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交官散文 | 父亲的等待
1993年5月的一天傍晚,下班后我坐在使馆官邸起居室正在看电视新闻,忽然电话铃响起。我像往常一样拿起听筒,从远方传来的却是一阵哭泣:“妈妈,你快回来吧,姥爷今天下午在医院去世了……”顷刻手中的听筒掉在地上,突然而至的噩耗,使我两眼发黑,手脚冰凉,丈夫扶住了我。经请示国内,次日清晨我即离开汉城(现称首尔)回京。
1992年9月,中韩建交后,我便仓促地告别年迈的父亲(母亲已于前一年去世),随丈夫踏上出使韩国之路,并和父亲约好第二年6月回国休假时再相见。令我高兴的是,转年1月底春节前夕,国内特意安排我回京料理出国时未及办理的家事,并看望父亲。这样没等到6月,我就又回到了父亲身边。时已卧病的老父喜出望外,我陪着他过了一个团圆的春节。
临走那天,我给父亲擦净了身子,修了脚,换上我给他买的新衣、新鞋。父亲紧握着我的手叮嘱说:“还是6月,一定回来!”我咽下眼泪,带着笑容,嘱他保重,跟他钩着手指头,约好6月再见。我不断回头看着老人期待的目光,一步步走下楼梯。万万没想到,这竟是我和慈爱的父亲最后的诀别……
父亲喜欢清静,我和妹妹将他安葬在八达岭长城脚下的一个安静的墓园。时间过得很快,如今我也年过古稀,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太婆。但每年父亲的祭日,我仍怀着一颗女儿之心,手捧鲜花,站在父亲墓前,向他倾诉我的思念。
父亲生前是工厂的一名普通职工,但他识文断字,特别通晓古文,写一手秀丽的小楷。因此不管在工厂,还是退休后在街道,凡遇抄写文告之类的事情,大家都请他代劳,他也从不推辞。
父亲为人正直,乐于助人,他的一言一行无形中为我一生做人树立了榜样。小时候,父亲教我识字读书;中学毕业时,他把我送进最高学府北京大学的校门;后来,他又看着我成为了一名外交官,并感到极大的欣慰。而对我来说,父亲就是我从小到大最难以割舍的亲人。
回顾几十年来,每到周末,我不顾一周工作的疲劳,必定到父母家看望他们二老,而父亲也必定提前到公交车站去等我。每次我都能透过车窗看到父亲站在那里翘首张望,看到我后他就乐得合不上嘴。我急忙下车,像小孩子一样,跑到他面前,牵住他的手。他年纪大了以后,我就搀扶着他回家。
记得有一次我随代表团去一个陌生的国家,他怎么也放心不下,千叮咛万嘱咐,盼我平安归来。出差回来当天,我就去二老家里看望,没想到父亲又到车站等我,看到我后紧拉着我的手不放,好像生怕失而复得的宝贝再一次失去一样。
写到这里,我又想起了多少次出国工作、远离父母的情景。由于工作的原因,隔几年我就要去驻外使馆工作,一去就是四五年。当我接到出国通知时,最犯愁的就是怎样告诉父母,因为我知道,这样的事最苦他们的心。当我最终不得不出口相告时,父亲总是开始一怔,然后沉思片刻,慢慢地说:“服从国家安排,出去好好工作。”他声音已经哽咽,回过头去不再说什么了。每次我离京前最后一次去父母家,离开时父亲总是跟我计算着什么时候可以回来休假,什么时候最终回到国内,送了我一程又一程。
父亲的年纪一年年增长,身体慢慢衰老。一次我出国工作期间回国休假,到京后按惯例赶回家看望父母。公交车到站还没停稳,我又看到父亲在那里翘首张望。而这时他的手里多了一根拐杖,头发已全白,走路蹒跚,身体大不如前。
再过一年,我从车窗已看不到翘首等待的老父,他已经连拄着拐杖也走不到车站了。就这样,他还是坚持下楼,在楼前等我到来。又过一年,他楼也下不了了,就靠到阳台上,向远远跑来的我使劲挥手。再后来,他连阳台也走不到了,只能坐在屋里等我回家。
1993年春节过后,我又不得不离开老父,远走他国,约定6月回来休假时与他再见。据一直在身边照顾他的妹妹说,父亲去世当天上午还向同室的病友念叨:“过几天就是6月了,大女儿该回来了,我要出院回家等她。”谁料到,当天下午,因心力衰竭,父亲终未等到我回家的那一天。
等待是一种亲情,是一种渴望,是一种期盼,也是一种焦虑。年幼时,父亲盼我长大,长大后又盼我成人,成人后又每每盼我回到他身边。他在车站等待我归来,在门口等待我回家,在屋里的沙发上焦急地盼着我进门,直到最后在医院的病床上还盼着与我重逢。
当我年近花甲,最后一次出国时,曾心中暗下决心,等我回国退休后,定将父亲接到我家,尽心侍奉他老人家颐养天年。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我回来见到的却是不能再伸开双臂迎接女儿的父亲,不能再睁开双眼看看女儿的父亲;我送他去的地方不是我温暖的家,而是永远不归的天堂。
作为一名外交官,忠孝无法两全。没能对父亲尽一个女儿的最后孝道,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遗憾,也是我永远无法弥补的欠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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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摘自《老外交官散文选》
作者 | 谭静 前驻外使馆外交官
图片 | 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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