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警队开除后,我成了前同事的“线人” | 戏局
一个人说话可能是意见,所有人说话便成了事实
让我们欢迎老朋友来林带来这次的长篇新作《巨人》。
为了调查本市的假烟生意,已经离开警队的协警胡力文作为警方的线人加入假烟贩子高明东的“碰瓷车队”。
正是这次调查,牵扯出的一场跨越了十七年的追凶。
每个人都有秘密,他们打算如何掩盖自己的秘密?
故事从他们两人开始。
温馨提示:全文共计17万字,前7.4万字免费阅读。故事较长,细节众多,可收藏后进行阅读,以免迷路哦~
天短了,没过六点,黑就从北往南拉了过去,但天的底部还是红彤彤一片,像燃了把火,把上面熏黑了。胡力文坐在一辆三轮车的前座上,一手抽烟,一手提着一袋颜色鲜黄的焦米棍,饶有兴致地看两边人走路,瞟菜篮,瞅提兜,分析男女老少晚上要做啥菜。
位于城东的文化农贸中心,老一辈儿的人更喜欢叫它北关跃进菜场,这个耀眼的名称特有来历,也够悠久,从整个城市没有一具像样的铁具开始,一直沿用到十七八年前。回过头看,当时胡力文应该14岁,或者15岁,日子一天一个样,但往事记得还算清楚,1997年,对他来说是个节点。
半根烟,何贤宗提着一条鲫鱼从菜市场出来,黑口罩,蓝连帽,捂得严实。到胡力文跟前,没停步,眼皮往下拢了拢。胡力文下车,装打哈欠,扯根焦米棍放嘴嚼,缓步跟上。
出了大门,上街,人流多,但散。胡力文盯着鲫鱼,边走边说:“没弄块豆腐呢?鱼准备咋做?”
何贤宗没理,接连转了两条街,到一所学校时停下,插进人群,左右巡视了两眼才开腔:“啥情况?”
“不好说,孙海博这两天东西收拾得勤,看样子是想跑路。”
何贤宗看胡力文一眼:“暴露了?”
“有可能。”胡力文说,“我怀疑局里有帮他的人。”
何贤宗点了根烟,愁眉不展,胡力文说:“得抓,不抓没机会了。”
校门敞开,学生涌出,家长同步往前凑。
“啥时候动身?”
“不知道。”胡力文摇头,“有提防得很,今天跟我说,这两天能不跑车就别跑。”
何贤宗摸着下巴叹气:“你觉得呢?”
胡力文说:“俩选择,一是现在就抓人,但没关键证据,属于赶鸭子上架;二是让孙海博跑,他跑了,生意不会跑,继续找人卧底,跟他的下线,从现场入手,往上抓。”
何贤宗又问:“你觉得呢?”
胡力文看何贤宗一眼:“我个人当然偏向抓。”
一队中学生骑着自行车往外出,将人群分割成几条线形,天完全黑了下来,环境嘈杂,喧闹且密集的语调像一拳拳力量很足的拳头,弄得人心焦躁又沉重。
“行,那就发展下线。”人群重新合拢时,何贤宗说,“还是你跟。”
“咋还我跟?”
“知道你这事儿的,局里除了我就俩同事,那俩我信得过,就算局里有情况,也发现不了你。”
胡力文没吭声。何贤宗又说:“你跟孙海博时间长,我估计他跑了,也得给你往下安排,熟人好发展。”
胡力文叹口气,看何贤宗一眼,欲言又止,何贤宗手往焦米棍袋子里钻:“有难处就提,给你加奖金。”
胡力文急忙捏住袋口,俩人同时一怔,胡力文尴尬地说:“给我闺女买的,念叨好几天了,你要吃下次给你买。”
何贤宗收手,前后望两眼,边咳边说:“那就这样?还有啥要说的不?”
“准备咋做?”见何贤宗愣,胡力文又补充,“说那鱼,这鱼小了点,我一般都是熬鱼汤,加块豆腐,别提多鲜了。”
晚上十一点过,胡力文开着一辆六轮半挂,抵达市北外环的一条小道。熄火,点上烟,嘴里还在回味鱼汤的余味,说不上来的别扭。鱼是好鱼,新鲜,拿到家时也活蹦乱跳的,但做成的时候,不小心往白汤里滴了两滴辣椒油,倒没有影响口感,但让人看着难受。
坐了约莫十分钟,电话响,胡力文挂断,下车,沿上公路,顶风往市区方向走去。先是行李箱轱辘响,继而喘息,最终一个中年男人的身影出现在面前。胡力文快步迎上,接过行李箱,掸去男人头顶的白霜,喊了一声:“博哥。”
孙海博抻腰喘气,紧随慢走:“警察那边?”
胡力文说:“先走,车上说。”
凌晨一点,胡力文终于放弃在乡道上绕圈,开上主路。车一平稳,眯了一觉的孙海博也醒了,揉着眼问:“到哪儿了?”
“隔壁市了,还能再睡会。”
孙海博点了根烟,摇头:“担惊受怕惯了,反而受不了稳当。”
胡力文问:“你出城,是按照我给的路线走的?”
孙海博说:“是啊,咋了?”
胡力文点头:“没事儿,是就行,得谨慎点。”
孙海博叹口气,身子往后躺,骂了一句:“妈的,咱也想不到能到这地步。”
半年前,胡力文以警察线人的身份出现在孙海博身边,其目的,是调查孙海博生产制造假烟的行径。半年间,孙海博对胡力文极为信任,将其视为心腹,但这信任与胡力文的能力或表现没有直接关系,而是源于两人初见时胡力文的一句话:“我是警察的人,我可以帮你。”
这期间,孙海博借助胡力文的消息网与掩护,假烟生意不降反增,规模日益扩大,胡力文则利用孙海博适量的帮助,让警方在此项目上取得了一定的进度和收获。
车往北行,国道转入乡道,开进临市某县城,胡力文说:“一会儿到地方你先躲着,我去找车,这车太显眼了。”
孙海博点头答应,沉思片刻:“你回头要愿意,我能给你联系一个人,跟着他干,钱也不少挣。”
胡力文说:“信得过吗?”
“信得过,他欠我。”孙海博说,“叫高明东,年纪大点,四十左右,开碰瓷车,也干假烟。”
胡力文冷不丁地踩下刹车。
孙海博转头张望,四下皆为树林。“里边有排铁皮屋,挺隐蔽,先躲会儿。”胡力文说。
孙海博跟着走进树林,解释般说:“这人还行,就是脾气不对劲,他也不是欠我,是我手里有他的把柄。”
胡力文撇开话题:“大嫂安排好了吗?”
孙海博气得直骂:“安排个吊毛,儿子也是个狗日的,出去两年了,没见回过家,老爷子也窝囊,说当官吧,死前孙子都不在边上。”
“也不能这么说,老爷子之前当官时候,那才叫风光。”
“嗨。”孙海博摇头笑,“咱说官,那也得往发改委、检察院上靠,他那官有啥风光的。”
胡力文也笑:“教育局管的人不比这些单位管得多了,还都是祖国的希望。”
孙海博不屑一顾:“那有个毛用,能捞油水才有用。”
说完,孙海博愕然一停,怀疑地看着胡力文:“你咋知道我爸在教育局的?”
胡力文继续往前走,见孙海博仍在原地,回头说:“你刚刚说的,忘了?”
孙海博沉着脸望向胡力文:“我没说。”
胡力文说:“以前?”
孙海博神情愈发严肃:“以前也没说过。”
胡力文愣了片刻,笑了:“警察给过我资料,我看过,当时可能记下来了。”
孙海博恍然大悟地“啧”了一声,拍拍脑袋,撵上胡力文,语气抱歉:“紧张了。”
胡力文说:“哈哈,那词儿咋说的?‘杯弓蛇影’。”又说,“妈的,你说现在警察东西真详细,跟我前几年当协警不能比,啥都有。”
“也就那样,主要是现在去哪儿买啥都得登记,真要说啥都知道,那不可能。你别撇嘴,就算有这能力,人国家也不让用,侵犯隐私,人权,明白不?”
“真不是吹。”胡力文剥开一团杂草,一排铁皮屋出现在眼前,背后是一排杨树,“就拿你来说,我都知道你好几个秘密。”
孙海博没应声,看着胡力文。
“你外面有俩女人,一个姓黄,一个姓彭,黄家住锦绣花园,彭是老四川饭馆的前台,对不?”
孙海博哈哈笑:“妈的,这都给我查出来了。”
胡力文说:“嫂子不是不回家,是被你打得不敢回家。你怀疑孩子不是自己的,还做了两次亲子鉴定。”
孙海博脸色猛然一暗,反应过来,干笑了两声,见胡力文无动于衷,也难再笑,咳了一咳,背过身点了根烟。
胡力文继续说:“你小时候,有天晚上,干了件大事儿。”
孙海博顿时机警,正想转身,发觉腰间猛然一凉,旋即刺痛,触觉冷硬。
胡力文在耳边说话:“你放了一场火。”
孙海博想要转过身去,却觉刺痛越来越甚,左肩也被胡力文扳紧,
“你这是什么意思?”孙海博说。
胡力文重复:“你放了一场火。”
孙海博问:“你是谁?”
胡力文仍重复:“你放了场火。”
孙海博说:“不是我,是,我放了,但我是着起来之后才扔的火把,这事儿你可以查。”
胡力文说:“那就是放了。”
孙海博问:“能说明白吗?你是谁?”
胡力文说:“我是被救下来的那个。”
孙海博静了静,笑了:“操,我明白了,半年,你就为了这一天。”
胡力文说:“不止半年。”
孙海博问:“他们呢?”
胡力文说:“一样。”
孙海博问:“你准备把我弄哪儿去。”
胡力文说:“你看这地儿咋样?”
孙海博说:“太静了,不好。”
胡力文说:“不静,屋背后,正好六棵树,你们一人一棵,一点都不静。”
早上七点,胡力文醒了,吓醒的。
自从了结孙海博那摊子事儿之后,这几天总做噩梦,内容一样,梦里失火,把家给烧了。十几年前,这梦真实存在过。当时胡力文大概14岁,或者15岁,记不太清,但可以肯定的是在一天晚上,也是在梦里,一把火烧光了他的家。这梦断断续续做了十几年,折腾,自打胡文曼出生后更频繁。
胡力文记得那时是夏天,空气像燃烧的固体一样闷热,为了乘凉,妈妈在家门口的大桦树下摊了一张凉席,晚上三人便睡于此。那天晚上本来也是这样,直到胡力文被烟熏醒,父母已不见踪影,已经散架的屋子正汹涌地烧着。
看旁边,林曼曼没在,铺盖是凉的,胡力文忽然有些烦闷,摸出根烟,想起今天轮到林曼曼值班看早自习。推开隔壁门,胡文曼还在睡,嘴里含了根手指头,头上浮着一层细汗,屋里沉淀着一股奶香味。胡力文不自觉地笑笑,想要进去,发觉自己嘴里有烟味,于是先到卫生间洗漱。
今年开始,女儿从大班转学前班,选学校时费了些劲,主要是跟林曼曼。学前班,顾名思义,学习前的班,按照胡力文的想法,上或不上无伤大雅,但林曼曼却看得比打仗还认真,上下打点,最终花了三千块钱进了一中附小的学前班。
两人为此吵了不少架。一开始吵,还只针对消费观念,到后来吵,就开始揭短处,急眼了啥伤人话都往对方身上砸。这事儿一起,纠葛也越来越多,做饭酱油放多了,回家晚了,家里有烟味,稍不对付两人就得开骂。
但把问题个个拆开,核心其实很浅显——钱,有了钱,这些问题就能规避,哪怕规避不了,问题也变成了小瑕疵,满身劣性也能变成人无完人。
刷完牙,把胡文曼叫醒,孩子大了,眯着眼自己穿衣服。蒸锅里有俩鸡蛋,拣出来,到餐桌上一骨碌,鸡蛋破碎,蛋液黏了胡力文一手。正要发火,胡文曼咯咯笑了:“我妈又忘开火了。”
听见笑,胡力文的火气顶到半截散了,把蛋液抹到胡文曼的脸上,惹得胡文曼啊啊直叫。
孩子长得快,一天一个模样,最近送她上学,不愿再站在电动车踏板上,非得坐后座。林曼曼觉得无所谓,随孩子心意,胡力文倒相反,挺严苛,怕孩子掉下去,宁愿胡文曼哭也得让她站前面,两腿夹得紧紧的。
今天也是一样,楼上还能笑出声,下楼就鬼哭狼嚎,惹得不顺路的邻居都绕道看。胡文曼左手攥着楼道栏杆门,右手被胡力文拽着,半个身子悬空,衣服往上扯,肚皮都敞了出来,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一个相熟的邻居大妈跑过来,从胡力文手中抱过胡文曼,埋怨道:“咋了这是?”
胡力文又生气又局促:“非得坐后边,还不抓住,掉下去咋办?”
“那你得跟她好好说呀。”大妈哄着咳嗽的胡文曼,“你看这衣服扯的,小肚子都漏出来了,下午就得拉稀。”
对待女儿,胡力文总有些迟钝,用林曼曼话说,有缺陷,对情况没有全面的注意力和掌控力,简单来说就是不细心。比方说一个场景可能会出现三个需要注意的情况,但他就只能看到两个或一个,很容易出现不知情的冷漠和紧急之下的手忙脚乱。林曼曼也抱怨过他,对孩子虽不严厉,但规则多,适得其反,本末倒置,眼里没细节。一开始胡力文不说话,唠叨多了,也会呛声,往过去说,用自己的经验抗议:小孩就得听话,以前我就是这样长大的。
大妈哄了一阵,胡文曼情绪慢慢恢复,边“吭哧”边往电动车踏板上爬,到位后噘着嘴看胡力文。胡力文瞅着可怜,心软了,问她:“你能不能抓住?”
胡文曼懵懂地点了下头。
“去后边坐吧,抓紧。”
于是胡文曼再慢慢吞吞地爬下去,到后座椅落座。大妈看在眼里,叹了口气:“这是何必呢。”
送过胡文曼,返程路上胡力文接到杜德源的电话。早几年胡力文在化肥厂上班,和杜德源是老相识,后又双双干起假烟生意,关系不错,人没什么心眼,前些日子接送孙海博的半挂车,就是借用杜德源的。
杜德源说:“起了没?”
胡力文说:“起了,刚送过闺女。”
杜德源说:“东哥答应见一面,明天一早,接你。”
挂了电话,想了想,给何贤宗发了个微信:有进度,今天见面。等了两三分钟,没回,胡力文删了聊天框,骑车掉头。
胡力文一家住在城西广播电视台背后,老小区,五栋楼分散布局,一家人住中间。房子原是化肥厂的单位房,胡力文离职了也一直住着,但就在两个月前,林曼曼掉着眼泪回家,关门不出。要睡觉时,胡力文进屋悄声脱下衣服,哈了哈气,觉得苦,又转身朝外走去。走到一半,床上的林曼曼忽然开口说话:“胡力文。”
胡力文吓了一跳:“我去刷牙,嘴里有烟味。”
林曼曼说:“我舅跟我说,化肥厂老板准备把这小区卖出去。”
窗外大车驶过,胡力文看到那层被子抖动了一下,像陷进了林曼曼的身体里去,他说:“啥时候?”
林曼曼说:“我们完了。”
“叮咚”一声,手机响了,屏幕亮起,何贤宗跳出来,回,好,注意安全。胡力文看着桌上的鸡蛋,到底没舍得扔,用手扒着,倒进了碗里面。
第三天,早上五点,胡力文站在一排半挂货车的头前,被大灯照着后背,除了影子看不清任何东西,他觉得浑身上下燥热,尤其是脸。
右手边,五米之外,架着一个深绿色的塑料棚,三面镂空,只遮尾部,棚内闪着十几颗像眼睛一样的烟头。一个男人说:“那天喝得忒多,喝完了,我老堂觉得不尽兴,硬拉着我续场。你们估计不认识我老堂,范志龙,以前在牧英干运输科长,对,就范科长。我实在讲,他酒量不错,估计是跟外国人喝洋酒练的,一斤下去,眼睛不带散的,用老话说,他那眼,越喝越尖……”
杜德源从棚子里钻出来,眯着眼把半截烟送进胡力文的嘴里,胡力文猛吸一口,烟雾盘旋在光里,散得很慢。杜德源说:“再坚持坚持?不行就算了?”
胡力文说:“你这两句话跟没说似的。”
杜德源说:“没法,都这样,这是入队考核,也叫洗礼,站在光里,才能看人诚不诚。”
胡力文嘟囔一声,把烟一口气嘬完,才放杜德源走。这时再看天,快黑完了,越黑越显身后的灯亮,影子越拉越长,腿和脑袋一直往前跑,四肢异常粗壮,像动画片里怪兽的生长。
“我跟他说,要不然就算了,改天再约,我是真喝不了了。他不听,说不能因为我个人的退步影响到集体的团结。我操,两个人算什么集体?那天晚上风大,就算没喝多,顶着风也站不稳,我就说喝碗鸡汤,醒醒酒,他没答应,喝多了都犟,一句话没说对付,两人就打起来了……”
一辆摩托车碾着胡力文的影子从对面开过来,到半截停住,拉了两下喇叭,没人应。司机关上灯,推着车子到胡力文跟前,狐疑地扫了一眼:“在这罚站呢?”
胡力文没说话,紧盯着地上的两条腿。司机巡视一圈,冲棚子里的人喊:“啥意思啊?让不让人走道了?”
棚里人左右互看一眼,杜德源跳出来说:“没啥事,玩儿呢,你走你的。”
司机瞅胡力文一眼:“啥意思?玩人啊?”见没人理他,跨上摩托车,嘟囔了一声,“要玩去别地玩,这灯照得眼都睁不开。”
摩托车声远了,刚才讲故事的男人走到胡力文面前,微胖,个子没有鼻梁高,眼睛很小。男人端详一番,问杜德源:“站了多长时间?”
杜德源说:“差五分钟四十分钟。”
男人点点头,跟胡力文并排站,指向远处高速公路上的一块广告牌:“上面写的啥字?”
胡力文说:“方舟国际。”
男人说:“下面电话号码多少?”
胡力文说:“不是号码,是首付,六十平首付5000,一百二十五平首付10000,送豪华车位。”
男人斜看胡力文一眼:“眼睛挺好,车开得咋样?”
胡力文说:“凑合,在化肥厂送了四年化肥,自己没车。”
男人为难地“咝咝”,注意到一旁给胡力文使眼色的杜德源:“你俩认识?”
胡力文点头:“认识,一起干过,就他拉我来的,说好了,俩人换着开,让我别告诉你。”
杜德源讪笑一声,窘迫地跟着点头。
“你挺实诚,为啥干这个?”男人问。
“缺钱,赚钱没路子,不干这个就抢银行了。”
“家里有啥人?”
“父母死了,对象教书,有个女儿,五岁。”
“在哪儿教书?”
“慧光中学。”
男人往后撤了下步子,朝杜德源摆摆手,杜德源答应一声,跳上车把灯关上。胡力文缓眨了几下眼,正前方的视线还是黑的,倒是广告牌火一般亮,连氧化褪色的字迹都看得十分清楚。
男人朝众人挥了挥手,待围成个圈,摸着胡茬问:“咋样?”
一阵窃语过后,男人拨开两旁的人,说:“你对象教啥的?高几?”
胡力文还站在原地,没敢动:“教语文,高二,班主任。”
男人说:“哪个班的?”
胡力文想半天:“我没问。”
男人垂下眼,也想了半天,对杜德源点点头:“行,留下吧。”又问胡力文,“你叫个啥?”
“胡力文,平时都叫我胡子。”
男人看向众人:“胡子以后跟老杜轮班,你两个人分配,平时没事也能当个替补。”没人应声,“别不服气,人被灯照半个多小时,广告牌上的小字都能瞅清,你们谁有这眼睛?我咋说的,开车,眼睛最重要。”
接着转头,对胡力文说:“咱一共俩业务,碰瓷车,科三路考,没交钱的,你得想办法把他弄挂科。再个是送货,货简单,但有风险,只管把货送到地方,别的没你事儿。”
男人讲了两句,收尾,众人一哄而散,纷纷上车。胡力文往前追了一步,脚麻,右腿挪不动,便喊了声:“大哥。”
灯一灭,重回黑暗,喧哗的空间猛地寂静下去,声音传递的力量更足,不少人听到这声喊,停下了动作。“有事儿吗?”高明东说。
“那广告牌我早就看过,我眼睛没大家伙儿亮。”
高明东看了胡力文几秒。
“你看,我刚刚就说你实诚。”
胡力文说:“房子我也买了,二期九栋一单元702,三年了,只搭了个架子。老板俩月前跑路,政府介入,架子也给拆了。”
高明东眨了眨眼,把耳朵上的烟拿下来,让给胡力文:“行,好好干。”
跑碰瓷车,就俩要点,快,和安全。他们这些故意制造阻碍的,只不过是个辅助,重点在于驾考车上坐着的教练,或者是副驾驶下的刹车。
胡力文很快弄明白了这个原理,两次碰瓷,一次开得慢,耽误了考生的挡位加速;一次开得快,从考生准备变道的直行道超车;两次都在安全距离外,教练都踩了刹车。
两趟跑完,俩人坐车休息,高明东把胡力文拉进了聊天群,问胡力文啥证,这技术跑这玩意儿太埋没,够资格去开迎宾车。
胡力文没话,只笑,问高明东:“东哥,咋干的这一行呢?”
高明东说:“你咋干的,我就咋干的。”
胡力文说:“没听明白。”
高明东说:“差钱,没能力,不干这个,就抢银行了。”
胡力文白天跑了两趟,基本没什么活,其余时间都是在塑料棚里待着。休息期间,杜德源来找胡力文,提醒他可以买两条烟发一发,新人第一天,总得有点表示。
胡力文答应,取了电动车,骑到一家超市,这时,俩小女孩兴冲冲地从外面跑进来,抱着柜台上的一个洋娃娃不撒手。胡力文想起上次带女儿逛超市,女儿相中了一套芭比娃娃洋房套装,两百块钱,胡力文嫌贵,没舍得买。之前没觉得有什么,现在拿钱上供,忽然觉得有些对不起女儿。问价,小的十五块钱,大套装两百二,想想,匀出钱,给俩女孩买了俩小的,让老板给他留一套大的,晚上再来买。
等到晚上七八点,有任务的出完车,高明东召集起来开了个会,讲了注意事项,又把胡力文介绍了一遍。接着就是发工资,两次400,辛苦费100,现结,高明东托着一个本子,拿着一支钢笔写写划划,还挺有范。
天不亮从家出来,直到天黑才回去,但真正工作时间还不到半个点。天确实凉了不少,风没夏天大,却扎人,稍微骑快点,风就像针管子一样,一点点往里扎,又痒又痛,老想往脸上挠几把。
今天回家,得把女儿的帽子和耳罩找出来了,去年冬天送孩子没注意,把耳朵跟脸冻了,红黑红黑的,像个难民小孩。眼光瞟到了篮子里的娃娃套装,想起女儿的脸,胡力文嘿嘿笑了一声。
进入小区,胡力文刚给车子充上电,就看到林曼曼正领着胡文曼下来。胡文曼看清人,惊喜地喊了一声,挣脱林曼曼的手,蹦跶着跑过来,作势熊抱,但被胡力文两手架住,双脚扑腾,像被擒住的小猫。林曼曼要去超市买东西,胡力文让她顺便带瓶啤酒。想让胡文曼也跟着一起去,但她兴奋地抱着胡力文的腿不松手。
林曼曼走远,胡力文左右扫望两眼,没什么人经过,再看满脸雀跃的胡文曼,忽然觉得有些尴尬,以及别扭。这种感觉历来已久。在林曼曼不在,只有父女俩相处时,或者有陌生人见证时,胡力文都很难心安理得地把这种亲昵的状态体面地展现出来。他为此感到困扰,但他说不清楚原因。
胡文曼抱着胡力文的腿摇晃,胡力文往后歪斜身子,尽量把腿抬高,仿佛这样就能离胡文曼远一点:“别玩了,衣服都脏了。”
但胡文曼没理解胡力文的用意,以为跟她玩,笑得更欢了,“咯咯”个不停。胡力文无奈地笑笑,忽然想起车篮里的娃娃,拿出来给胡文曼。胡文曼惊呼一声,终于撒手,跪在地上拆了起来。
胡文曼拆得起劲儿,边拆边惊呼,眼睛瞪得老大,像每拆一块都有一个惊喜。胡力文问:“好玩不?”
胡文曼喊:“好玩!谢谢爸爸!”
“你妈让我给你买的。”说完胡力文一愣,多少次了,他经常说出这种莫名其妙的话。
胡文曼把包装全部拆光,就地进行组装,零件洋洋洒洒散了一地。胡力文说:“别在这儿玩,回家玩去。”
说了几声,没回应,胡力文拽了一下,胡文曼拧开,“哎呀”一声,手上继续。
胡力文说:“回家玩去,脏。”
胡文曼还是没动静。胡力文再拽,再被挣开,连续几次,烦了,没留劲儿,一把将胡文曼薅起来,十分粗鲁。胡文曼没意料,像往上弹似的,手一松,刚组装好的部件就掉下去,砸在地上碎了满地。人也木讷,脸色通红,悄悄看胡力文一眼,马上低下头,抠着手指头。
胡力文皱着眉头说:“这孩子这么犟呢,说了回家玩。”
又说:“那么急干吗?啥事儿慢慢来,你以后这样还了得。”
“等你以后大了,干啥事儿都这个性子,得吃多少亏?”
话控制不住,停不下来:“慢工夫出细活,又不是不让你玩,回家又干净又暖和,舒舒服服玩多好。”
再说就乱套了:“慢慢来,做什么事儿先想想,不能冲动。等你长大了,找对象,要这个性子,脑热选个差的,你得受多大气?”
胡文曼头越压越低,睫毛狂闪,像要掉泪。胡力文叹口气,从兜里掏出烟,再看胡文曼一眼,撅着小嘴,可怜巴巴,心里又开始内疚,觉得话不应该说得这么重,再叹口气,把烟收了回去。
这时林曼曼过来,狐疑地看爷俩一眼:“干啥呢?”
两人都不说话。
“又开始了?”林曼曼把胡文曼拽到身边,埋怨胡力文,“你俩就好不了一会儿。”
“急。”胡力文语气没了刚才的强势,“看那衣服造的。”
林曼曼拍了拍胡文曼的裤子,哄了两声,接着冷哼道:“再脏也没见你洗过。”
林曼曼抱着胡文曼上楼,胡力文没跟着,要了瓶啤酒,坐在小区中心的花园里喝。远远望过去,小区五栋楼里,只有中间那栋没有亮光,广播电视台、步行街的光芒都被其他四栋楼遮住了,死死的,连点余光都蹭不到。若不是楼里还有三家灯光,就只剩下一片黑暗,像不存在似的。
二楼亮灯的,是陈大妈家,自己一人生活,儿女劝了多次,陈大妈也不搬,跟林曼曼聊天,说是住习惯了,安静,光线暗,没人注意,适合等死。三楼是胡力文的家,客厅和卧室都开着灯,估计孩子睡了,林曼曼还没吃上饭。顶层五楼倒是没注意,前段日子统计时,就剩下陈大妈、四楼一家和他们一家,一个星期前,四楼一家也搬走了。
胡力文喝完最后一口,捏扁罐子,放进塑料袋里,走了两步,想起还有什么事没干,又坐回原地,掏出手机,输入一串手机号码,拨打。
“领导,忘了跟您汇报了,没啥事儿,我混进去了。”
出了小区,货车停在路边,高明东坐主驾驶朝他挥手,胡力文快走上前,两手插在腋下,说话发抖:“东哥,啥事儿呢?”
高明东说:“我不告诉你穿衣服呢吗?先上车,上车说。”
胡力文说:“正哄孩子睡觉呢,有啥事你说呗。”
高明东急了:“你先上来!冻坏了咋办!”
胡力文不情愿地爬上副驾,搓着手问:“啥事儿东哥?”
高明东说:“有个急活,不远,北外环,我喝酒了,那边有查酒驾的,你得跑一趟。”
胡力文想了想说:“还能找着人不?我闺女那儿跑不开。”
高明东说:“就你离得近。”
胡力文咝咝琢磨,说:“行,但我得先回家一趟,穿个衣服,安顿好孩子。”
高明东抿嘴摇头,眼光瞟了瞟后车厢,问:“你对象呢?没在家?”
胡力文说:“在家。”
高明东把空调扭到最大:“那有啥的,这就走吧,催得急。”
胡力文有些犹豫,嘴上说行,身体没动作,高明东催了两遍,才慢吞吞地下车换位,上了车,也不见下手,发呆,高明东有点不耐烦:“能行吗?不行别耽误事儿。”
胡力文捆上安全带,打着火,开上路,过了五六分钟才说:“行,就待会得把我送回来。”
市里环城道没打通,往北没捷径,只能从市中心绕,虽说不远,但麻烦。过了市中心,再往北路就偏,荒僻,没灯,净是农村小道,两眼始终得瞄着路间距,稍不小心就能撞上。开进一村道,本来就窄的路铺满了麦秸,路况左高右低,阻挡视线,还容易滑轮。
胡力文抱怨地叹气:“真是他妈的瞎弄。”
高明东按下窗户,点根烟,抽了两口说:“以前流传个说法,说有个小孩,玩摸瞎子,几天没找着,后来找着,死麦秸堆里了。”
胡力文撇嘴:“咋死的?”
“车轧的呗。”高明东看胡力文一眼,“藏麦秸堆里了,天黑,司机没看见,开过去了。”
胡力文笑笑:“假的,都编着吓小孩的,要不怎么流传呢。”
“确实是假的。”高明东若有所思地抽口烟,顿顿又说,“是司机故意的,把小孩弄死了,为了骗人,又藏麦秸堆里轧了一遍。”
胡力文惊愕地看着高明东:“东哥,越说越没谱了。”
高明东笑笑:“咱就顺着这个事儿想,司机送货,跟小孩无冤无仇的,为啥把小孩杀了?”
胡力文嘟囔:“那谁能知道。”
高明东冷笑一声,说:“那还能有啥?看见啥东西了呗。”
正说着,前面忽然冒出一个体积较大的麦秸堆,位置诡异,正巧与轮胎方向一致,错不开位,轧过去时,胡力文下意识闭上了眼,心脏随着麦秆的蔫响“咯噔”了一下。
胡力文瞟了两眼后视镜,确定没什么东西,㧟了㧟脑袋,小心地说:“东哥,你说的这事儿,跟咱干这活有关系没?”
高明东笑笑,没回答,抽两口烟,忽然又换了个话题,俩手比划着说:“我前几天看了一个片子,外国片,挺有意思的。你看,这个主角,晚上开车,撞死人了,这主角就把尸体放后备厢,准备到别地儿处理了。但好巧不巧,就这路上,碰见了交警查车,这交警,还发现了主角的车有撞击,得检查车辆。前有警察,后有尸体,挺紧张吧,但关键,这主角还跑了。”高明东看向胡力文,笑得奇怪,“你说,这主角咋跑的?”
开进一个岔路口,更黑,更窄,轮胎都轧在了柏油路外,胡力文来回调整着方向盘,皱眉头寻思,半天,试探地说:“交警突然有了任务?”
高明东说:“那太扯犊子了,没啥突然因素。”
胡力文又想,又说:“主角会武功,把交警收拾了。”
高明东失望地啧声:“那也不现实啊,成武侠片了。”
胡力文也啧声,“咝咝”为难,幽闭的环境加上稀奇的话题,使得心里焦急,方向盘挪动的频率越来越快。忽然,前方窜出两团刺眼的光芒,远光,亮如白昼,无法睁眼,射透了两旁十米之内的黑暗。胡力文仓皇刹车,此时背后也迎劲光,连同红蓝相间的警示灯与警车喇叭的中音声响,看前看后,均有人影朝车走来。
胡力文措手不及,看高明东,却仍保持着刚刚的冷静与惬意,香烟烟雾从窗内往外飘,飘向天际。胡力文凝看几秒,突然也舒心一笑,两手交叉脑后,叹口气,又发笑,看着高明东说:“东哥,都自己人吧?”
高明东变了下脸色,马上恢复:“看出来了?”
胡力文说:“你那俩故事,就想让我觉得拉的东西不一般呗?”
高明东说:“别觉得,确实不一般。”
胡力文说:“然后让伙计们装交警来考验我?”
高明东表情有些遗憾,笑着点头,没说话。
“费那么大工夫,基本功夫没弄好。”胡力文话里也有遗憾,“开车时就觉得不对了,轻,车厢里面没东西吧。”
高明东抿嘴点头:“聪明。”
胡力文笑着说:“东哥,如果我没发现,怎样的表现才过关?开车往前冲?还是跟伙计们打一架?”
高明东摆摆手,说:“咱说刚刚主角那个,你说,咋跑的?”
胡力文昂头想了想:“不知道。”
高明东说:“那你也没那么聪明。”
两个男人走到门前,看相貌,果真是,下午见过,胡力文发笑,点了下头,心想这场戏可真下功夫了。但下一秒胡力文就觉得不对了,俩男人拉开驾驶门,一脸冷峻,二话不说,一把将其薅下车来,力量很足,毫无保留。胡力文重重地摔在地上,抬起头,身旁围满了人。
胡力文跪坐地上,惊诧地看着高明东:“东哥,这啥意思?”
高明东拨开人群,蹲下,摇着头笑,慢吞吞地说:“那个主角,是个警察。”
身边的人往前凑,高明东伸手拦住,拍了拍胡力文的肩膀,笑得礼貌,摊开手说:“你现在想想,你该咋跑。”顿顿,又说,“毕竟你也是个警察。”
清晨一早,高明东把车开到城西路49号院门口,点了根烟,等胡力文下来。
这片区域他挺熟悉,闭着眼睛想,还能把路想透。小时候,他家就在城西广播电视台的位置,没动迁之前,他经常和同学到化肥厂员工宿舍的广场打球,羽毛球、篮球、溜溜球,什么球都打。小区里面有栋楼建在中间,四面夹击,终日无光,一只脚走进去全身出冷汗,跟他妈鬼楼似的。
眼下跟以前没啥变化,街坊门店还是原先那几家,门卫岗亭也一样,拦车杆几十年从未降下来过。小区旁边有几家早餐店,恍惚一眼,其中一人的身影像他爸高齐鲁,高明东扔掉烟,升上窗户,待转过脸,果真是。
他得有好几个月没见过高齐鲁了,这时看,人又瘦了点,驼背,身上套了件松松垮垮的皮夹克,后背像块电动车的风挡板。高齐鲁发现了他,慢吞吞地走过来,到副驾驶前站定。高明东假装没有看到,摁开主驾驶窗户,点根烟,双眼继续翻找街上的变化,脸上挂着一抹扫兴。约有半分钟,高齐鲁在余光里移步往前走,背影一高一低,像拄着拐杖行走。
高明东看了一眼后又快速跳开,只觉得晦气。
一群跳广场舞的老头老太太从身后快走过来,迅速穿过高明东,脸上笑容洋溢。高明东忽然想到,“城市大改造”好像是高齐鲁放出来之前的事儿了。当时政府刚刚通过县级市的申请,为了重振面貌,树立城市标志,市里把东南西北四个角拆了一遍,相继建设开发区、创意园、文化中心、城市志展览馆。重振了快十几年,结果都不太成功,原本设想的脸面成了烂摊子,也算是反向标志。
高明东发愣间,门岗忽然响起一串喇叭的声音,定睛看,门岗保安正拿着一柄儿童喇叭吹,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笑声朗朗地从小区里面跑来,扑到保安怀里,连声喊爷爷。
小女孩是胡力文的女儿,叫文曼,挺可爱,会说话,一上车,不停“大爷大爷”地喊,乐得高明东从始至终眼都是闭着的。
胡力文一手抱孩子,一手提书包,有些窘迫:“东哥,时间急了,她妈今天看早自习,得我送孩子,麻烦你了。”
“不碍事,怪我,今天去另一个考场,远,本该老杜接你,但他晚上要出车。”
胡文曼头次坐大车,好奇,挺兴奋,挣扎着摆弄车里的物件,胡力文连声凶也不管用,脸色通红,较着劲儿,像只猫一样前后折腾。
高明东看个感慨:“你说小孩也挺有意思,女孩小时候皮,男孩小时候静,大了又反过来。”
胡力文说:“哈哈,对,东哥家里几个?”
“三个,大儿子18岁,小儿子6岁,老婆肚子里还有一个。”
胡力文张大嘴:“这么多,计生的不抓啊?”
高明东撇嘴:“咋不抓,抓。都是偷偷生。当时咱也不懂,小儿子生出来就交罚款,这胎准备到外面上户口,能瞒过去。”
胡力文没吭声,把胡文曼的手从储物箱上扒拉下来。
高明东说,“你呢,小两口不打算再要一个?”
胡力文说:“没这想法。”
高明东说:“没事儿,我认识人,你俩要生,孩子户口我找人帮你们上。”
胡力文讪笑一声:“一个就够了,多了照顾不过来。”
高明东说:“你千万别这样想,我告诉你,我可是有教训的,这孩子,还是越多越好。”
胡力文不耐烦了,两手捂住小女孩耳朵,语气挺硬:“东哥,咱能不能不说这事儿了。”
高明东一愣,眯着的眼睛张开了,点头说:“好,行。”
送完胡文曼,开到临县的一处路考现场,高明东先带胡力文绕了一圈,又让胡力文自己开车,熟悉熟悉路径,选好制造阻碍的地点。下了车,高明东蹲在地上,看着远去的货车发呆。
两天观察下来,高明东对胡力文有些犯愁。倒不是因为业务水平,单从开车来说,这小子冷静,自信,反应快,胆子大,面面俱到。碰起瓷来,时机捏得恰到好处。问题在于,这小子背景有点诡异,说话又跟拍电影似的,每一句话都像演戏。
第一天托人查的时候,查出来两件事,胡力文以前干过警察;胡力文之前跟着的人,是假烟出货商孙海博。
高明东和孙海博交际不浅。孙海博年轻时倒腾钢材,有个当官的爸,后来托他爸关系,跨行贩外烟,再后来有了胆子,开始干假烟,说起来这行业,孙海博还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前两年高明东刚起步,不涉及核心,只是送货,而孙海博的体系已经成型,在外省勾搭上了好几个假烟工厂,生意红火,跟本地不少黑灰产业都有联系。俩人结识上后,孙海博帮了高明东不少,虽然这两年没啥来往,但如果当年没孙海博推那一把,高明东还到不了如今这个高度。
说来也怪,孙海博帮高明东称得上倾囊相助,眼见生意起来了,忽然退居幕后,不插手事宜,也不要任何回报,甚至连面都很难见上,活像故事里的阿拉丁神灯。记得最后几次喝酒,高明东问过为啥帮他。孙海博先是含糊,后来蹦出一句“缘分”,高明东不明白这个“缘分”,但明白了一个道理——“坏人也不总是坏人”。
两个星期前,孙海博难得给高明东打了个电话,让他最近跑车注意点,没等回复就挂了电话,事后问大姐,也收到过同样的电话。没两天,孙海博就失踪了。
看场面,胡力文早前干过警察,又是孙海博的二把手,嫌疑性只多不少,来找高明东属于自投罗网。但问题是,胡力文不可能不知道高明东的底细,为啥来找他,又为啥隐着不说呢?
前几天晚上,把胡力文从车上扒下时,胡力文自己就问了这个问题:“如果我是警察,如果孙海博被抓了,我有啥理由来找你呢?”
据胡力文说,他干警察是好几年前的事儿了,况且是协警,跟警察天差地别。孙海博没失踪,而是跑路,跑路前就有交代,他于高明东有恩,让胡力文来投奔高明东。这样解释能说得过去,但高明东纳闷,问为啥不说呢?胡力文说,说了性质就不同了,有孙海博这个恩人身份,高明东肯定会换个方式对他。
刚听到这话时,高明东心里不由冒出来点好感,这话啥意思?一是胡力文不想因为孙海博而导致高明东给自己优待,二是背后夸高明东重情义。后来琢磨,如果孙海博真跑了,稳定下来之后,肯定会给高明东打个电话,到时一解释清,胡力文该有的优待少不了,甚至人格魅力还会上升不少。所以,要往卑鄙上想,胡力文可能不是单纯的老实谦虚,而是在下一盘棋。
这两天,高明东没事就查,发现孙海博挺信任胡力文,外省的几个业务点,都交给这小子办,生意确实有起色,也稳定,如果孙海博没失踪,有机会认识,说不定地位比自己都高。
查生平履历,胡力文没撒谎,年轻时候在派出所干了几年协警,但后来不知为啥忽然被开除了。之后人就到化肥厂开车,后来辞职,是因为场误会,误会倒不大,厂子计件,失误了,对不上,怀疑到了胡力文头上,还在宿舍楼打了一架。最后解开,厂子赔礼道歉,胡力文也不干,辞职的时候跟人说:“要是我女儿记事,听见了你们说的话,我就杀了你们。”
几天接触下来,这小子行,性格、技术、能力挑不出毛病,有股子机灵劲儿,但本质淳朴,或者说目的——为了钱,团队里能有这么一号人物,也算好事。但如今面对胡力文,高明东总有点踌躇,想要靠近又畏手畏脚,像个土里土气的追求者。误会可能是一方面,更大的原因,是胡力文太特别了,就像高明东说,以他的能力,干这活太浪费了。
回想一遍,胡力文已经开完两圈,摇下窗户冲他挥手。高明东拍拍屁股走过去:“跑完了?找着道了?”
胡力文说:“没啥问题。”
高明东看下表,时间还早,便让胡力文去一二号线跑两圈,熟悉熟悉。胡力文答应一声,开车往前跑,车后荡起一片尘灰。这小子开车,流畅得很,全身巧劲儿,不费什么工夫就能驱动庞然大物,有点鹤立鸡群的意思。
这时,队里老樊打来电话,今天有任务的伙计已经集结完毕,高明东给胡力文发了条微信,步行往集合点赶。
老樊是队里最老一批成员,之前有辆货车,给超市送货,那车开了快十年,破得不能再破,不熟悉车的连火都打不着。被超市辞退后,老樊跟着高明东碰瓷,也开夜车,干了两年不到,买了一辆最新款的高档商货。老樊说,之前没买,是心里怕不敢买,现在有勇气了,跟着高明东一起干,能让他觉得这钱花得安心。
车确实不错,宽敞,后排能躺两个人,前后四个音响,脑袋上边还有空调。把座椅放下来,目光穿过玻璃,伙计们正围在一起看手机,高明东有些感慨,望着车顶棚,心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干得这一行呢?
从工厂被开除时?从爱人生下小儿子时?从牧英运输偷鸭子被人发现时?说不清楚,生活就这样,要想弄明白一件事的起源,要从其他事儿的起源往下理,冥冥中自有定数。
或者从高齐鲁犯事儿被警察抓住时就开始了,或者从他一出生,就已经注定将来会蹚这池浑水了。
躺了一会儿,高明东按照最新发来的牌照名单,在群里依次分配任务,分配完,高明东朝老樊挤挤眼,老樊心里有数,跟着走到一边。高明东说:“你觉得胡子咋样?”
老樊抽出两根烟:“这几天都你带,你问我。”
高明东给老樊点着烟,叹口气:“也是。”
“我看着不错。”
高明东抽了口烟,有些为难地说:“我想让他跟我跑长途,当副驾。”
“行啊,你一直没副驾,这也算有伴了。”
高明东闷声点点头,忽然又皱紧眉头,急促地吐出口烟。老樊不问,只笑眯眯地盯着他,高明东含糊地说:“我怕兄弟们闹情绪,不同意。”
老樊笑了:“你不是怕兄弟们不同意,你是怕他不同意。”
高明东瞅老樊一眼,到底没辩解出来,泄气般说:“实话说,这小子不知咋的,看他老犯怵,跟小偷看警察似的。他要不干还好,就怕给咱说出去。”
老樊摇着头笑:“不会,他要有这打算,今天能让你见他女儿?”
高明东如梦方醒,睁大眼,满额头抬头纹。
老樊说:“你俩合得来。”
高明东望着老樊:“这话咋说?”
“你俩心里都有事儿。心里都有事儿的人,才知道分寸。”
明天休息,高明东带着队友们聚了个餐,喝完又到KTV续场。在KTV里,高明东向胡力文提了长久当副驾的事儿,也不知道听没听清,答应了,说只要现在让他走,干啥都行。高明东问为啥呢,胡力文说急着回家,两天没给女儿讲故事了。
高明东喝得有点多,捏住胡力文的手,贴着耳朵喊话:“兄弟,哥哥的错,今天高兴,看不懂脸色了,你走,改天给咱闺女赔不是。”
胡力文答应一声:“东哥,有事打电话。”
散了场,晚上十二点多了,高明东跟队友们告别,步行回家。走着走着有些饿,今天开心,喝多了,基本没吃啥东西,于是到家附近的夜摊上喝鸡汤。说开心的原因,其实就是胡力文,老樊说得没错,俩人合得来,不仅合得来,某种意识层面上还有点共通处,像老早之前认识一样。
掏出手机就笑不出来了,未接来电,四十二个,来自堂哥范志龙。高明东拨过去,秒接,高明东说:“行。”又说,“在外面喝鸡汤。”再说,“行。”
挂了电话,高明东骂一句,点了一份鸡汤,五张饼,打包带走。送上来了,高明东让老板娘抻开袋子,把自己没喝完的倒进去,不解气,朝里吐了口唾沫,这才拎着拿走。
敲门,屋里传响:“敲什么敲,开门就进来了。”
推开门,屋里雾气蒙蒙,外卖垃圾散落一地,臭味扑鼻。范志龙光着上半身躺在沙发上,满身肥肉,肚子上的赘肉像个丝瓜一样耷拉着,瞅了高明东一眼继续看电视:“操,给你打了多少个电话了。”
屋里没开灯,四处又乱得没处下脚,高明东蹦蹦跳跳走到范志龙跟前,抱怨地说:“咋不开灯呢?”
范志龙抢过鸡汤,也没用碗,提着塑料袋大口喝起来,高明东看得恶心,瞥过脸说:“又不上班啦?”
“上屁,累,身子骨干不动。”
高明东四处张望着说:“我再给你找一个?”
范志龙打个嗝:“别找了,最近累,心累。”
喝完鸡汤,范志龙随手扔在地上,点了根烟,边用脚敛地上的垃圾边说:“最近生意咋样?”
高明东说:“凑合,听说驾考系统要改革了。”
范志龙吐口烟,吹吹腿上的烟灰:“我看悬,都指着这个挣钱呢。”
高明东说:“那说不准,找我啥事儿呢?”
范志龙说:“没啥事儿,找你帮个忙。”
高明东点点头,抽出钱包,数了两张,看范志龙盯着他看,干脆不数,全部拿出来,放在沙发上。范志龙大概理了理,心里有了个数,转头对高明东说:“不够。”
高明东说:“你要干啥?又赌?”
范志龙瞪眼嚷嚷:“赌啥,我都多少年没赌了,这次我想自己做点生意,和几个伙计准备开家饭店。也是想明白了,这么大了……”
高明东打断絮叨:“要多少?”
范志龙说:“十五个。”
高明东脸色一变,站起身:“啥?!”
范志龙说:“都研究透了,现在开个饭店,租房子买设备,起步就得几十万,咱这算少的了。”
高明东嗓门不自觉变大:“龙哥,说难听的,咱也不能指着我一人坑吧,我去哪给你弄十五万?”
范志龙不耐烦地瞅着高明东:“别喊,喊啥,你要没有,我就不会找你要了。”
高明东看了范志龙片刻,撇过头,点根烟,抽了两口才说:“龙哥,树深今年高考,考完还要到外国留学。”
范志龙说:“我知道。就是孩子要高考了,我才跟你要钱。”高明东不应声,范志龙扭过脸,盯着高明东说,“我不跟你要钱,你心里能安稳吗?”
五年前,高明东在牧英牧业干运输,从养殖基地给车间拉鸭子、蛋鸡等活物。在当时,这是个俏活,一个月4500块钱,满勤,再加100块钱的全勤金,公司全额报销油费,入职工系统,享全部员工福利。高明东能进公司,多亏了当时任运输科长的范志龙,但范志龙的目的并非想帮助高明东,而是有更深的利益关系。
在运输的整个过程当中,因有不可抗力因素的影响,公司对货物没有明晰的检入标准,不以“只”,而以“箱”记数,这就导致在运输环节上出现漏洞。范志龙发现后,监守自盗,策反司机,在运输途中从货箱内偷出鸭子,转手高价卖给当地的农贸市场。拉来高明东,目的也是如此。
高明东统计,他给牧英开了三年车,一个货箱内共有五十三个鸭箱,以每年200次运输、每次运输每个鸭箱共偷一只鸭子来计算,偷了有三万多只,当地成鸭每只十五元,那这三年只他一辆车就偷了四十五万。
后来牧英被收购,计划重组,收购方派出的调查员发现了这个问题,但因没有确凿证据,不了了之,所有司机连同范志龙被解雇遣散。调查员没证据,范志龙却有证据,三年来,高明东所经手的偷盗数目及分账明细被范志龙整理了两大本子,连同数之不尽的电话录音。范志龙跟高明东聊过,很诚恳,说只留下了高明东的证据,谁叫他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就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高明东靠在沙发上,被电视的唯一光线照着脸,新闻里讲着最新的油价,高明东心里倒算一下,现在加一箱油每箱油要多花三十七块钱。一个运输司机对着屏幕说:“行情不好啦,现在加油,公司都不给报销了,只给补贴。”
在镜头的持续留白中,司机上车,朝远处奔去。
一觉睡醒,高明东头疼欲裂,早上吃胡辣汤,醋放得就多一些,解酒。今年大儿子树深刚上高三,学习紧张,不敢让家里有动静。妻子赵军芳又怀上了三胎,照顾不到,便把小儿子树茂送到了奶奶家。
吃完饭,赵军芳装了一盒昨天炸的酥鱼,让高明东待会给他妈送去。
趁赵军芳洗碗的间隙,高明东来到高树深屋里,叉着两只手看高树深做题。英语题,完形填空,高明东看了一会儿,指着一个单词问:“这咋念的,啥意思?”
高树深说:“right,权利。”
高明东乐了,昂着脑袋念叨:“right,right,我是你爸,所以有管你的right。”
高树深抬头瞅他一眼,撇了下嘴,高明东说:“咋样,想好了吗,去Korea还是America?”
“爸,我觉得国内就挺好。”
“好啥?哪儿好?国内好还大把去外国的?你不看新闻啊,人家宁愿偷渡,也得去外国打工。”
“说了你也不懂。”
“你别给我整用不着的,还教育起老子来了,到这节骨眼了,你别给我瞎想。”
高树深不吭呛,来回翻卷子,高明东往孩子脑袋上打一巴掌:“犯浑是不是?”
“我哪敢跟你犯浑。”
“跟你说千百次了,你爹我本能有所作为的,让你爷爷给我搅了,现在全家大力支持你,去哪儿任你选,你可别自己落后,你得为你爹争口气。Yes or no?”
高树深嘟囔一声:“yes。”
高明东从家里出来,骑上高树深上学用的电动车往城西赶。走到地方,瞅着篮子里的炸酥鱼,觉得寒酸,又到超市买了两条烟和一罐老年奶粉。
进了家门,母亲正在看电视,高明东放好东西,问:“树茂呢?”
母亲说:“出去玩了。”
高明东问:“作业写没?”
母亲说:“这电视又没台啦,就剩下个CCTV,别的台卡得不行。”
高明东从次卧窗户爬出去,爬到空调外机隔板上,挪了挪卫星锅,拿了块砖头压上,洗手的时候看见垃圾桶旁边有个烟头,爆珠,挺时尚一烟,边洗边问:“我爸来过?”
母亲说:“前几天来过,没待一会儿,又走了。”
高明东说:“他现在也不在家睡了?”
母亲说:“谁知道他,神出鬼没的。”
高明东点根烟,想了想说:“他现在也不翻案了?”
母亲说:“翻啥啊,自己骗自己……再看看去,又没台了。”
高明东爬到窗边,边挪边纳闷,高齐鲁最近又在起什么幺蛾子。
1997年之前,高齐鲁还是希望中学的老师,以铁腕著称,挺有声誉,当年外商到本地,他是指定翻译之一,陪完美国陪日本,签合同时都在场。以前高齐鲁就是人们口中的“能人”,会别人不会的,稀缺,而且还能发挥出来,这很难得。
在高明东过往的记忆里,对高齐鲁唯一的印象是“强硬”,他一点都没有作为老师的儒雅,反而有着一种知道自己无可替代的骄妄与蛮横,总想让社会和家庭为他让步,跟着他的步伐走。
从主观角度上讲,高明东的童年过得并不舒坦,就像那句话,快乐一二,烦恼八九,多数来自高齐鲁。在记忆里,高明东叫声“爸爸”都要在心里斟酌良久,不敢与其对视,每逢周末,当他和高齐鲁共处一室时,是骨头都在战栗的惶恐。
不过确切来说那种情绪不叫怕,而是陌生。高齐鲁很喜欢在一些时刻做一些具有仪式感的事情,比如问话,他会问高明东作业写得如何,不管回答什么,高齐鲁总会一本正经地坐着,微笑着点头,温和地说一句继续努力,然后戛然而止,表情、动作和语气同时落下去,像有个摄像机在对着他拍似的。
在过去,高齐鲁很看重自己的形象,严苛到服装、头型、腰带甚至自行车的颜色都要设计得妥帖,他曾经告诉高明东,这叫展示自己,不是表现自己。高明东分不出这两者的差别,但能感受到他身上那种作为老师或是男人的自信。
高明东还记得小时候的一天下午,那天下大雨,放学回家路上,高齐鲁忽然在半路把他放下,让他等一会儿,或者自己走回家。他还没有决定高齐鲁便骑车离开,消失在一片雨雾里,他有些踌躇,他不知道父亲选择了哪个。高明东在原地等了两个小时,等到夜幕接近才顶着瓢泼大雨回家。事后母亲与高齐鲁大吵了一架,当时高明东烧到顶点,意识模糊,仅能从一片混沌中听到“展销会”和“被拐”两个关键词。那天雨一直下,下到第二天,高齐鲁后来走进来,对他道歉,但更多是辩证的语气,他说,我先是高齐鲁,然后才是你爸爸。
从出生到上学,再到高明东到外参加工作,高齐鲁的脾气与个性一贯如此,“强硬”已然成了高齐鲁身上的标志。但谁知还差个几年就能光荣退休时,高齐鲁犯了事儿,被人抓住现行,让看守所收押了两个月,又在监狱蹲了两年,出狱后又一改之前的强硬,变得懦弱,浑浑噩噩,对什么事都没愿望,一心扑在上诉翻案上。
也不知道接受教育的那两年他身上发生了什么,或者是想明白了什么事儿,他收了以往的急性子,变得不爱说话,没有脾气,不再骄傲,随波逐流,像已经死了。
挪了几下,屋里母亲喊停,高明东又在卫星锅上多加了一块砖,走到屋里,母亲正在看一个综艺节目,下乡体验生活,一个女明星正在田里插水稻。高明东乐了,问:“咋还看起这种电视了?”
母亲说:“重播,看三遍了,主要看这个闺女,笑起来多好看呀,像年轻时候的我。”
高明东步行往大门口走,路上撞见二姑推着小侄子从外面回来,车把上挂着一袋菜。高明东打声招呼:“买菜去了?”
二姑停住车,往高明东来的方向看一眼:“看你妈去了?”
“对,拿点东西。”
“最近跟志龙联系过不?”
高明东点点头:“昨天还见面了。”
二姑叹口气,眼神慈祥:“他是你哥,这几年事儿不顺,还离婚了,你多看看他。”
高明东一口答应,撤开步子,二姑拍了拍他的肩膀,推着车子往前走。
高齐鲁刚被收押时,赶上“大改造”初期,家里房子划在第一批拆迁范围里。老房子是套小院,三四百平,四五个屋,挺宽敞,高明东一家三口也在院里住。当时按面积测量,起码能分下两套房子,未来分配都琢磨好了,一家一套,要给得多就再要间门面房,以供以后高明东回家做生意。
统筹签字那段时间,高齐鲁赶上开庭,一家人都跟着忙活这事儿,帮着高齐鲁找证人找证据。过程高明东记得真切,高齐鲁给名单,高明东拿着名单找人,两条烟、两提酒是标准礼仪,倒不是逢人便买这两样,而是从始至终,这两样东西就没送出去过。
几个月的折腾没有任何成效,庭审顺利完毕,高齐鲁因罪入刑。到了测量划地那天,高明东起床发现,院子中央垒了一面半米高的墙,将北屋、西屋以及厨屋截断,仅剩下一间主屋。另一边,二姑和范志龙在热火朝天地忙乎着,他们正用被推倒的围墙上的砖加固着院子中央的墙面。高明东这才知道,在他为高齐鲁忙前忙后的日子里,高齐鲁悄悄把房子的一半产权转给了二姑。一直到现在,高齐鲁出于什么原因做出这种行为,有什么内情,高明东都一无所知。
不过那段时间应该是高明东跟高齐鲁最多也是最后的接触,他每天都能听到或者看到其他人对高齐鲁的评价,鄙夷与痛恨如出一辙,而且并不是事后的幸灾乐祸,而是早有预见的清醒。他们证实了高齐鲁在学校里的体罚确实存在,并稍有一些不道德乃至违法的行为,比如嫖娼、内斗、专横独行、拉帮结派,一个人说话可能是意见,所有人说话便成了事实。
在那些讲述中,高明东逐渐忘却了“儿子”这个身份,以一个客观的视角看待高齐鲁,并对他产生痛恨。高明东想起他的那句话,我先是高齐鲁,然后才是你爸爸。
从那时开始,高明东也不断告诉自己,高齐鲁进了监狱,因为杀人。
第二天一早,高明东醒来后就觉得脑子特别清醒,像全身上下洗了个透澡,把眼睛都洗亮了。起床,站在门口抽了根烟,给胡力文发条微信:“醒没?”
“醒了。”
“有个事,你问问弟妹,她在哪个班当班主任。”
“好。”
吃过饭,开车赶到集合点。安排任务期间,胡力文站在最后,眼巴巴地望着高明东,看样子,是有什么要紧的话要说,但没过一会儿,眼睛倏然间又暗下去。高明东把胡力文分到了自己一组,下午班,也是有意把人给支开。等着伙计们先后开车离去,高明东来到胡力文身边,拣了块油饼塞进嘴里,大咧咧地说:“咋样,这两天。”
胡力文说:“没得说,都挺照顾我。”
高明东问:“上次跟你说跑车那事儿?”
胡力文抹下嘴:“我没问题,工资咋算的?”
高明东说:“现结,看往哪儿跑,近地方,一趟少点,一千多块钱。”
胡力文歪脑袋想了想:“一晚上能跑个来回吗?”
高明东笑了:“跟孙海博的时候没跑过?”
胡力文实诚地说:“没有,说实话,我都没进过厂子,博哥这两年只干筹备和路线,我基本都是忙这玩意儿。”
高明东说:“一晚上是去的,空车回来跑白天,送货只能晚上送,要是路远,得折腾好几天。”
胡力文挠头笑一声,很快又沉下脸,忘了高明东,自己在心里泛起寻思。
高明东问:“咋了,不方便?怕你女儿闹?”
胡力文摇头说:“不是,她倒不闹,主要是我,一天见不着,心里别扭。”
高明东哈哈笑:“行,你再想想,别有压力,这活也不是每天都有,也有短途,就是看你想怎么挣钱了。”
胡力文沉思几秒,下定决心:“我没问题,东哥你看得起我,啥时候跑知会我一声就行。”
高明东心中大喜,拍了拍胡力文的肩膀,正要起身,想起早上那事儿,四处张望了两眼,低声问道:“早上托你那事儿,问弟妹了吗?”
胡力文点头:“问了,她不教高二,教高三。”
高明东猛地一激灵,激动地问:“几班?!”
胡力文瞄了高明东一眼,低下头说:“东哥,咱家小子是不是在那学校呢?”
高明东一愣:“对。”
胡力文说:“那我知道你啥意思了,没用,你弟妹不是班主任,是生活班主任。”
高明东又愣:“这俩有啥区别?”
胡力文说:“生活就是管学生吃饭睡觉谈恋爱的,管不了学习。”
高明东想了想问:“管几班?”
胡力文说:“管仨班,文科五班、六班、十一班。”
高明东听了,手顶着下巴寻思,“啧”了两下,说了句“行”,起身往外走。胡力文怯怯地喊了一声:“东哥,那我还能跟你一起开车不?”
高明东笑了,骂声脏话,往胡力文脑袋上打了一巴掌。
下午做活,高明东跟着胡力文跑了三场,挺流利,也挺有分寸,三场六次,次次不同样,没有急刹和恶意占道,而是以一种更圆滑的手段把考生挤出路线。老杜说得没错,这小子生活上有天赋,无论是技术还是心理都成长得很快,像电影里的主角,突出,又不会遭人妒恨。
今天任务多,开过会下班,已经是晚上九点,高明东本想早点回家,向儿子打听生活老师的事儿,却被胡力文拽住,说啥要请高明东喝顿酒。盛情难却,高明东也没做多拒绝。
俩人喝了差不多一斤,唠闲嗑,一顿瞎扯之后,胡力文忽然说起的假烟事儿,绕了一大圈,最后才说到点上,给高明东点上一根烟问:“东哥,咱局里还有人呢?”
高明东说:“干这生意,各方面都得准备。”
胡力文碰了下酒杯:“听这意思,自营自产呗?”
高明东点头:“对,自己人,放心。”
胡力文接连发问:“在本地?工厂咋安排的?规模咋样?”
高明东放下酒杯,盯着胡力文看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中华烟,点上一根,慢悠悠抽起来。
胡力文顿了一下,给高明东倒了杯酒:“我不懂事了,别在意。”
在日光灯照射下,烟雾显得更密更大,均匀地朝空中蔓延。高明东眼神锐利,似笑非笑,眨眼和吐烟的频率极为缓慢,像在认真体验烟的口感,又像打量着胡力文。
胡力文吞了下口水:“东哥,这多尴尬,要不你骂我两句?”
高明东灭掉烟,把烟从中间裁开,用筷子捅了捅烟丝,分出一撮,递给胡力文:“硬不?”
胡力文捏了捏,烟丝硬度适中,烟草香味浓郁:“不硬。”
高明东拍了拍烟盒:“这是啥烟?”
胡力文张大嘴:“假烟啊!?”
高明东笑着点头:“成品质量顶高的,国内找不出比咱更好的仿制烟。”
胡力文拿过烟盒,自己点上一根,闷闷抽了两口,直纳闷:“味道不假呀。”又问:“这个质量,能有那么多货?”
高明东说:“生产据点多,不止咱们市,邻市也有,都有合作。”
胡力文看高明东一眼,没再说话,默默抽烟。
高明东问:“想啥呢?”
胡力文苦笑一声:“品烟呢,你要不说,真抽不出来。”
高明东说:“你也没抽过几根好烟。”顿顿,又说,“你待会着急回家不?我领你去趟厂子,熟悉熟悉流程。”
胡力文说:“妈的,就算是假烟,抽着也比我这烟强。”
唠嗑唠到晚上十一点,高明东忽然来了屎意,便先结了账,到二楼厕所蹲坑。厕坑正面对着一扇宽大的防窥落地窗,日光灯一照,反起光来,像面镜子,自己看着自己拉屎。提上裤子,外面小巷里忽然传出一声惊呼,再是辱骂,然后是落荒而逃的脚步声。高明东跷起脚,扒着窗户往下看,刚一露头,就看到一个人影慌慌张张地往巷子口跑,另一个人影像死了一样躺在不远处的巷子深处。高明东暗自骂了一声,掏出手机录像,却看到躺着的人坐了起来,“叮叮咣咣”,一把刀从身上掉下。等看清人影的脸,高明东犯傻,手机脱手而下——高齐鲁。
高明东慌张下楼,连话也顾不上跟胡力文说就往外走,到地方,看到高齐鲁伛偻着身子往外走。高明东一个箭步走到跟前,又有些迟疑,上下扫了一眼,质问道:“你干啥呢?!”
这时看清,高齐鲁手上、肚子上都是血,手上还拿着一把沾血的刀。高明东顾不上其他,下意识用手搀,高齐鲁却不停挣扎,眼看就要走出巷子口,一把将高明东推在墙上,把刀递过去,喘了三四口气才蹦出俩字:“拿走。”
高明东再往前扑,架住高齐鲁的胳膊,往外面拉:“先去医院!”
谁知高齐鲁又一把挣开高明东,双手急促地在肚子上拍了两下,擦净手上的血,两面翻转,给高明东看了个遍。
“不是我的血,是我捅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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