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交官的服装与礼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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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颖 前驻美国使馆参赞。
服装反映一个国家和社会的物质文明、民族特色,也体现每个人的素养和性格,认真说来应该是一项专门的学问。当然,衣以蔽体是最原始、最普通的要求。沈从文先生曾写过一本《中国历代妇女服饰研究》专著,洋洋数十万言,可见中国数千年来对于服饰还是很有讲究的。
在旧社会,穿衣打扮可能有很强的阶级性:贵族与平民、士大夫与劳动者、富与贫的穿衣打扮有明显的区别。在新中国建立初期至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关于穿什么衣服曾经是争论不休的话题。我记得1956年《中国青年报》曾提倡女同志应该穿花衣服,以显示我国已开始步入富裕年代。青年报总编辑张黎群要我写文章支持他的创意,于是我也写了一篇文章表示十分赞同。但到1957年反“右”运动时,我们两人差点成为右派分子,最后划成严重资产阶级思想极右分子。
改革开放以来,特别是近几年来,我国人民对穿衣打扮逐渐讲究了。这说明人民生活水平提高了,也反映出人民精神生活的新风貌。我甚至感到,现在走在城市的大街上,多数人的服装已经和某些发达国家没有多少差别了,真是穿什么的都有。那么中国驻在外国的人员,比如外交官及夫人,文化、商贸、官员等人士在国外穿什么服饰呢?外国人在多种社交场合又是怎样穿戴的呢?
张颖军装照
(照片由章文晋子女提供)
记得在1972年我带中国新闻代表团到欧洲访问,因为服装闹出了笑话,使我一直难忘。我们代表团由六个人组成,除了我其他都是男性。我们一律穿着深色毛式服装,头发也都是短短的。
大概因是“文革”中第一批到访欧洲的较正式代表团,所以接待我们的国家都相当重视。我们到达瑞士首都伯尔尼机场时,瑞士政府新闻司司长来接我们。当然他有我们的团员名单,上面也注明了性别。我们走下舷梯的时候,看见新闻司司长手拿一束鲜花,按照礼仪习惯,鲜花是送给妇女的。但当我和另一位男士并排走下来时,只见他一脸困惑:到底哪个是女性呢?还是那位同志把我向前一推。我先向他打招呼问好,这时他才喜笑颜开,赶紧把鲜花送到我的手中。
那天晚宴又出了另一个笑话:饭前,我到洗手间整理衣衫,却被看门的老大娘给挡住了,硬是不让我进去,手指着门口那块牌子“女厕所”直摇头。她只懂德语不懂英语,我没法向她说明我是女性。没办法,我只好打开衣领让她看个清楚,证明我确实是女性,才放我进去了。“文革”前后那些年,我国人穿的衣服男女不分,外国记者为此做了不少文章,认为这是中国的一大奇观。
1973年秋,外交部派章文晋和我到驻加拿大使馆工作,我的职务是大使馆的政务参赞,同时又是大使夫人。我没有忘记在瑞士的情景,想到老穿一套毛式服装不太合适。倘若作为参赞去办交涉谈问题,那倒也没有什么关系,可是作为大使夫人参加晚宴,还是穿那样的衣服未免不相称。于是我做了几件中国传统的镶边盘扣的短上衣,虽然仍穿裤子,但和男的不一样了,而且多少可以增添一些色彩。
本来在“文革”以前特别是建国初期,妇女出国做夫人或兼外交官,都是穿旗袍或裙子的。那时学苏联体制,出国的外交人员薪金比国内高得多,可以做许多漂亮衣服,也穿得很体面。但到“文革”开始时,造反派搞了个“九九展览会”,把出国服装美化一些的女同志都批斗成资产阶级臭老婆,这才使得女同志们闻风丧胆。
派驻国外人员的工资改革,使得当大使的津贴费和所有人员相差很少,这样才使得在国外工作的妇女们服饰变得不男不女的了。我到加拿大的第二年,就开始穿西服套装,当然那也是非常古板过时的样式了。加拿大的社交场合与美国相似,也比较讲究,可我不敢出格。反正那时候在国外工作,不要求有多大开展,但求无过就知足了。
章文晋夫妇与布什总统夫妇在大使官邸
(网络图)
1983年初,我随章文晋大使去美国赴任。这次,我没有外交官职务,只当大使夫人。我过去一直是独立工作,没有当过专职夫人。既然决定随去,那就得做好夫人。当然这也不是个“闲差事”。
一般说来,出国前的准备是很忙碌的:了解该国各方面的情况,熟悉我国各方面的方针政策,两国关系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倘若深入点则是有关该国历史、地理、民风习惯等等;尤其是行前置装(要办齐四季所需的衣着),这是最伤脑筋的事了。我想了一条原则:不失体面又恰合身份,虽然大使夫妇主要掌握大政方针,而言谈举止包括衣着服饰,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自己国家各方面的水平和精神面貌。
有一天,我和文晋一起去看望邓颖超大姐,告诉她我们即将去美国工作。其实,她早已知道了。我们在客厅说起去美国工作的事,她突然问我有没有皮大衣。我告诉她,去加拿大时已经做了一件。她好像早已准备好,随即让赵炜秘书拿出一件皮大衣送到我的手上。她说:“这是俄国紫羔皮的,是名贵品种,还是周恩来总理建国后第一次到苏联访问时,斯大林同志送给他的,回国时把它送给我。”现在她送给我,并深情地说,这是她唯一可送给我的纪念品了。我当时十分感动(这件皮大衣我已送至天津周邓博物馆永久保存)。
接着她还对我说:“过去你们长期在蒋管区工作,应该知道入乡随俗是很重要的,否则难以广交朋友、开展工作,而且现在改革开放了,更不必有什么顾虑了。”回家后,细想邓大姐的话,我思想顿觉开朗。
对于美国人的穿衣习惯,我听到两种说法:一种是说美国人穿衣很随便,不讲究,在大街上怎样穿的都有;另一种说法是美国妇女穿衣服很讲究,尤其是上层妇女,衣服穿过一次就不穿了,几十天都不重复。
文晋上世纪80年代曾经两次去美国,接触过各方面的人物。他的意见是讲究些为好。当时外交部发给大使夫妇的置装费是每人1900元人民币,我们都知道,这肯定不够。我们决定把所有积蓄都添上,认为穿得好也是国家的体面。
我做的外穿衣服,除两套纯毛料西式套装,其他的包括长短旗袍、外衣、连衣裙、外套,全部是国产真丝面料。中国丝绸是世界闻名的,穿得好还可以起到宣传作用。
多种衣服的样式,尽量做到有民族特色,而不追求新潮。颜色和花色以庄重典雅为主。旗袍被认为是中国妇女的主要民族服装,但样式可以有变化,做工也很讲究,有镶边、滚边、嵌边、绣花边等等;盘扣也多种多样,长短外套用织锦缎来做,加上盘扣就很有特色了。长裙并非来自西方,中国唐代妇女即穿长裙。用真丝绒做长裙,很华丽且垂感好。真丝双绉用做连衣裙,效果也很好。
到美国以后,我很快就了解到,美国上层社会妇女的目光特别尖,如果你穿上一件在美国买的衣服,她们一看就会知道是在哪一等级的商店买的、大概值多少钱。所以在美国的时候,出席任何聚会我从来都只穿中国带去的衣服。
我们到使馆不久,参议院能源委员会等四个议员代表团即将访华。他们访华前,章大使约请了30多位议员及夫人来使馆用餐,为他们送行。这样既可以沟通感情,又能趁便介绍一些中国的情况。
这是章大使到美国后第一次举行较大型的宴请。他请来使馆内一秘以上有关外交官及夫人,有七八对都来做主人。宴会开始前,大使和秘书们谈晚宴的事情,我和夫人们闲谈。偶然发现,外交官夫人们穿着比较陈旧,且不大合体,都穿着毛衫及裙子,我有些吃惊。在美国这样的社会,外交场合夫人们应该穿得体面些。
我笑着问她们:“你们为什么都一律穿这样不正式的衣裙呢?”公使夫人陈青穿一件旗袍,是比较爽快的一个,她笑着回答说:“我们都得先看看大使夫人你穿什么,才好决定自己的穿戴哩。”这句话令我惊讶。这是她们出于礼貌和一片心意。当时我笑了:“我是老太太了,穿得难看点也无妨。可是你们都年轻,更需要漂亮,应该说你们穿得好是国家的体面呀!况且现在国内人民生活水平有很大提高,外交官更应该好好修饰了。你们赶快去换换,把漂亮衣服穿起来,说不定议员夫人们会挑毛病哩。”从那次以后,我们的外交官及夫人们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章文晋和夫人张颖与时任美国总统里根和夫人南希的合影。(照片由章文晋子女提供)
美国总统每年都要在白宫开两三次盛大的招待会,请各国大使夫妇参加,议员夫妇以及上层社会各界名流一般都有成百上千人参加。我们第一次参加里根总统夫妇的大型招待会在5月2日下午5时。
我们到达白宫时宴会大厅已挤满了人,排着长龙等候和总统握手拍照。这种场合可称得上是衣饰大展览,男士们个个衣冠楚楚,妇女则长裙拽地、珠光四溢。时间未到,大家在寻找熟人聊天谈笑。
那天,我穿着一件白色镶银线的锦缎长旗袍,还披了一条银灰色手绣大纱巾。我向一群谈兴正浓的夫人们走去,她们也过来和我热情招呼。记不清是哪位夫人突然说:“章夫人,你今晚太漂亮了,无人能比啊。”如果按照我们的习惯,一定会谦让一番,但在美国或其他西方国家都不能这样做,那样她们会感到你不识时务,甚至愚蠢。我已知道了她们的习惯,于是欣然接受,并笑着说:“是吗?我很高兴听到你的称赞。”
这位夫人还摸了我的旗袍料子,我笑着告诉她,这是世界有名的中国丝绸。我还拉起我的彩绣纱巾,告诉她们:“这是中国特有的双面绣工艺,一手可以绣出两面不同的花色。”她们都啧啧称奇。
这时长龙开始移动,大家笑着说,多勃罗宁大使进去了。多勃罗宁在美国任大使20年,一直是使团长,排队总是第一人。大使夫妇们是按照到任时间来排序,每位都知道自己应该排在哪个位置上。白宫宴请极为丰盛豪华,美国客人都大吃大喝,使节们则拿着装一块点心的盘子,加一杯酒,到处应酬,多交朋友。
第二次参加白宫大型宴会是在白宫外的玫瑰园举行的,是7月1日,盛夏季节,请柬上注明“请着便装”。在美国的正式宴会请柬上都写着正装,这都是对男性的要求,女性可以自便。如果没有写正装,那便是穿一般西装打领带就可以了。可这次白宫宴请却写上穿便装,什么是便装呢?我和大使研究了一番还不明白。我们头一次看到这样的请束,美国这些规矩真使人捉摸不透。商量了好一阵,大使决定穿一套浅驼色毛料的猎装。
可是到了白宫玫瑰园,没有看到一位客人穿浅色衣服,更没有穿猎装的。客人们大多数还是一般西装,多数穿深色“铜扣子”(这是比较标准的便装了)。所谓“铜扣子”,不是上下身同颜色的一套西服,上衣多为藏青色、深蓝色,甚至红色,但用特制的铜扣子,有多种花纹,以双排扣为多见,裤子可以随便搭配。
那天,里根总统就穿着深蓝色的铜扣子上装,里根夫人是短裙。这当然不是失礼,但那天大使的淡色衣服却吸引了许多眼球,使我们心里很不舒服。反正已经与总统夫妇握过手,我们便匆匆离开了宴会。在美国有各种各样的不讲究的讲究,入乡真能随俗也不容易。
1982年,章文晋和夫人张颖与退下来的美国总统福特的合影。(照片由章文晋子女提供)
在美国时,宴会天天不断,大都写明着装,不少写着正装的宴会,中国大使都穿黑色毛服,作为民族服装也是可以的。但这种宴会每月都有10多次,每次都穿毛服显得有点不合群。在1983年秋天,章大使和我商议再三,是否可以做一身“黑领带”,即短的晚礼服。最正式的是燕尾服了,一般都不常穿。我们都有些顾虑,是否太资产阶级味道了。最后决定,既然入乡随俗,那么穿一身“黑领带”也未尝不可,于是做了。
刚开始章大使穿不习惯,主要是里面的衬衣吊带等穿起来很麻烦,但慢慢也适应了,必要时就穿着“黑领带”赴宴会。这居然引起新闻媒体的议论,说是中国改革开放确实不假,章大使居然穿上“黑领带”了。
当外交官夫人,对丈夫的穿着也要多关心,他们更须体面和谐。我国有些外交官不修边幅,比如衬衣不常换,衣领不熨平整,甚至没穿整齐,或在夏天港衫一套就去参加正式宴会,这是没有礼貌的表现。男士的穿着,西装外衣要合体、裤线清楚,更要注意衣领和袖口必须平整,领带常换,颜色搭配和谐对比都好看,每次赴宴皮鞋要擦亮。
章文晋大使
(网络图)
章大使在国内时生活非常简朴,衣食很简单。但在美国当大使期间,他变得讲究,西服料子、颜色和做工都是国内最好的,衬衣一天要换三次,这是为了工作的需要。
当我们到达华盛顿不久,美国英文报刊及华文报刊用相当大量的文章介绍章大使。有趣的是在我们举行到任招待会的第二天,就引起报纸评论章大使的衣着,大概是说中国第一任驻美国联络处主任穿毛服,第二任穿中国式西服,而刚到任的章氏,不仅文质彬彬,仪态潇洒,而且所穿西服很为考究,不仅合体而且做工精良,可见中国在多方面的水平都有所提高。这是很小很小的事,也会产生影响。
注意大事也不忽视小节,这是在国外工作的一条法则。穿衣服只是小事,也会产生不同的影响和作用。其实作为个人来说,花费时间在穿衣上我们也常常为之烦恼,但是为了工作,为给工作带来方便和益处,那也是应该做甚至是需要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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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 |《礼宾鲜为人知的外交故事》
作者 | 张颖
编辑 | 外交官说事儿 青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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