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待美国著名记者赖斯顿访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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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桂华 1988年-1991年任外交部发言人;1991年-1993年任驻马来西亚大使,期间兼任我国首任驻文莱大使;1994-1997年任驻泰国大使;后任中国人民外交学会副会长、亚太安全理事会中国委员会副会长等职。
在中美间优雅跳起的一系列的“小步舞”中,美国著名记者詹姆斯·赖斯顿的访华堪称是重要的一支。
赖斯顿是何许人也?此公乃美国《纽约时报》副社长兼专栏作家,但其声誉之盛却远过于他的职务。他被公认为与李普曼和艾尔索普并肩齐名的美国三大“无冕之王”,深受美国总统肯尼迪的尊重。他甚至说过这样狂妄的话:美国是记者们“创造”的,在美国是“先有新闻界,后有外交政策”。
1971年初,赖斯顿申请访华。同年3月10日,周恩来总理指示新闻司说:“赖斯顿最近写了不少评论文章,其中有批评尼克松的政策。他已提出要求访华,要尽快将他的材料搞出来。”后来周总理又确定安排赖斯顿于4月份访华一个月。然而,由于对方的原因,赖斯顿最终成行是在7月。赖斯顿提出,希望此次他的夫人也能同行。周总理交待,也可以。
赖斯顿的访华实为尼克松总统的访华做重要铺垫。正因如此,我们十分重视赖的此次中国之行。新闻司司长陈楚把全程陪同兼做翻译的任务交给了我,叮嘱我务必要做好这项工作。
赖斯顿夫妇是7月8日自广州入境的。为亲迎他们入境,我提前于7日抵穗。7日晚,外交部突来电话告我,赖斯顿夫妇不能即来北京,必须设法让其滞留广州两三天,并且需乘火车来京,而非原定的飞机。事关机密,电话里未说明原因。于是,我便在广东省外办的协助下,临时安排赖夫妇去广州附近的丛化温泉休闲,并先后参观了一个生产大队和一个工厂。
赖斯顿原拟入境后直飞北京,但对在穗小住也欣然接受,毕竟这是他首访中国,一切都是新鲜的。我们于10日晚乘16次直快列车离穗,12日晨8时抵京。抵京后,我才知道,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避开美国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亨利·基辛格博士的秘密访华。基辛格恰好是7月9日抵京,11日离京,我们抵京时基辛格已经启程离华。
• 1971年7月9日,基辛格应邀秘密访华,叶剑英到南苑军用机场迎接。
事过16年后,1987年2月23日晚,我常驻联合国代表李鹿野大使宴请基辛格夫妇,我出席做陪。席间,我与基辛格谈及那次赖斯顿因他的秘密访华而滞留广州一事。
基辛格听后笑了,并讲了一个我从未听说过的秘密。他说,他来中国途经巴基斯坦时,尼克松总统来急电告他,赖斯顿已抵中国,要他务必勿让赖斯顿获悉他的秘密访华,尼克松总统指示他去中国驻巴基斯坦使馆就此事提醒中国人。基辛格说,他即刻回电,告尼克松总统这样做是不智之举,他相信中国人会妥善处理此事,不必担忧。基辛格还笑着说,如果他冒失地去了中国大使馆,他们肯定不会让我进大门的。他还说,他同赖斯顿也很熟,前不久还同他通了电话。
赖斯顿夫妇此次在中国逗留的时间不短,前后长达48天。访问期间除在北京采访外,还北去沈阳、鞍山和大连,南下杭州和上海。整个访问是在周总理的亲自关怀下进行的。
赖斯顿此访,概而言之,共有两大亮点:一个是他亲自感受和采访中国的传统医术针刺麻醉;另一个是周总理拨冗同赖斯顿长谈并设宴款待。正是这两大亮点,使赖斯顿此次访华为世所瞩目。
先说第一个亮点——赖斯顿亲自感受和采访中国的针刺麻醉。
赖斯顿7月12日抵京后,一直对基辛格秘密访华事一无所知。16日上午,新闻司司长陈楚和副司长王珍在国际俱乐部请赖斯顿夫妇品茶。在茶香仍浓之际,陈司长向赖通报了基辛格日前曾秘密访华以及中美双方共同发表的有关尼克松总统将访华的《公告》。赖听后不禁惊讶不已,失声说:“这是‘一颗炸弹’。”
当天下午赖斯顿突感不适,主要是恶心和腹部疼痛。赖斯顿夫人告我后,我当即报告外交部,并立即请反帝医院(即协和医院)的内外科大夫速来新侨饭店赖斯顿住处诊治,大夫的初步诊断是急性阑尾炎。17日中午,赖斯顿即住进反帝医院,由吴阶平、崔敬一、张孝赛、曾宪九和吴蔚然五大名医再次会诊,最后确诊为“严重的急性阑尾炎”,必须即刻实施手术。大夫们立即内部开会动员,提出了“要把小手术当作大手术来做”的口号。
赖斯顿染疾但仍不忘工作。17日中午,在动手术前,他即突击发送了一篇特急报道,称:中国政府对尼克松总统即将访问北京这件事的处理,比世界上的多数国家政府都更少喧嚷。北京电台昨日仅宣读了这个官方的《公告》,今天已不再说起这个题目了,相反却被对“美帝国主义”和“日本军国主义”的长篇谴责所取代。
对此次割除阑尾,赖斯顿是一副满不在乎,甚至是乐于接受的样子。他对我说,他一生只住过两次医院,一次是呱呱坠地时,一次是此次在北京住院动手术。在动手术前,他只提了一个要求:希望使用针刺麻醉而非常规麻醉。
赖斯顿提此要求也是事出有因的。他来中国后,即向我表示,他对中国的传统针灸医术极感兴趣,有意就此做专题采访。此次能亲自感受针刺麻醉岂非天赐良机!院方领导经慎重研究后同意了他的请求,只是考虑到赖斯顿乃特殊病人,为安全起见,在对他实施针刺麻醉的同时,也适当作了一些常规麻醉。
赖斯顿住院当晚,院方即对其阑尾进行切除手术,手术由吴蔚然大夫主刀,针刺麻醉则由李占元大夫负责。手术历时近两小时,一切顺利。周总理赖斯顿的病情十分关心,医院领导要每天向总理办公室报告他的病情和医治状况。赖斯顿手术后的次日,新闻司陈楚司长即赴医院探望,并转达了周总理对他病情的关怀和问候。赖斯顿听后深受感动,说:“这么好的总理,那么忙,还关心我的病情。”
院方对赖斯顿如此青睐中国的传统针灸医术深感欣慰。为促进他的肠胃活动,院方又特意安排医生于18日上午再次对其实施针刺治疗。对此赖斯顿兴趣盎然,当场向其夫人口述他身受针刺治疗的自我感觉,由夫人记录下来。他还向医生问了不少有关中国针灸术方面的问题。赖斯顿的夫人还持当天的《人民日报》,请我将报上所载的一篇有关针刺麻醉的文章译给他们听。赖斯顿说,他已决定写一篇有关中国传统针灸术的特写向世界传播。
在住院期间,赖斯顿几次向人谈起关于“割掉阑尾治病救人”的毛主席语录。他说,“这条语录对我太适用了,好像毛主席就是为我写的。我有阑尾炎,你们放心地开刀吧,我决不讳疾忌医。”在进行阑尾切除手术时,他特意把《毛主席语录》放在旁边,笑着说,“现在毛主席也在观察我。”
赖斯顿病愈出院后,特地上街购买了十幅毛主席诗词手稿复制品。他对我说,他最喜欢《沁园春·雪》。他还说,他的三个儿子和侄子都是“毛泽东主义者”。他回国后,可能也会有人称他为“毛泽东主义者”。
赖斯顿在北京住院切除阑尾在美国引起了强烈反响。他告诉我,在《纽约时报》工作的前总统杜鲁门的女婿来电告他,除艾森豪威尔得病引起了美国人的最大关心外,其次就是对他切除阑尾的关切了。赖斯顿还说,关于他的病,美国内传说纷纭,有人甚至说他是为了了解中国的针刺麻醉才故意装病的。
赖斯顿7月17日住院,28日出院,共住院11天。康复出院后对中国的针灸医术仍意犹未尽,要求我们继续安排他采访针刺麻醉事宜。他的要求最后在访问上海时得到了满足。
8月20日上午,我陪同赖斯顿夫妇参观了上海著名的华山医院。此行是专为他采访针刺麻醉而安排的。赖斯顿夫妇共亲眼目睹了5例针麻手术,其中包括2例脑瘤切除和1例右肺切除手术。
• 7月26日,《纽约时报》头版发表了赖斯顿的文章《现在,让我告诉你们我在北京的手术》(Now, About My Operation in Peking),讲述了这段经历和针灸的神奇疗效。
关于赖斯顿在北京住院切除阑尾的文章刊载于1971年7月26日的《纽约时报》上。饶有兴味的是,此文章竟然起到了把中国传统的针灸医术传播至美国的历史性作用。2006年初,中国医学会在北京专门举行了座谈会,纪念中国针灸医术传入美国35周年,我应邀出席,出席者中还有美国中医药学会会长李永明博士、吴蔚然院长和李占元医生等。赖斯顿访华的这段住院切除阑尾的插曲竟然产生如此深远的影响,是我始料不及的。
再说赖斯顿访华的另一个亮点——周恩来总理同赖斯顿长谈并设宴款待。
采访周总理是赖斯顿中国之行的首要目的。他甫抵北京,即向新闻司陈楚司长提出,希望能尽早见到周总理。会见之事原来早有安排,因赖斯顿住院而推迟。
• 1971年8月5日,周恩来接见美国《纽约时报》记者赖斯顿夫妇。右二为作者。图源:《从官方外交到民间外交》
周总理于8月5日晚在人民大会堂的福建厅接见了赖斯顿夫妇。这次接见实际是一次罕见的长谈,历时近5小时。接见时,我作为陪同也在场,但翻译任务由冀朝铸担任。
周总理首先对赖斯顿夫妇访华表示欢迎,并关切地询问了他的健康状况。赖斯顿说,他这次访华是一次很好的经历,看到中国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和朝气,所有这一切都是很鼓舞人心的。
周总理接着批评美国的外交政策,说美国现在是到处插手,侵略别国。赖斯顿说,尼克松不如戴高乐那样大胆。戴高乐敢于公开承认法国在阿尔及利亚问题上犯了错误,而尼克松却不敢。但尼克松是加利福尼亚人,朝太平洋看,他有一个罗曼蒂克的想法,认为现在的历史为他提供了一个机会,使他能修补过去对于中国所造成的伤害。
越南战争是另一个谈得比较多的题目。在这个问题上,赖斯顿向周总理提了一个既奇怪又敏感的问题。他问:“中国是否对调解美国同北越和南越民族解放阵线的斗争感兴趣?”周总理答称,“我们无意进行任何调解。”
赖斯顿还对日本问题甚感兴趣,一心想了解中国对中日关系的看法。他说:“自来中国以后,感到最吃惊的是你们对日本怀有非常强烈的情绪,不知这个印象对不对?”周总理回答道,“你这个印象是对的。其实你们美国人也是日本军国主义的受害者,但你们总是说美国人忘性大,是不是?”
1964年10月16日,中国首次成功地进行了核试验后,赖斯顿即把中国视为一个核大国。他问周总理:“中国已经是一个核大国了。作为一个核大国,在控制核武器方面有什么想法?”周总理当即反驳道:“No,我们不是什么核大国,我们仍然处在试验的阶段。”
周总理还主动向赖斯顿谈起了台湾问题。周总理说:“美国帮助蒋介石是犯了一个大错误。美国做了错误的估计,过分相信雅尔塔会议的结果,但中国共产党并不受雅尔塔会议的约束。再者,首先发动进攻、挑起内战的是蒋介石,我们和平谈判了一年就打起来了。”
谈话临近结束时,赖斯顿突然问周总理:“你是悲观主义者还是乐观主义者?”周总理笑着说:“我当然是乐观主义者,共产党人嘛!”
长谈后,周总理设宴款待了赖斯顿夫妇。席间,周总理以茅台酒相敬。赖斯顿喝后惊呼:“这酒真厉害!”酒过三巡后,赖斯顿兴奋了,频频举杯之余,在食荷叶包肉时,竟几乎连荷叶也要一并吃了。幸亏周总理及时发现,才没有酿成笑话。事后,赖斯顿专撰特写记此盛事,刊于次日的《纽约时报》头版上。
在逗留了48天后,赖斯顿夫妇结束了访华,我于8月26日送他们自广州出境。离境前,赖斯顿向我说了一些他此次访华的观感。他说:“中国是一个具有古老文明的国家,而同时又是一个年轻的国家。”
赖斯顿说,同周恩来总理的交谈使他受益匪浅,这是他此次访华的高潮,周总理是一位非常有才干的杰出人物。他说,他其实很感谢我们安排他在基辛格离京后才抵京。如若他与基辛格同时在京,而又对基辛格的访华一无所知,他将被视为大笨蛋。
1985年,我被派往纽约中国常驻联合国代表团任参赞。在此期间,曾在华盛顿再次会晤了赖斯顿。他的住宅邻近中国驻美大使馆,我去他家拜访,我们饶有兴趣地回顾了他的中国之行,包括他的切除阑尾的经历。赖斯顿一生只来过中国一次,但却为增进中美两国人民之间的相互了解和友谊做出了很大的贡献。
赖斯顿已于1995年谢世。对他在这方面的功绩,我们是不应忘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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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 | 《从官方外交到民间外交》
作者 | 金桂华
图片 | 除标注外源自网络
编辑 | 外交官说事儿 小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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