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帕雷诺:从原始感知中获得更高的意识
▲ “菲利普·帕雷诺:地点与空间”,日本箱根宝丽美术馆,2024年6月8日至12月1日
菲利普·帕雷诺在日本最大规模的展览值得远程奔赴
《观察家报》(The Observer)
面对技术、人类经验、人类认知和现实本身的本质,
艺术家促使我们批判性地思考其中复杂的相互作用
撰文/Elisa Carollo
2024年7月24日
▲ “菲利普·帕雷诺:地点与空间”展览现场,日本箱根宝丽美术馆,2024年6月8日至12月1日
宝丽美术馆(Pola Museum of Art)的名气虽尚不及日本艺术旅行目的地直岛和丰岛,但是这家藏身山间的私营美术馆仍可谓是艺术和自然的完美结合。从东京搭乘小田急电铁浪漫特快前往箱根汤本站,两个小时即可到达。下车后,转乘小型老式火车,途径40分钟的乡村美景抵达箱根,再登上摆渡或普通巴士就可以前往美术馆了。虽然几经辗转,但绝对值得奔赴。
宝丽美术馆的设计者是日建设计(Nikken Sekkei),后者将美术馆惊人的玻璃和混凝土建筑与周遭富士箱根伊豆国立公园的景观完美结合。威尔士雕塑艺术家凯里斯·温·埃文斯(Cerith Wyn Evans)创作的大型装置占据了建筑内外过渡区域的广阔空间,在那里迎接观众的是包括亨利·摩尔(Henry Moore)作品在哪的一系列青铜雕塑。往里走,美术馆本身是一些最具标志性的印象派艺术杰作的宝库。
▲ 日本箱根宝丽美术馆外景。美术馆的设计者是日建设计(Nikken Sekkei),后者将美术馆惊人的玻璃和混凝土建筑与周遭富士箱根伊豆国立公园的景观完美结合。图片来自Pola Museum of Art
宝丽集团第二代经营人铃木常司(Tsuneshi Suzuki)生前花费40余年时间收集了总数多达约一万件的藏品,并于2002年创立开设了宝丽美术馆。当前的展览“从印象派到里希特”(From Impressionism to Richter)将德国当代艺术家里希特的作品与莫奈的《睡莲》和《干草堆》并置一堂,一同展出的还有雷诺阿、塞尚、毕加索的杰作,以及阿梅迪奥·莫迪利亚尼的两张迷人肖像。
在这独特的环境中,美术馆现正举办艺术家菲利普·帕雷诺(Philippe Parreno)在日本最大规模的个人回顾展“地点与空间”(Places and Spaces),这场发人深省的展览更使宝丽美术馆之旅不虚此行。
▲ “菲利普·帕雷诺:地点与空间”展览现场,日本箱根宝丽美术馆,2024年6月8日至12月1日
自1990年代以来,这位备受赞誉的法国艺术家一直在挑战和研究电影这种叙事媒介,他的作品模糊虚构和现实、人工和自然之间的界限,并揭开其中的机制和变化。他的作品和展览通常由不断变化的开放场域组成,让观众接触到不同技术模拟出的体验,让人的知觉和现实感悬置。
▲ “菲利普·帕雷诺:地点与空间”展览现场,日本箱根宝丽美术馆,2024年6月8日至12月1日
帕雷诺将宝丽美术馆的展览打造成为大型剧场布景,每个展厅对应不同的章节,其中遍布神秘的存在、声音、灯光、黑暗和隐匿的信息,它们共同构成了一幕幕的戏剧。展览把美术馆空间变成了符号的迷宫,观众沉浸在惊奇和困惑的体验里,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或者自身是否已经成为了表演者的一员。
这场旅程从水族箱展厅开始,那里漂浮着的气球鱼让你感到如同置身水里,颠覆了你的现实感和物质感。这些五颜六色的鱼慢慢游走,让人感到熟悉的同时,又唤起逝去童年的犹豫和感怀。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帕雷诺气球鱼系列的新作品的鱼眼都是艺术家精心制作的,眼神里有难以抑制的好奇心和喜悦,让它们显得像在想象出来的户外林海中若有所思。
▲ 菲利普·帕雷诺作品《我的房间是另一个鱼缸》(My Room Is Another Fish Bowl)在宝丽美术馆。摄影:Elisa Carollo
下一个展厅里是帕雷诺的知名作品《玛丽莲》(Marilyn,2012年),那里回荡着算法生成的玛丽莲·梦露的声音,念着由机器重写的文字,发出带有深深孤独的共鸣。同时,在她纽约豪华的华尔道夫-阿斯托里亚酒店套房中,相机静静地环绕着,记录下这位女星从她的视角出发留下的个人痕迹。这是一系列复杂的编排和连贯的互动,它们介于虚构和现实之间,人工和自动之间;这其中,玛丽莲不断地附身、离身,艺术家将这一结果称为“附身在图像上的鬼魂的肖像”。摄影机的塑造了我们的现实感,同时也通过镜头中可见或不可见的内容,来掩盖或者强调某些具体方面。通过质疑镜头的这种能力,帕雷诺向我们揭示了名人的另一面:在屏幕显示出的风采和完美背后,潜伏着不安、脆弱和深深的不适。
▲ “菲利普·帕雷诺:地点与空间”展览现场,日本箱根宝丽美术馆,2024年6月8日至12月1日
楼下的展厅揭晓了这个复杂装置的机巧以及艺术家天才的想法,那里展出了一系列鲜少露面的绘画作品,它们是为了《玛丽莲》《恒适居带》(C.H.Z.)和正在制作中的《100个问题,50个谎言》(100 Questions, 50 Lies)三部影片所作,一同展出的还有独立绘画系列《萤火虫》(Lucioles)。
▲ “菲利普·帕雷诺:地点与空间”展览现场,日本箱根宝丽美术馆,2024年6月8日至12月1日
这些图像随着玻璃展柜的明灭而戏剧化地消失出现,如同潜意识里浮现的顿悟一般。帕雷诺的绘画像是预言的梦。它们不仅是心理地图或故事板,更是为影片做的准备,化身符号、情形、感受的自由注解。这些作品是帕雷诺创作过程中内心活动的准确见证,它们像只言片语的随机组合,但最终在影片中流畅地衔接起来。
后续的展厅被形状奇特的橙色气球占据,它们或漂浮在空中,或如寄生虫般悬挂着。这些作品来自帕雷诺1990年代末构想的《言语气泡》(Speech Bubbles)系列,让数量众多的彩色卡通三维言语气泡困在它们自己产生的噪音里而无法传递信息。第一批“言语气泡”是1997年为工会示威制作的,本意是让示威者在上面书写信息。今天,这些气球看起来有趣,但它们的存在又让人不安和带有侵略性,它们批判了在线聊天的短暂文化,也批判了因为论点和立场愈发空洞而变为徒劳的公开辩论,但它们也可以代表无数无声个体被压抑被静音的抗议。
▲ “菲利普·帕雷诺:地点与空间”展览现场,日本箱根宝丽美术馆,2024年6月8日至12月1日
与帕雷诺的“气球”一同展出的是意大利作家皮耶尔·保罗·帕索利尼(Pier Paolo Pasolini)1975年发表的文章“萤火虫的消失”(Disappearance of the Fireflies),他在文中哀悼萤火虫因环境污染急剧恶化而消失,并将之类比于意大利战后因为麻木的消费主义和独裁主义而造成的文化和内在财富的衰落。帕雷诺深受这一著名文本和作者强大的诗意隐喻的启发,他在1993年创造了模仿萤火虫的灯光装置。该装置只在夜间开启,因此美术馆访客从未在开馆期间见到,它们有力地唤起了这种重生和失去、更新和脆弱的希望之火的想法,促使人在黑暗和地缘政治困境中仍保有活力。
▲ “菲利普·帕雷诺:地点与空间”展览现场,日本箱根宝丽美术馆,2024年6月8日至12月1日
展览中贯穿了悬置在光明和黑暗、希望和绝望、欺骗和模拟之间的体验,在接下来的展厅里站着一个由灯泡组成的幽灵般的机械生物。这件装置间歇性地亮起,如同从黑色虚空中浮现的顿悟,像超技术时代的天使,或者困在电子工业遗迹里的美人鱼。坐在黑暗中的长椅上,面前的液晶屏幕呈现着由人工智能细致描摹的未来景观,其中光线的变化与太阳的实时位置一致。在另一侧还有一台发光的机器,它与多条线览连接,以有机但不规则的节奏闪烁,就像一个被捕获并囚禁在机器中以供研究的外星人一样。
▲ “菲利普·帕雷诺:地点与空间”展览现场,日本箱根宝丽美术馆,2024年6月8日至12月1日
展厅里的这些技术驱动的生物似乎都有自己的生命,不带有任何人类可能赋予它们的功能。这个兼具想象和真实的科幻或者后人类空间里的一切都由帕雷诺精心编排和操纵,目的是提供一种不可思议的荒谬感和协调一致的有机体验,仿佛一切都在代码之中,都在超越人类理解的语言和原理之中。
▲ “菲利普·帕雷诺:地点与空间”展览现场,日本箱根宝丽美术馆,2024年6月8日至12月1日
展览摇摆在混乱和秩序之间,游移于趣味、不安和迷失方向的经验之间;帕雷诺悬置了任何平常的现实感,激发出远超电影虚构形式的对现实更有意识的深入探讨,而这种现实正在不断被新的日常技术整合、塑造、操纵。
▲ “菲利普·帕雷诺:地点与空间”展览现场,日本箱根宝丽美术馆,2024年6月8日至12月1日
在这个人工智能有可能“点燃意识革命”的时刻,帕雷诺再次创造了一个开放场域,并在其中批判性地探讨技术、人类经验、人类认知和现实自身的本质之间复杂的相互作用。艺术家反复迫使参观者进入一系列模糊虚拟和物理世界边界的体验,从而向我们证明,如果不去质疑所见所闻,不去质疑数据内容的生产者,那么辨别“真实”和“正统”就会变得愈发挑战。
《欢迎来到现实公园》(Welcome to Reality Park)空灵地回想在最后一个黑暗的展厅里,邀请我们进入一个模棱两可的现实,或者前往另一种现实。帕雷诺的作品似乎是一种“现实查验”,揭示出潜在的各级现实,其中不少现实已经受到渗透日常生活的数字干预、人工智能和新兴技术的复杂相互作用的影响,并因此脱离了人们能共同理解的程度。
▲ “菲利普·帕雷诺:地点与空间”展览现场,日本箱根宝丽美术馆,2024年6月8日至12月1日
从宝丽美术馆走出来,就远离了对于技术的过度接触。馆外有一条自然小径通向树林,那里有和真实的自然景观共生的当代艺术和声音艺术作品。在树林的寂静中,有罗尼·霍恩(Roni Horn)的铸造玻璃雕塑《空葬》(Air Burial),站在它面前,你可以对着风吹水波的涟漪冥想,听一首在树上轻轻回荡的音乐,一边走过这个世界的美,一边专注于自己的呼吸。在这个静谧的环境中,也许仍然有机会从我们人类对我们周围现实的原始感知中获得更高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