说了些什么。那哥俩唠了足足5个多小时,段军回到车上就耷拉着脑袋、丢魂落魄地说了一句:“我得走了,找个没人知道的地方藏起来。”

我有点意外:“你俩刚才喝酒去了?说酒话呢?”

段军显然没心思跟我开玩笑:“老吕确实有两下子,他判断得没错,那小兔崽子的智商和能力都够用,他饿不死,但只要我还在,他就永远有不劳而获的念想,因为那是他最容易得到的。”

我问段军:“你就不怕你儿子横死街头?”

“那不是我儿子,他是我爹,我亲爹。”段军咬着牙,“不管他的归宿是戒毒所还是监狱,都比死在毒品上强!”

我没法再说什么了,更不想再听什么了。也许,心理医生不应当如此简单粗暴地劝人家“父离子散”,但老吕显然没把自己当成心理医生,这种事玩理论讲伦理也没有任何作用。  

没有人想当逃兵,逃避也真不是“段老邪”的性格,但没办法,逼他逃走的人,是亲儿子,还是个讲不明白道理、更不能动手的瘾君子,“段老邪”那十八般武艺,根本没有丝毫的用武之地。

段军这次是真怕了,别的都无所谓,段阳到底出没出国、拿回家的学历到底是花多少钱买的,那都不重要,真正让他怕的,就是那个毒品。因为见过了太多沾染毒品后的恶果,所以他很清楚,只要段阳还能找到他,就永远离不开那玩意。

为了防止儿子找到自己,段军也是费尽了心思,即使目前还没成为老赖登上黑名单,他也不敢用手机银行卡、不敢坐飞机坐火车、更不敢住旅店,因为那些都会让他那“青出于蓝胜于蓝”的儿子找到蛛丝马迹,他还不会开车,只能让我开车给他送过去。




如果有选择机会的话,我不可能管前妻借车。

但没办法,往返6000多公里的高速公路不是闹着玩的,我那台破依维柯干不了这活。段老板倒是不缺车,别说豪车了,连豪华房车他都有,关键躲不过他亲儿子的索命啊。

于是乎,两个身心憔悴的中年男人挤在一台借来的奥迪车中,没日没夜的在高速公路上一路狂奔。段老板还是那么鸡贼,我不在服务区停车休息,他就绝对不带闭眼睛的,跟个受气小媳妇似的坐在副驾驶点烟送水,唯恐我睡着了再把车给开沟里去。

我只是没想到,出发还没过2天,前妻的夺命追魂电话就打过来了。

“你是不是又惹事了?该不是在开我车逃跑吧?”一位纪检干部的语气还是那么威严,“我看你昨晚还在河北,今早都快出湖北了,你这是拿高速公路当高铁开呢?”

更让我抓狂的是,当她听说我跟段军在一起的时候,人家连诸如“协助逃跑也是犯罪”、“去最近的派出所投案算自首、否则被警察抓捕归案没机会减刑”都帮我俩想好了。当着段军的面,这种事没法解释,尤其脚下还踩着油门,随手挂掉电话,却发现手机已经收到了前妻转发过来的一连串超速信息,违章时间、地点、照片,一样不缺。 

不得不感叹,这个数字时代太强大了,连交通违章信息都已经同步到车主手机了。我也确实是破货车开惯了,真不适应太安静的驾驶环境了,奥迪车玻璃的减速效果还太好、那著名的Quattro系统又激情澎湃,尤其缺了车窗四面楚歌的超速提醒、更没了坐在发动机上直接烫屁股的“超速座椅自动加热”功能,目前还没有一次性扣12分的严重违章,也算运气不错了。

我把手机扔给了段军:“段老板给报销哈。”

段军乐了,一拍脑门一副懊悔状:“哎呀我这脑子啊,出门前怎么就忘了先看看这小子到底有没有驾驶证呢……”

我被逗得眼泪都出来了。

1998年,我第一次骑摩托车上高速,身后坐着的就是这货,那时连秦东、连女友都始终拒绝乘坐那“肉包铁”的玩意,只有这货明知道我没有驾驶证,速度越快他还越来劲,要不是我怕出事拦着,他都差点学阿三玩摩托车站立特技了。

从那时开始,我俩的人生就像那台无牌摩托车,在高速公路上一路狂奔,即使有违章、有事故、有“交警”提醒甚至处罚,但我们总会有方法去逃避打击,然后更加肆无忌惮地弹射起飞。

那一年,当我父亲自己找来那间群魔乱舞的电脑房里时,其实这位终日泡在研究所那一方净土的知识分子,自己都接受不了改革开放带来的巨大变迁,更不可能意识到那间破烂的村舍是站在了一个全新网络时代的风口上,他也只能用他的方式告诉我们,他也许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但他知道什么是不对的,而我们正在做的,就是不对的。

但很不幸,无论我还是秦东,也包括在门外吧台里忙着打游戏的段军,都没有听进去,因为我们一天赚的就比他一个月工资高得多。

而现在是2023年,25年过去了,我们都当爹了,却已经用了25年鸡飞狗跳猪上树后一地狼藉的人生经历去证明——父亲当年的判断是对的、一路上各路“交警”们的罚单也是对的,正如我们哥仨如今的造型,一个废人在家当全职奶爸,另一个在庙里冒充扫地僧,还有一个因网络而成精的、却被自家儿子逼得沦落到了天涯。




事实证明,吕医生的判断是对的,段军的跑路也是对的。

段阳不愧是“段老邪”的亲儿子,确实有些天赋异禀的道行,仅仅在他爹跑路后的不到1个月里,就以摧枯拉朽之势逼得张文远搬了家、搅黄了徐娜的学校、摧毁了华子的“网格仓”后,也不知到底请到了哪尊职业催债的大神,居然能仅仅通过一个手机号就摸到了我租下还不到半年的家里来。

段阳的要求很简单,就是“借”钱,只要能跟他爹扯上关系的人,一个都跑不了。人家不哭不闹的就往人多的地方一躺,正经人谁能受得了这个?再说了,就算打狗不还得看主人吗?有恃无恐的段阳自然每次都能得手,三千五千的他也不嫌少,然后过不了多久就会卷土重来,正如吕医生对他的判断——那就是他最容易得到钱的方式,只要他还能有希望,就永远离不开毒品。

原本,当我听到华子他们轮番诉苦的时候,我还是笑得挺开心的,要说徐娜是正经人让“段小邪”给敲诈了还可以理解,但就凭张文远的手段、华子的智商,这俩货能让个小崽子给吓成这样?

相对于张文远和徐娜,连华子都算上,我得算够不要脸的了,但饶是我这样没啥地位更不需要“体面”的人,一大早听到异响开门后,就赫然发现门口躺着俩一副无赖嘴脸装昏迷的00后,我真不是吹,一点办法都没有。 

“段小邪”不知道又从哪个网络段子里学来的灵感,知道对付我这个“童年阴影”不能硬来,这次显然换套路了,要不就是真让哪个大冤种给揍了,反正那本就骨瘦嶙峋的身材明显还挂了彩,额头嘴角都有被殴打过的痕迹,更气人的是,他身旁还躺着个披头散发抱头哭泣的女孩,衣衫不整不说,暴露无遗的白皙后背还露着半拉撕裂的肩带。

我都被气乐了,蹲在段阳身边开导他:“小子,你也看到了,我真没钱,连这房子都是租得最便宜的,你就别忙活了,去找你爹那帮有钱的哥们碰碰运气呗?”

“叔,我不管你要钱。”段阳也没跟我客套,横着眼睛看着我,“我知道你把我爸藏起来了,告诉我他在哪儿就行。”

我当然不可能说,但我也真没想到,段阳居然发了疯般的用脑袋撞着墙,大声嘶吼着:“打人了……救命啊……”

很快,邻居们也出来看热闹了,吃瓜群众的眼睛都是雪亮的,他们当然能看得出,我这个五大三粗还一脸横肉的家伙,是怎样欺负这可怜兮兮的小两口的。于是乎,除了义愤填膺的打抱不平,自然有人报了警,然后我就得在警察面前试图证明,那小两口身上的伤,真不是我弄的。

可是这种事,楼道里不可能有监控,我又怎么可能证明呢?更让我百口难辩的是,我真因为在2019年恶意殴打一伙骗子而留下过刑事拘留的案底,虽然最终没被检察院起诉,但那也是最容易影响警察判断的犯罪前科,还刚好是同一种恶行。

我是真有点佩服段阳了,就像佩服他爹那样佩服。这帮00后是真心牛逼,“段小邪”这是连我唯一的案底都调出来了,还明摆着在趁我穷、要我命呢。

好在,这次我是主场作战,也懂得怎样跟警察把事说明白,带队出警的那位老警察办案经验很丰富,在用“警务通”核查了我和段阳的身份证信息后,又跟我那一脸懵逼的女儿聊了几句,就让120拉走了那位“仍在昏迷中”的女孩,直接把段阳带进了我家,关上房门就厉声警告了几句,段阳才承认,他俩身上的伤,真不是我弄的。

我更没有想到,段阳居然当着警察面直接给我跪下了,抱着我的大腿开哭:“雷叔,我不想难为你,我就想知道我爸在哪儿,麻烦你转告他一声也行,既然生了我,就必须养我!”

我彻底懵逼了。

1998年,在那间破烂“电脑房”里,同样的造型,同样的骨瘦嶙峋,同样的连伸手推开的勇气都没有,演电影都不带这么巧合的啊。再说了,既然生了,就必须养,20多岁了还必须养,连啃老买毒品都已经天经地义了?

我是真没招了。同样没招的,还有那位带队警官,清官难断家务事,尤其这种“小蝌蚪找爸爸”的闹剧,即使在行为上确实够行政拘留了,但在动机上,还是可以“违法不追究”的,尤其他已经从“警务通”上查询到,段阳已经在不到1个月内连续骚扰了省内多间派出所、并多次被行政警告。

警察把段阳带走了。也许他们会拘留段阳十天半个月的,也许会对那俩人进行尿检后送戒毒所强制戒毒,但可能性更大的,依然是个行政警告,毕竟,对待这种病恹恹还恨不得去碰瓷警察的败家子,警察又能做什么?

关上房门如释重负的那一刻,我真正的理解、更加佩服段军的壮士断腕了,就眼前这一幕,如果发生在段军面前,除了被活活气死,剩下的也就只能乖乖地掏钱送瘟神了,而这时候只要给他钱,只会继续拉近他与毒品之间的距离。

我并不知道段小邪到底是怎样变成这样的,但我可真知道“段老邪”是怎样跑偏的,也许,答案就隐藏在从市场经济、到网络时代、再到数字时代的三个时代更迭里。

1998年,我也跟段阳现在的年龄差不多,用的手机还是模拟网的摩托罗拉,游戏还只是第一代红色警戒、帝国时代,是扯着网线联机的单机版游戏,是仅限于朋友、同学、顶多在电脑房里一起玩的那种,跟打麻将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但就是这样一款最原始的网络游戏,已经足够太多人跑偏了。

现在是2023年,如今的游戏都能全世界交友了,智能手机也支持隔空跟骗子谈恋爱了,那里不仅有着短视频、直播,有着各种大数据加持、智能算法、AI机器人的无孔不入,不仅有各路顶尖高手在团伙作案,还有个地方叫做“缅北”,更有种都能把段老邪那个千年老妖都给逼得跑路的毒品。

这个高度发达的数字时代几乎无所不能,但它也同样危机四伏,因为它专攻每个人脑袋里那些Bug。



尾声


为了避免段阳的闹剧吓到女儿,我本想进屋跟她聊几句,却被忙着备考的她一脸不耐烦地推出了房间:“电视里法治节目比这个吓人多了,你放心,这点事吓不着你闺女。”

我确实放心了,其实当小家伙有模有样的在警察面前、用课本里学来的法律知识为我“辩护”的时候,我就已经放心了。

大约一年前,我之所以选择独力去对抗全世界、强行把她扣在家里自学,并不是因为她那直线下滑的成绩,而是我越发强烈的察觉到,曾经那个能文绉绉坑爹的机灵鬼、那个敢在考试里写首英文打油诗窝囊老师瞎勤政的熊孩子,已经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干啥都不带脑子的生物,在家啥事不管不问不说,连出门坐个地铁都能走丢好几回。

怎么的,读个高中,就把自己给读成这样了?

为了搞清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搞了套高考数学模拟卷,就坐在她对面,掐着秒表记下了她完成每道题的时间,然后,除了参加月考我就没再让她去过学校,因为我能看得出,她那还算过得去的成绩,根本就是刷题刷出来的,更是背题背出来的——她已经被塞得太满,却并没有被点燃。

真正让我确定这一点的,就在她那套没有任何使用痕迹的数学教材里,有个叫做张益唐的家伙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正规的数学训练很有必要,好的基础训练对人一生的影响是很大的,因为它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一个人将来思维的习惯,可以帮助克服轻率,至少会很严谨。

很不幸,女儿压根就没机会使用这套国家统一出版的高中数学教材,因为它就像一列已经被这个时代遗弃的绿皮火车,太慢也太墨迹了,明明能高速、高铁、飞机出行,谁还有心思去乘坐绿皮火车呢?

然而,正如张益唐写在教材里的忠告,高中还真就是一列“逢站必停”的绿皮火车,因为它在讲述的,只是一种思维方式,一种决定了终生思维能力的思维方式,它必须严谨、更加系统,它又怎么可能被“全归纳”、又该如何被“弹射起飞”呢?

所以,在女儿人生最重要的十字路口,我必须帮她做出选择——别管别人跑得多快、飞得多高,我们就老老实实地骑猪上高速,必须先具备一种很严谨、更加系统的思维习惯。

无论如何,高考,都不是高中的终点,它只是一个起点,一个真正开始放飞自我的人生起点,那时候她会拿到完全属于自己的手机、电脑,也不会再受到任何监管,她就得独力去面对这个无所不能、但也无孔不入数字时代的洗礼,去直面那些隐藏在大数据、智能算法、AI数字人、各种组团作案的家伙的挑战。

25年前,我没有听我爸的,因为那个老学究自己都接受不了市场经济的遍地开花。

现在,她也可以不听她爸的,因为她爸也已经被这个全新的时代糟蹋得体无完肤。

但是,她必须明白,真正能解开时代密码、真正能预知未来的专家,未必在教室里,也不会在书店里,更没时间在网上胡说八道,他们就在她手中那套集结了国家力量编制的教材里,因为正坐在教室里的高中生们,承载着的是整个国家与民族的未来。

所以,女儿的高中课程必须全部推倒了重建,不惜一切代价的重建,正如教材里另一位被誉为“数学之父”的苏步青写给高中生们的忠告—— 在很多基础概念都没有完全理解的前提下,就急匆匆的去证明定理、做习题,那是没有不碰壁的。

我无力改变时代,只能从改变女儿开始。无论她最终的高考成绩如何,都绝对不能像她爹、她东叔、她段叔那样,很轻率、很不严谨,满脑瓜子都是Bug,然后用鸡飞狗跳猪上树后的一地狼藉,去诠释“数学之父”已经未卜先知的——碰壁。

否则,25年后的那个故事,只会更加惨烈。

文中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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