骂街
骂 街
“去!给我骂街去!骂死狗日的!”父亲粗壮的脖子青筋暴起,两只眼睛通红,恶狠狠地瞪着母亲。 母亲嗫嚅着低声说:“要不……要不……还是算了吧,怪不好的……” 她一边说一边低头往后退,好像能缩进一个防护壳里。 父亲一个跨步逼上去,食指狠狠地戳在母亲的脑门上。母亲抱着头,缩着脖子,连连后退。父亲愈加愤怒,扬起了蒲扇般的大手…… “我去,我这就去……”母亲一边抽噎,一边手忙脚乱地挽起她的荆条筐。 “奶奶的,去骂街挽个筐干啥?弄洋相。”父亲一掌扇过去。 母亲身子一哆嗦,立即放下筐子,往后退了一步。过了两秒钟,她偷偷瞄父亲一眼,又壮起胆子伸手把筐挽在手上。 母亲抹着眼泪出了门,我紧紧跟在她身后。 时近中秋,吸一口气,肚子里凉凉的,好像嘴里含了一块薄荷片。路边的牵牛花举着一个个深紫色的小喇叭,抖着泪珠一样的露水。那是母亲身上经常出现的颜色,我不喜欢。 快到村口时,母亲停下来。她拽起衣襟,沾了沾唾沫,弯下腰,要我帮她擦脸。完了又捧起我的脸,要我看着她,拿我的眼睛当镜子照。 走走停停间,母亲忽然转身往回走,拐上一条岔路,目不斜视,一路往西。我一手紧攥着拳头,一手虚抓着她的筐沿,亦步亦趋。不一会,我们就到了南坡湾。 南坡湾不是河湾,是村里蓄水的一个大水塘。刚下过雨,湾里灌满了水,水面覆满一池青萍,很厚,纹丝不动,像嵌进去一块碧色的固体。碧色固体的边缘是石头砌成的一条小路,仅容一人通过。 母亲停下脚步,我也站住了,仰头看着她。母亲好像忘记了我的存在,瞅着一池青萍发呆。不知过了多久,她好像突然发现我一样,低头看了看我的脸,长叹一口气,抬手理了理头发,整一整衣襟,继续往前走。石头小路又湿又滑,我两只手紧紧攥住母亲那与我齐高的后衣襟,一路趔趄。 走完石头小路,踏上泥泞的土路,就到了我家的南坡湾小菜园。我松开手,长长地舒了口气。母亲紧走几步,进了菜园,我快步跟上去。迎面映入眼帘的是一幅刚被洗劫过的惨象:一畦韭菜,一半被拦腰薅掉,一半被连根刨走;留下满地萝卜叶子和一个个小坑的地方,原先是一片萝卜地;豌豆架东倒西歪,豌豆藤上只剩茂密的叶子,披头散发地被踩在地上,显然是偷菜贼慌慌张张、手法粗爆的结果…… 母亲眼泪汪汪,在菜园里东走走西看看,把豌豆架扶正,弯腰审视萝卜留下的小坑,蹲下去抚摸剩下的半茬子韭菜,又仔细查看泥地里凌乱的脚印,似乎在整理开骂的理由,积攒张嘴的勇气。终于,她站起身,擦干眼泪,慢慢往村子里走去。 走到村里的“闹市区”时,已是炊烟四起时分,整个村庄显得忙碌又安详。近处几个小女孩在跳皮筋,不时有收工回家的人匆匆走过。母亲四面张望了一回,磨磨蹭蹭站到场院中央,脸涨得通红,低下头不停地清嗓子,身子微微发抖地摆弄挎在手上的筐子。她忽然发现另一只手没处安放,我赶忙递上自己的手。 “那谁啊……你摘俺家的菜干啥?” “你吃韭菜行啊……别薅啊,你拿镰刀割啊……” “你吃豌豆也行啊……别扯啊,你慢慢摘啊……” “你要是忙啊……就说一声,俺给你送家里去啊……” “你爱吃啥,说一声,明年俺再给你种啊……” …… 母亲的声线纤细,音色柔和,刚“骂”了几声,就连连咳嗽,撒了我的手,不停地捋脖子,清嗓子。 没有人围观,连跳皮筋的小女孩们都没有停,只扭头朝我们看了几眼。 二娘闻声从胡同里出来,过来握起母亲的手高声说:“他二婶子,你别生气了,那些个狗东西不长出息,吃了也要他闹肚子。”二娘又打量母亲额头上的淤青,哽咽着低声说:“他二婶子,领孩子回家吧,天冷了。” 母亲又抽噎起来,但眼睛里分明有如释重负后的活泛。 回家的路上,母亲左手挽着筐,右手牵着我的小手,轻轻地哼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暮色里,轻风微拂,草木在准备着它们的甘露,虫儿们躲在暗处自鸣得意地排练它们的秋曲。哦,还有我,我穿着小花裙。 如今,南坡湾还在,小菜园还在,父亲母亲已分开很多年。 前两天,我在灶房烧火做饭,父亲捧过来一只荆条筐。我一眼认出那是母亲当年用的筐,二十多年过去了,荆条支离破碎,扑簌簌落一地。父亲呆呆地看了一会儿,一撒手说:“烧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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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潇湘虫鸣
配图:一叶荻花
制作:天涯伊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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